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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99年。广州。天河公园。

当天河还是一座废弃的荒凉的军用机场时,李斯特就对它有着一种神秘的感悟。他常常把天河与郭沫若《天上的街市》联系起来。可是,当天河经过90年代整整十年的巨变,真正变得如“天上的街市”时,李斯特反而觉得真实的天河早就不存在了。那些清亮交错的河涌,涌基上郁郁葱葱的芭蕉林和桑葚树,长长的菜畦和豆角架子,还有那种叫作木麻黄的路树,总能让人想到海和海边的林带。70、80年代的天河是令人神往的,连穿梭于桑基上的村姑,也在告知一种安适和悠闲。那是李斯特童年和少年的天河,那时的天河真的纯朴自然清丽,那是真正的“天上的街市”。现在的天河呢?俗艳和浮华,缺少人性的魅力同时显得木然和机械。陈残云笔下的沙田水秀和欧阳山描状的“三家巷”,曾经是最富人情味也最令人钟情的情节,可是,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摩天大楼,大而无当的各式楼宇,都在磨灭着现代人的诗情画意,最缺失浪漫和生命气息的一代人就诞生在今天的天河。

每每经过天河,李斯特就有着怆然惶然的意绪,他像穿行于一条由木匠和泥瓦匠匆匆拼就拥塞而成的街巷,到处是一种敷衍和人工雕饰的城市风景。一种极为真实的疏离和伪饰充斥着每一扇门窗里的空间,那些用各种人工材料装修起来的豪华。

经过天河公园的时候,李斯特下车。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进入这园子了。学校就在公园对面,但自从它改名为“天河公园”之后,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想法,究竟是“天河”这个字眼亵渎了这荒凉的园子呢,还是这个园子的野性令天河失色?总之,这园子原来有一个极好的名字,依它所处的位置叫“东郊公园”。那时的东郊公园是很自然清新的。虽然很荒凉,但那是一个有着些许来历的园子所必然要的风格。50年代的楼台,很简洁但是并不粗陋,尤其令人惊羡的是,那杂草环抱着的湖水里,簇生着挺拔秀丽的水杉林,那真是珠江三角洲独一无二的欧洲景致。它的背后虽然是一片灌木林的丘陵地,但水杉林的脱俗超然,却常常使李斯特认为,它们的背后一定是群峦叠映的雪山无疑。否则,在广州这座都市里,怎么还会有如此高洁的水杉呢?

李斯特花3元钱买了张门票,面无表情的售票人冷冷地提醒他,离关园只有半个小时,还买不买票进园?当然是进园,哪怕是一分钟,今晚的李斯特,特别想在这园子里静静地想些事。不知园子里有酒吧没有?过去有一家叫作“园林餐厅”的,现在还在不在?

已近散园,行人不多,但比起10多年前,公园还是显得拥挤狭小,那些荒凉的但是原生的山丘被修造成各式各样小器而且造作的亭台,长满青草延伸着灌木轻拂着枝条的小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处是被重新安排的生命、被扭曲强迫的生存景致,公园完全按照当下俗世或某种权势指令,用金钱堆砌成另外的模样。

李斯特本想到这久违了的园子重温曾经的心绪,可园子的巨变却令他思忆起更多的问题,他不禁对自己的生存意欲产生了深重的怀疑,包括我们每天所从事的工作,是在加剧人类的瓦解呢,还是一种我们尚未真正觉察或理解的进步?

他知道今晚这近乎反常的心态和独闯园子的贸然,都源之于今天的遭遇,一个叫作妙英的消逝已久的人,被重新提起,她从来就没有在他的生活中消失过,而他自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事实上,人生历程中所发生的每一笔收支,都清楚但沉着地记录着,到头来都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秋后算账。他无法很平静很心安地去思索这些问题。那个酒红色头发的女孩不断地在他脑海里闪动着。像她这样的年纪,本不应该耿耿于怀于过去年代的事情,她提问题的犀利程度和简洁的方式,说明这些东西始终困扰着她的生活,从童年到青年,漫长岁月里的每一天,像蚂蚁般咬噬着她不该承载这些东西的心灵。他渴望再见那位女孩,她直视他时的神态和眼睛令他惊悸,也极为难忘。是什么使她在这样的年龄,却拥有了这样的眼神?那是经历过许多磨难的结果。他无法想象,如果妙英还活着,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各自的生活状况会是怎样。

对时间的麻木有时会使时间本身累积为残酷,这是遗忘所酿造成的一种罪行。它无法定罪量刑却遗恨终生。李斯特在园子里走,湖水在夜色里让人看不清它的面目,它无声的波动在宣示着一种永劫不复的骚乱,只要生命一刻没有停息,这种骚乱就决不会自行消失。而沉睡已久昏迷已深的骚乱已经开始了。

他不知道白云居在哪里,也许应是在白云山。广州到处有以白云作商号的地方,到哪里去寻找这个白云居呢?也许根本就是那个女孩的恶作剧,或许是她的聪明,她压根就不相信不指望李斯特会当真,会据此去理会一个女孩子的胡言乱语。

他确信有一个白云居,而且这个地方对于那女孩而言是重要的。或者对李斯特而言是有某种意义的。她知道李斯特比李斯特知道她更多。这正是李斯特感到真正震撼的。自己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思考过真实与虚伪的自我判断,从来就没有认真地要求或质询、诘问自己的真诚—

—对自己灵魂深处的真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面向别人的,他的书是写给别人看的,他讲课也是为着传授和解惑的,而这一切本应是首先面对自我的东西,却从未认真地解剖过自我,这是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一种灰暗从四面八方袭来,园子里几乎没什么人,终园的铃声已响过好几次了。保安开始出现在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而这一切李斯特全然不知。他沉浸在一种自我检视的淹渍里。

他想起山里的贮木场,它还在吗?想起河边的黑橄榄树,想起秋天时满河漂着的黑橄榄,想起那条闪着鬼火的放木滑道,想起和妙英初夜的一瞬……

李斯特想真切地回忆妙英的样子,她的一举一动和动人的笑靥,可一切是那样模糊。他们没有照过相,妙英也没有给他留下相片,30年,就这样匆匆走过了。而更富戏剧性的是,30年后,在广州而不是在别的地方,在他讲演的大厅里,他和这个知道妙英的女孩以这样的方式相见,这难道不是一种命运的预谋?

那么,命运又将会设下怎样的安排,让自己再度面对妙英的灵魂,和她在怎样的情景下相见?30年来,他时常觉得妙英仍在人世。失火现场没有找到她的尸骨,30年间也没有她的踪迹。他突然有了预感,30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他努力回忆提问题的女孩当时的情状,从中感知妙英的信息。

李斯特在公园漫无目的地走着,相信夜已很深。他的目光穿过公园的上空,遥望对面学校的灯火,在那万千灯火之中,他能迅速地辨别属于自己空间的那些窗口,他住在学校教授楼的顶楼,10年前他是中文系最年轻也是唯一的教授,所以他只能住顶楼,顶楼的灯光是最容易辨认的。每次从外面回家,他都能远远地感受到窗口里的一切。而这一切,和妙英没有任何关系。他曾经和舒月谈过妙英,自然是轻描淡写,舒月并不深究,她是那种不会自苦的人。知青的罗曼史她读过很多,她自觉比李斯特更深尝人生况味,她笑李斯特永远生活在自己为自己编就的箩筐里,自己探出手来,拾捡东西往自己的箩筐里扔,同时沾沾自喜。

“我当真如此?”这令李斯特很扫兴。

在深夜的公园里,李斯特想起舒月的这些见解,也许她是对的。

她关心的不是李斯特的过去,而是现在。人不是为过去生活的。

她没有当过知青,她不知道那段岁月的滋味,她不明白知青岁月对于每一个知青的生命意味着什么。

“又不是只有你们知青在受苦,所有的人都在受苦受难,比起我们老家的农民,你们知青幸福多了,你们造反有理,偷鸡摸狗有理!你们请愿回城,有理!你们写一大堆知青苦难史,有理!无非是在赞美你们自己,怜悯你们自己,你想过没有?真正该怜悯的,没有人去怜悯,就说海南岛的农民吧!他们若是偷鸡摸狗,马上就当小偷二流子被治保主任给抓起来;他们未经允许到城里打工,被当成盲流收容;他们吃糠咽菜,生活无着,他们找谁说理?谁写过他们真实的苦难?他们比你们知青苦难千万倍……”

舒月一针见血的话语,常常把李斯特说得哑口无言。“我瞧不起你们这些作家,整天在为自己为现实涂脂抹粉。那些写散文的,写小说的,谁关心过中国农民的痛苦啊!就说那部《创业史》吧!够伟大了吧?史诗性作品吧!里面有中国现代农民的现实苦难吗?三年经济生活困难,全国饿死那么多人,光河南就上千上万的农民饿死,杨朔还写《雪浪花》《海市蜃楼》,你说这些作家的良知在哪里?”舒月平日不怎么谈论时政,但一见李斯特迷糊,便会毫不留情。

“你们都该下地狱。”舒月缓缓地说。

李斯特常常是无言以对,她说的都是事实。可是,这其中有一个郁结,这个郁结是谁也解不开或说谁也不愿意去解的,那就是政治。

尽管李斯特认为自己是很激进的,但在舒月看来,他的激进,那仅仅是一种激情而已,而单靠激情是无法真正透彻任何问题的,中国的事情,是激情所无法解决的。

“知青们就是激情过剩,特别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知青代言人的作家们!”

温顺的舒月真正谈起问题来,比李斯特深刻得多,这是李斯特自叹不如的。

“那你为什么不写!”有时李斯特会不乏真诚同时也带着发泄地回敬舒月。

“你以为我写不来啊!”舒月傲气得很,“现在有几本小说是看得下去的?”

李斯特于是很无奈,他不得不承认舒月说得不错。

“不过,你的书我还是看得下去的。”舒月怕太伤了李斯特,影响他的工作情绪,她知道李斯特是经不住批评的。尤其是来自舒月的漠视。

“谁让我是你的第一读者呢!”舒月在关键时候是极注意分寸的。李斯特心高气傲,在外面处事,尚有几分宽容;在家里,他是绝不能受到漠视的。舒月虽然犀利,但她非常注意这种分寸,家里可是要过日子的,弄得大家不愉快,日子还怎么过?

天河公园在晚间10时关闭。几个保安在湖边找到李斯特,要求李斯特出示证件,李斯特没带证件,他尽力解释无效,想想自己随身带的资料讲稿总可以证明是对面大学的教师吧!哪知这才发现所有的资料都遗留在出租车上了。

他被几个保安推搡着押到保安室。没办法,只好让学校保卫处的人来接。李斯特让保安打学校总机电话,打了半天没人接听,李斯特只好打电话到家里。

“喂,舒月,快,快带上我的证件到天河公园接我,我被扣在保安室了,唉,到了就知道了!快点啊!”李斯特听到舒月的声音,就像找到救星。舒月吓坏了,以为李斯特在公园怎么啦!

离开天河公园,舒月和李斯特步行回家,新修的人行道和繁茂的路树,令这段本来不算短的距离变得很惬意。舒月明显觉到李斯特异常,她不便多问,她知道李斯特此刻什么都不会说的,他是属于那种需要慢慢浸润的男人。他的自苦自艾其实是包裹在一层非常薄和透明的硬壳里的,这硬壳一捅即破。她不忍心去捅破它。

“你要爱惜自己,不是年轻人了,这么晚到公园里,多危险!”舒月嗔怪着,心里却很诧异,李斯特怎么会想到去天河公园呢!

李斯特不言语,他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隐忧,人生是如此无常。他很想把妙英及他认为妙英的女儿的事对舒月和盘托出,但是,他说不出口,他没有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窘境。他把握不住舒月会是一种什么态度。

非常奇怪,许多年来,他已经把妙英全然遗忘,只在偶尔会想起她,她在他的生活中,不,她是他人生初晨的一滴朝露。他曾经是那么沉迷而且漠视这滴朝露,但人生酷烈的阳光早就将它给蒸发掉了。他甚至觉到妙英只不过是他李斯特在一个特殊时期里必不可少的一个驿站,而驿站是不可能成为人生终点的。

舒月是一个终点,他确信无疑。但是,这仅是当下的一种感觉而已。

舒月担忧的是,李斯特今晚的反常,一定隐忧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这事有多大,她无法洞悉。她希望在一个适当时刻,李斯特会告诉她,她能帮他走出困境。儿子长大了,她只有李斯特,她不愿意在度过最艰难时刻之后,生活中再有什么缺失。

李斯特一路沉默,舒月一路期待。她想应该调剂一下情绪。

“今天的演讲怎么样?”

“还好。”

“人多吗?”

“很多,文学社的人差不多都来了。”

舒月见李斯特的衬衣领子没整好,她拉了拉他的领子:“明天我们上吉之岛,买一套西服吧,我看好了的,下月到加拿大讲学才有的穿。”

“算了,我穿西服太难受了。出国必穿西服,我看也是中国人的毛病,外国没这样要求吧!

“入乡随俗吧!斯特,你也不要太超俗了,世上还是俗人多。”舒月话语里明显有一种倾向,她总觉得李斯特离现实生活太远,他总是以一种个体的浪漫去度量世俗人生,这是很不恰当的。

“是啊!可是我做不到。”

“你可以做到的。”

“我能做到什么呢?”李斯特有些沮丧,这种情状是许多年未见的。已经有许久没有这种心态了。他永远是心高气傲的,生活于他而言是天高气爽的秋天,有愁绪但是明朗而没有阴霾。没有梅雨天气,没有泥泞和污秽。至少他的个人生活是如此。他为了保持这种洁净而舍弃了许多功名利禄。这是舒月鼓励与支持的结果。

舒月靠过来,依偎着他,许久没有这样了,难得今夜有如此的际遇,一种共历患难的心绪冲击着舒月。她想着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在许多年前,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这句话坚定了她的信心,令她下决心嫁给她。那是北方冬天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从图书馆到宿舍有一段很长的林荫路,路树是一排挺拔的白杨,白杨完全让大雪给包裹着,枝丫上挂着冰凌。

树干上有着许多美丽而沧桑的眼睛,在这些眼睛的凝视下,她与李斯特并肩走着,互不言语,谁也找不到恰切的话题,眼看“广寒宫”就要到了,李斯特觉得不应失去机会,他站住了,他停顿的脚步使舒月也停下来:“我有话对你说,舒月!”

“你说吧!”舒月的黑眼睛望着夜幕中的白杨树。这种树在北方的大森林中是最为普通的,但也是最有灵性的。

“我爱你!”

“爱到什么程度?”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在想你。”

“真的?”

“当然!”

“那么现在呢?”

“正是!”

“想什么?”

“想你啊!”

“那么,好吧,再见!”

“再见!”

他们连手都没握,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这就是他们初恋的一幕。那个年代的人怎么那样理性?李斯特的儿子许多年后,在看他父母的日记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舒月对李斯特坚信不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在想着你,那么,不在一起的时候呢?不是更想吗?”舒月因此有极大的满足感。她以为有如此想法说出如此话语的男人是可以依赖的,所以,她从不问李斯特的过去,也不问他现在的交往,她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恬静的氛围。李斯特因此而生活在轻松的环境中,他不必顾虑什么。

李斯特不愿意破坏舒月的恬静,所以他从不与她说起过去的女友,他知道这个绝顶冰雪聪明的女人,是无须对之喋喋不休的。

舒月对李斯特他们的知青生涯没有兴趣,正如她也从不主动谈自己曾经的生活一样,她总是觉得,有什么比一位将军而最终沦为阶下囚,且终生都不得昭雪的经历更惨酷的吗?如果没有,人世间的一切惨事都不值一提。刘少奇还有平反昭雪、荫妻福子的一天呢!所以舒月是比任何人都活得通达和超脱的。连李斯特都惊叹于舒月何以有如此阔大的胸襟,去容纳人世间的不平与坎坷。尽管她自己并没有经历多少崎岖。

今夜,他有一种诉说真相的欲望,他想对舒月和盘托出妙英的一切,连同今天那个女孩的事。直到家门口,李斯特都没有勇气说出,他不知道舒月会有什么反应,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愿意打破舒月恬静无波的生活。但那酒红色头发的女孩的神态、那双眼睛却令他不得安宁。

1983年。广州。校长办公室。

中文系秘书刘杏一早就打电话到李斯特家。

“我是舒月!”

“李老师在家吗?请他8点半到校长办公室去,校长有事找他。”刘杏是李斯特的学生,她毕恭毕敬地说。

“知道什么事吗?斯特今天要上省作协开会呢!”舒月有些为难。李斯特正准备出门,忙示意舒月说自己不愿去见校长。

刘杏急忙说:“校长办交代了,一定要准时去,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我去问问再给你电话。

”说完,她挂电话了。

李斯特对舒月说:“算了吧,我顺带去一下,最多几分钟时间吧,没什么好谈的。”

他没见过校长,原来的校长退休了,新校长刚从湖北调来,据说是从海南出来的老同志。

校长办公室简陋,门开着,李斯特进去,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校长还没来,他便顺手拿过报纸看。

校长进来,是一位50开外精瘦的高个子。很干练的样子。

“您是李斯特李老师,请坐吧!”他一进门,见站起来的李斯特,忙招呼着,顺手拎过办公桌上的热水瓶,倒开水递给李斯特。

“您是吴校长!”

“在下正是!”

他开门见山,并不寒暄:“李老师,前些天我听过您的课,青年教师,能讲得这样,很不错啊!”他话锋一转,“今天请您来,有件事与您商量。”说着,他递过来一纸文件,文件上赫然写着:“任命李斯特同志为中文系代主任”。

这一年,李斯特30岁;职称:助教;学历:工农兵学员。

李斯特感到很意外。

几天前,几乎是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他正在上课,中途有一位50开外的同志从课室后门进来,毫无声息地坐在后排靠门的座位上。李斯特是在下课前才发觉课室里多了一位老者的,所以,那节课他依然讲得大胆舒畅。

李斯特沉默,他需要一点时间调整自己的思路和情绪。

“我知道你能胜任,自然也要花费你不少时间。年轻人要勇挑重担,当然,这次任命也不是没有争议的,党委会上争议了两天才勉强通过。这说明目前形势下,要让一批年轻人走上领导岗位还是有阻力的。让一个没有高级职称的同志担任系主任,究竟合不合适,不是没有先例,但肯定先例不多。李老师,我觉得应该坦白对你说,党委委员对这种任命本身有疑虑,对你个人的评说也有不同看法,你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但是,我认为你可以胜任且应该胜任。好好工作吧,什么话都不要说。向老同志学习,向老教师取经,好好团结同志,把中文系工作搞上去。我相信你能做好工作。好了,就这样吧!”说着,吴校长站起来送客。

从开始到结束,不到15分钟,李斯特没说过一句话,连走出校长办公室,他也忘了与校长告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楼,怎样乘车赶到省作家协会的。

1983年的这一天,李斯特还没有正式到系里履职,但是,整个学校今日话题是李斯特当上中文系代主任的事。

一连几天,李斯特都在作协开会,他顾不上也不想这么快去上任。

关于李斯特的任命书发往学校各处室和各系。

白发苍苍的系主任行列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年仅30岁的工农兵学员出身的助教。这在学院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吴校长的案头接二连三接到各种“咨询”的信件,大多是别的系的匿名信,奇怪的是,没有一封是出自中文系的。

“李大主任,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一天傍晚,李斯特从省作协开会回来,在校道上碰到张泓,他阴阳怪气地说。

李斯特和张泓很少接触,虽说同在一个教研室,但从不来往。

“有什么理由啊!”

“李大主任就是理由嘛。”

“用您的话说,系主任算个鸟。”李斯特并不示弱,他自觉与张泓比,张泓给自己当徒弟都不够格,在学问上,李斯特一点都不自卑。

张泓自然也不敢小视李斯特,他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弟。一个工农兵学员,也不知是什么神通,这三两年间,在北京的刊物上接二连三发表论文,而且都是权威刊物:《文学评论》《新文学论丛》《当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文学》,还有甘肃的《当代文艺思潮》。简直是论文大轰炸,论题也都是十分新锐,什么《论社会主义文学流派》《论思潮》《论知青文学》等等,读得人心里发紧发烫。但是,张泓还是不服气。

张泓见李斯特不卑不亢,自知没趣,他知道今后少不了要和这位主任打交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于是,他不无真诚地说:“有空喝喝酒、聊聊天,中文系还是有希望的。”他不知所云地说着告辞了。

李斯特心里很不舒服。系主任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内容,他对官场毫无兴趣。吴校长的赏识,令他感动,他一定是顶了天大的压力。奇怪的是,他只听过自己一节课,怎么就如此坚决?

况且,他来学校还不到一个月呢!

李斯特正式上任这一天,中文系办公室人头攒动。学院组织部部长亲自到系里来读任命书,他对李斯特的介绍很明晰:

李斯特,出生于1953年,1968年赴海南建设兵团当知青,1973年被推荐到北方大学中文系读书,1976年分配到学校中文系任教,1980年入党。历任兵团伐木队队长、连队通信员,省作家协会理事、文联委员,省青联委员等等。在《文学评论》等国家级刊物发表论文多篇,曾获得多项省级文学奖。因国家职称评定上的种种原因,其职称为助教。已有五年助教经历。

这是一份很不错的介绍。

会场很雅静。人们神情都很严肃。

已经退休的饶老先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对李斯特的评价令李斯特脸红,他巴不得饶老先生赶快打住,希望会议赶快结束,自己好好工作就是。

饶老先生喜形于色,今日的结果,是他和李乔在党委会上力争的结果。他明知自己正做一件没有先例的事情,他明知大多数人会持反对意见。这是1983年啊!人们的观念还没有完全摆脱“文化大革命”的阴影。

在一周前的党委会上争论的焦点最后落在职称问题上。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如果职称评定能够制度化的话,李斯特评个副教授、教授都没有问题。我们学校中文系历史上,有哪一位教授的论文上了《文学评论》?有哪一位教授的声名像李斯特这样。我说后生可畏,不拘一格降人才嘛,我饶某是自愧不如。”饶先生表现了少有的激动。

李乔更为干脆:“哪位先生反对,可以举出反对的具体事实,李斯特是中文系最有社会影响力的教师,不重用他,天理不容。”

“启用一个工农兵学员,影响不太好吧!难道学校,你们中文系真的没有人才吗?”说话的是数学系的总支书记,60多岁了,一直不肯退休。“文革”前的讲师,他坚持要评上副教授才肯退休。

马上有人附和:“从维护学校大局和外部形象出发,无论如何,任命一个工农兵学员当系主任是不合适的,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图书馆的支部书记老史立场坚定,他对工农兵学员有着莫名的仇视。1976年,他馆里分配来一位武大图书馆系的工农兵学员,把图书馆整得鸡犬不宁。他的言外之意是明显的。

吴校长一直微笑着倾听大家的发言,他立场坚定,自认为饶老先生和李乔举荐的李斯特是合适人选。他因此特意去听李斯特的课,感觉非常好。他认定李斯特是一个深富学者风度、前途无量的教师。他甚至认为,一有机会,就应该破格提升他为教授。百废待兴的高教事业确实需要一大批李斯特这样的学者。

“弄不好会犯路线错误,我看是不是放一放,先听取群众意见?”党委副书记许江是新提拔不久的年轻干部,也就三十七、八岁。是从粤北山区一个边远县份的县委书记提拔上来的。他的思想更为陈旧。上纲上线到路线斗争上去。吴校长十分反感。

“我看不必扯那么远,李斯特同志究竟能不能当系主任,我看首先要看德才,德才兼备就是最高标准,至于职称啊等等,我想那都是人为的东西。和人本身没有太直接的本质关系。是不是请同志们集中在讨论李斯特同志除了优点优势之外,有什么尚待克服的缺点或问题,这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他个人负责,不是他能不能当的问题,是怎么保证他当好,支持他当好的问题。在用人问题上,我们也要破除陈旧观念,现在,请吴校长发言。”党委书记老林一番话把问题挑明了。党委的主要领导早已有了明确的态度。他不想再拖拉下去。

饶老先生感到欣慰,他一直担心李斯特的任命会在党委会上夭折。他回忆起半个月前吴校长和他讨论接班问题时,他提出让李斯特出任系主任,当时吴校长没有表态。他无法揣摩吴校长的态度。

吴校长始终是一种表情,所以人们并不知道他的真意。他清了清喉咙,从很远的地方说起:

“中国有几位很著名的教授,想必大家并不陌生。陈寅恪是25岁的教授,钱钟书、钱学森、华罗庚也都差不多这个年龄当的教授。蔡元培当北大校长的时候,梁漱溟考不上北大,蔡元培在次年礼聘他当北大教授。毛泽东连大学都没读过,他的诗词上了大学课堂,有专门研究他诗词和理论而当上教授的。这些都是常识,我说这些常识的目的,大家很清楚。自然,李斯特不是陈寅恪、钱钟书,但我们是否有责任创造一个产生大师的环境呢?李斯特也未必愿意当系主任,当然这是另外的问题。他能不能当这自然也是大家讨论表决。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要吸取历史教训,要着重事实,要给人才创造一个宽松环境。我在湖北的时候,就知道广东有个李斯特,人们知道李斯特,但并不知道我吴克俭这就是理由。李斯特是饶老先生和李乔老师举荐的,我个人做了一些考察,我看重饶李两先生的眼光,正如我看重他们两位的学识一样,相信他们的举荐是有实践依据的。我同意任命李斯特同志为中文系主任。在适当时机……那就不说了。”他本想再加一把火,说出在适当时机,破格提升李斯特为教授的话,但怕影响不好,止住了。

李斯特的任命也就决定了。

组织部长宣读任命书并做了介绍之后便离去。饶老先生做了简短的离职演说。李乔是个直肠子,他觉得从举荐李斯特,到李斯特上任,是一个伟大胜利,他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他现在连系副主任都不兼,专职当总支书记。

其他老师表情复杂,二十几张面孔,你无法辨析哪张赞同,哪张是反对。总之,人们外表极泰然内心极紧张地面对这个事实。

照例轮到李斯特发言。李斯特有些紧张,他毕竟从未经历过这种处境,在座的大多是资深的教师。现在自己一下子到了这个位置,他有些惶惶然。人们在等着这位不同凡响的系主任的就职演说。反正有好戏看的,但不是在今天。

“我基本上没有领导经验,但我愿意和同志们一起,把中文系的工作做好,谢谢大家。”他过于简短的就职演说令人意外。没有照例的掌声,人们依然沉默着,但脸上的表情似有松动,特别是同是工农兵学员的史老师,她始终面有喜色。

主持会议的李乔正想见好就收,宣布散会,他话音未落,杨家驹突然截住李乔的话头:“我说几句!”他环视着四周,那对金鱼眼罕有地散发着活气,“我说李斯特李老师当系主任,首先祝贺他。我是中文系第一人……”他又开始他的自我吹嘘,他永远忘不了提醒大家注意他是第一个拿中文系办公室钥匙的人。“李斯特是第七人。”他记得很清楚。

“我是看着他成长的。七八年了吧!中文系我就佩服他。”

他下意识地瞟了饶老先生一眼,他素来与饶老有芥蒂。

“我就没有论文发表在《文学评论》,不是没有论文,是我那些东西不合时宜罢了。提携后学,是我们这些老朽的责任。反正我也快退休了,年轻人嘛,多承担责任是应该的。”他语无伦次,既赞赏李斯特,又不忘把自己带上,不断地自我解嘲。他说着,站起来,走过去和李斯特握手,万分真诚。李斯特先是一愣,随后十分感动。杨家驹的举动出人意表,让人吃惊。办公室里气氛骤变,人们不禁哄笑起来。这老先生迂得可爱。人们从来没有发现杨家驹还有如此优点,如此真诚。

杨家驹迈着他的鸭步,他有些罗圈腿,回到他的人造革沙发座位上去,闭目养神起来。

气氛开始有些热烈。饶老先生看得出杨家驹用心良苦。杨家驹不失为中文系的正义之师。饶老先生有些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饶老先生待老师们走后,跟李斯特做了交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自己用了许多年的抽屉钥匙交给李斯特,只是微笑着拍了拍李斯特的肩膀,就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秘书刘杏,她很别扭地说:“李主任,还有事情交代吗?”李斯特很不习惯:“叫我李老师吧!一切都没有变才好。”他真诚地对刘杏说。刘杏是当代文学的科代表,是他向饶主任举荐留下来的。

“你先走吧,我待会锁门就走。”李斯特想在这里独自安静一下,理清头绪,今后该怎样办。他第一次感到一种责任。

珠江在不远处流动着,员村和黄埔一带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竹林,珠江上的樯帆隐约可见。

临窗是中山大道,正在扩修,到处是翻起的沥青路面。他收回目光,办公室里五花八门年代驳杂的桌椅,在无声诉说着中文系的历史。作为这个办公室的新主人,他深感危机四伏。刚才开会时虽然他并没有特别地去研究人们的心理,但看得出来,人们对他的走马上任是抱有疑虑和戒心的。

他在饶老先生的办公桌前站了许久,他没有去坐那张饶老先生坐了许多年的椅子的欲望。他感激饶老先生,心想这辈子恐怕是无力回报他的恩情的,倒不是因为他举荐了自己,而是饶老先生是从心底里表达着对李斯特的父亲之爱的。这一点,李斯特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终于坐到饶老先生的椅子上,从抽屉里抽出一叠白纸,他想记下明天开始的一周工作计划。他已经在心里拟就一张中文系工作规划的蓝图。这个蓝图的中轴就是:以科研入手启动教学质量的深层开拓。从教师到学生都必须把科研当作学习工作的任务。

他在办公室里待了许久,直到晚霞消尽、暮色苍茫时分,他才锁好门走下楼梯。这才发现刘杏还守候在办公楼大门口。他觉得诧异。刘杏忙对他说:“李老师,办公楼6时关门,我让门卫别锁门。”李斯特很不好意思,他连办公楼6时关门这些规矩都不知道,让刘杏等候了两个小时,他非常内疚地向刘杏表示歉意。反倒把刘杏弄得很不好意思。

1972年。海南岛。黎母山。

李斯特在师部经过54天的文化复习和考试,终于在全师百余人参加的考试中排名第一,尽管考试只是个形式,真正录取还是侧重于政治因素,李斯特被中山大学化学系高分子化学专业录取了。

那天,师部通信员小马送来了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是通过老霍转送的。小马碰到李斯特时,很羡慕又惊奇地问:“这高分子是什么东西?是不是造原子弹啊!”

李斯特更不知道高分子是什么,反正是和化学有关的东西。他欣喜得难以自持。只有此刻,他才真正相信自己是上大学了。在这之前,他一直心存疑虑,觉得自己怎么可能被推荐,怎么可能连闯许多令他神秘的关卡呢?自己并没有很突出的表现,连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都不是,怎么就说上就上呢?他心里一直很不踏实。

当老霍把通知书交给他时,他在心里流泪,巨大的欣喜还是没有被深深地压抑下去,他全身震颤,顿觉手脚失灵,脚下的土地好像飘浮起来。这是自己梦寐以求却又不敢去想的结局。

应该感谢谁呢?

老霍、老雷、小马,还有冥冥之中在决定着这个指标的师部有关领导?包括自认倒霉的林苹苹?假如她发动知青们从中作梗,假如她利用各种关系捣乱,假如……李斯特一时胡思乱想,自己当真是一个最幸运的人,在万千出身不好的子女中,自己甚至比那些根正苗红的知青们更幸运,从此可以挣脱套在身上的枷锁,开始新的生活。

他第一件事是给爸爸妈妈写信,告知他们这个喜讯。他上师部复习考试时已写信告知父母。

爸爸在给他的信中流露着一种巨大的欣喜也同样巨大的忧虑,在他看来,一切都还没有如此简单。还有最后一轮淘汰,虽说是文化考试,但在目前情势下,最后的关口恐怕还是政审,对政审父亲毫无把握,他的问题久拖未决,至今虽说已从劳改场出来,但未有彻底平反,尾巴捏在专案组手里,随时随地都可再次收紧,只看形势如何发展了。作为走资派,父亲个人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出身地主阶级,后来参加革命,又是旧时代的知识分子,虽说是革命知识分子,但政治运动一来就变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了。

父亲害怕儿子经不起可能的反复,所以他在信中一方面是表示鼓励肯定,一方面是要儿子一定必须“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无条件接受党的挑选。他反复告诫李斯特,在这段时间,一定要注意不能张狂,少说话多干活,千万不能有骄傲情绪,引起别人不快挑起不必要的矛盾或事端:“你处于500名知青的注视之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儿子,慎言励行,公而忘私,这是我们一贯的做人格言,我与你母亲为你骄傲。”

这位用心良苦的父亲对李斯特这个儿子有着莫大的内疚。在4个儿子中,他早就看出李斯特是最有出息的。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

李斯特想应该尽早把喜讯告知在焦灼等待中的父母,于是他还是决定傍晚下班之后,到腰子邮电所去发一份电报。那样快一些。

9月4日前,必须到中山大学报到。今天是9月1日。

李斯特当真上大学了,六连反而很平静。所有的波澜都在这两个月中慢慢平息了,人们觉得李斯特上大学是毫无疑问的,早就已经把他当工农兵大学生了。

林苹苹接替了李斯特的位置。没有提升的意思,只不过换个免受风吹雨淋的工作罢了。林苹苹也欣然接受,铁姑娘队队长的角色并不怎么样,落得清闲,到连部当通信员。

在交接的时候,林苹苹憋红了脸,对李斯特说:“晚上我们谈谈好吗?”

没等李斯特回答,她急促地说:“在贮木场,9时,我等你。”说完就慌忙走掉了。

李斯特很为难,尽管他明白林苹苹的意思,但看得出来,林苹苹绝对不是平白无故约会他。

自从那次晚会之后,林苹苹对李斯特就有一种很不自然的表情,这在以前是绝对没有的。

又是贮木场。连队的附近也就只有这个去处。那里有小河,有橄榄树,有清风虫鸣,有可以当凳子的巨大原木。知青们大都会到那儿纳凉约会的。可那是自己和妙英相恋的地方,那儿有妙英初夜的血渍。

李斯特一直在连部忙,来不及去找妙英。妙英一早上山里砍芭,工地在六七公里以外,要傍晚才能回来。

连部剩下他一个人,连队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出工去了。李斯特有些空落,想不出该做什么事。上午他已经摇了几次电话给肖邦,老是摇不通,从六连打电话到师部宣传队,要经好几个总机转,根本就摇不通。

中午,他在连队食堂又遇到林苹苹。他正在犹豫去不去林苹苹那儿坐,林苹苹已经见到他了,也不说什么,主动地挪了一下位子,示意李斯特过去坐。李斯特只好把饭菜端到林苹苹的桌子上,坐在她对面。林苹苹抬头望了他一眼,很克制地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她顺手推过来一瓶辣椒:“炒肉末的,尝尝吧!”

他心里有些发紧。林苹苹确实很动人,她是另外一种美丽,大方开朗但是蛮横,有些妇女主任的味道。她的脸健康而且红润,身材矫健而挺拔,一米六八的个子还显得很窈窕,一点没有人高马大的感觉。她是个心气很高的姑娘。

李斯特觉得林苹苹的约会很无端,也猜不出她的真正意思,他不往深里去想,他不想在自己上大学的前夕,平添什么麻烦。虚与委蛇吧!他在心里说,告诫自己别干蠢事。

过了好久,李斯特才反应过来:“谢谢!”他拨了一小块辣椒,果然很香,那瓶子上似乎留有林苹苹的气味,他奇怪于优秀的女孩子触摸过的东西,怎么会有一种很诱人引人遐思的气味。他在妙英那里体会更深。

“高分子究竟是什么?”

林苹苹又问起小马的问题。李斯特也回答不出来,明知林苹苹是无话找话,李斯特反而找到了话题:“好像是合成橡胶!”刚才在来食堂路上,连队技术员、华工毕业的大学生老潘告诉李斯特,这个专业在目前是很尖端的,主要是从油页岩中提炼出来物质,合成后解决天然橡胶不足的问题。

“原来这样,我还以为是研究政治的,什么分子呢!”林苹苹笑得很灿烂。

林苹苹笑着,气氛已很轻松,她把自己碗里的猪肉拨到李斯特的碗里:“我不吃肥肉的。”

其实,那几块猪肉都瘦得很,这个23岁的姑娘,天生有着一种母性。她宽阔高耸的胸部和脸上开朗庄重的神色,令人想到圣母玛利亚。她的促狭和蛮横是生存环境所致。李斯特自然还认识不到这一些。

李斯特埋头吃饭,不时有人到跟前来,跟李斯特说话,祝贺他上大学,问长问短的,李斯特很感动又谦虚地应付着,把林苹苹逗得乐不可支。她不再吃饭,却面带笑容,凝固着一种专注和有些不明确情态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李斯特。看得李斯特十分狼狈。

林苹苹十分懂得用这种方法,击败李斯特的傲气,她听一位大学毕业的女友说:“你爱他,你就打击他。”她想打击他,但是,怎么打击呢?她不明白为什么爱他,反而要打击他?是不是灭了他的威风然后就可以摆布他呢?她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女伴招呼林苹苹,林苹苹先走,“记住!”她没头没脑地说。李斯特是听明白了。

午后,山上传来消息,妙英被蛇咬了,是那毒性极强的竹叶青蛇。蛇的颜色和竹叶一样,常常盘踞在矮树上,受到惊吓,便主动攻击人。妙英被直接送到团部卫生院去了。

李斯特在傍晚时分赶到团部卫生院。

妙英已被隔离,一时找不到可以控制的药物。妙英被咬的部位在后脑勺,她砍倒一棵小樟树,树梢扫在她脑袋上,她只觉得后脑勺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也并不在意,中午时便觉得脑袋肿胀,双目模糊看不清东西,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才发觉大事不好。送到团部医院,离蛇咬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

妙英坐在病床上,脑袋肿胀得像个气球,五官全不见了,被包裹在一张透明得薄如丝的皮肤里,她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见眼泪从那线一般紧闭着的眼缝里流出来,她感觉到李斯特来,李斯特抓着她的手,那手像裹了玻璃,冰冷而且不断抽搐着。她想说什么,可一点也发不出声来,她什么也看不见。

团部医院正到处告急找药,海口兵团医院有经验丰富的蛇医,但没有用,远水救不了近火。

一般的蛇药没有什么效果。

医院拒绝一切人探视,包括李斯特。李斯特被轰出病房,他在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六连来了许多知青,大家都束手无策,情绪很是激动。眼看要出人命。

因为耽误时间太久,一般蛇药已没有作用,毒液已渗透到血液里,医院似乎隐约表示回天乏术。

知青们把平日积聚的不满趁机发泄出来,大有要与医院决一死战的劲头,这种无端的行为令医院大为光火,但没有用。知青在这种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谁让我们上山下乡的,不上山下乡会被蛇咬吗?不到这大山来,纵使被蛇咬,也有大医院医治,不至于无药可治,这是知青们的逻辑。

林苹苹也来了,她很仗义,她已知道李斯特与妙英的关系,但此刻,她是作为知青领袖到医院来的。

“院长在哪里?”她义正辞严地问把人堵在走廊里的一个医院干部。

那人十分傲慢:“院长不在。”

“这么大的事,人命关天,院长不在现场,他吃什么屎!”林苹苹一点不示弱。

“你别骂人,你是什么人?哪个连队的?”那人干脆威胁起来。这些知青,在他眼里,都是些红卫兵分子。他咬牙切齿地叫着。

“我叫林苹苹,六连的知青,听明白了,马上请院长出来,把病号送海口医院。否则,死了人,怎么办?”林苹苹转向激愤的知青们。

“砸了医院!”大家异口同声。

李斯特很为难,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重要的是要院方积极主动找药,他突然想到,当地老百姓应该会有办法,为什么不求救腰子医院呢,也许他们会有线索或药品。

其实医院一直在积极想办法,几个方案都被否决了,转院海口不是办法,一是时间耽误,二是海口已明确告知,没有特效药。腰子医院也咨询过了,常规用药比团部医院还少,只有找民间蛇医,也许还有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但这必须有家人签名。

傍晚至深夜,有几个此地的民间蛇医被陆续请到医院,他们带来的草药丸子无一奏效。

林苹苹是去不了贮木场了,知青们陆续回连队去,林苹苹和李斯特留下来照看妙英。

远在师部宣传队的肖邦,知道这个消息已是当天傍晚了,他咨询了师部医院也说没有办法。

他突然想到口水点灯的老人,那老人神神鬼鬼的,也许他会有办法,可到哪儿去找他呢?他的村子离屯昌大峡谷很近,但自从那次出事之后,肖邦就再没见过他。他还在人世吗?

李斯特终于拨通了肖邦所在宣传队的电话,希望他能在师部想办法救妙英。

妙英已濒临危亡,神志完全迷失,脉搏也很微弱,医院向团党委汇报,团党委已向妙英家发出病危电报,希望家属火速赶来。

肖邦连夜坐便车赶到屯昌,幸好从毛阳到屯昌的车昼夜不停,川流不息。他搭上一辆刚好到二团去的油料车,午夜时分到了大峡谷。

他沿着峡谷的小路,踏着久违的深草,急急风赶往峡谷边缘的那个苗村。

蹚过一条小河,村口的狗咬起来,凶狠而且悲切,有一种饿狼的声势。肖邦手握着一把树枝,口里打着唿哨,全村无数条狗在四面八方狂吠起来。苗村里开始有人走动,有吆喝的声音。

擎着火把和火铳的老人,裸着上身,头缠着乌结,出现在村口的芭蕉树下。

他认得肖邦,那个在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中死里逃生的知青。

“阿爸!有人给竹叶青蛇咬了,有救人的吗?”

“请到屋里来坐。”苗族老人很友善,看上去他有80多岁了,但英气飒爽,硬朗得很。

他把肖邦让到火塘边,仔细询问蛇咬的情形。他递给肖邦酒缸:“喝了再说!”肖邦从命,他举起缸子,猛喝一大口,酒顺着嘴角淌了一地。

老人自己也喝,他抿抿嘴,甩干净嘴角的酒水:“我去找老雅南,今日见他在村里。”他说的老雅南正是那口水点灯的老人。

肖邦和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群狗安静地簇拥着他们,偶尔低沉地闷叫着,那是巨大力量的压抑。

老雅南没在家,但火塘里有火,老人刚喝过酒,不会走远。

老人领着肖邦,从村口的另一条小路走进大峡谷里。

大峡谷依然草木葳蕤,几年不见,洪水肆虐的痕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似的,夜的大峡谷狰狞但是安静。他们走过一片林中空地,空地上有一堆刚燃过的灰烬,灰烬上似乎还残留着烤肉的香气。林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那是酒树叶子落到地上,和野果子沤成了酒流向低洼的地方一路散发的香气。

偶尔有一两声枪响,那种鸟铳的闷响。

他们转过了几个地方,都不见口水点灯的老人。苗族老人有些急。他年纪这么大,但在黑灯瞎火的林中,一盏小马灯便是他的眼睛。他提在手里的鸟铳不时在路边的石头上击出声响来。

老人嘴里发出高亢而又尖锐的声音,那声音穿透树林和夜空,传得很遥远。他在呼唤。

夜露很重,肖邦衣服全都湿了,老人裸露的上身,在夜色里闪着幽光。那是一面森林的夜的旗帜。肖邦紧跟着健步如飞的老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口水点灯的老人。

远远地有了同样高亢而尖锐的唿哨,口水点灯的老人回音了,老人又呼唤了几声,与口水点灯的老人遥相呼应着,声音越来越近。

远远的有一点鬼火般的闪光,那闪光隐隐约约漂移而来。

口水点灯的老人越发苍老了,至少也有90岁了吧!他脸上那奇怪的表情依然,只是有一只眼睛似乎是瞎了,他看人的时候是斜视的。

他挎着鸟铳,鸟铳上挂着一只火红的狐狸和几只长尾巴的锦鸡。

口水点灯的老人像一个神仙,大山里的神仙,来去无踪,森林是他人生的归宿也是他全部思想的结晶,大森林大峡谷是因为他而存在的,肖邦愈发觉得老人的神奇和怪异。

他也还认得肖邦,肖邦见他眼睛在夜的黑暗中闪亮着,他喃喃有词地与苗族老人说话,肖邦一句也听不懂。

口水点灯的老人好不容易才明白肖邦的来意。他决定连夜与肖邦赶去黎母山。

其实,黎母山的这边是屯昌,那边是腰子,直线距离很短,只是没通公路,坐车要转上半天,走小路只要两个小时。

肖邦告别了苗族老人,和口水点灯的老人上路了。这是一条肖邦从未走过的路,他们顺着大森林的边缘进入黎母山的山沟,沿着山沟里的小河边往前走。夜的森林恐怖而且凄厉,老人健步如飞,赤脚在林中穿梭。他的全身布满磷火,像一根蜡烛在林中飘浮着。

天亮时分他们到达六连,连长老雷用电单车把他们火速送到团部医院。妙英从出事到现在还未过24小时。苗族老人抚摸着已经全然没有知觉的妙英的脸,那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气球。

老人那双老岩石似的手,坚硬如同铁石,它触摸妙英,妙英似有知觉。他吐了口水在手指上,用口水去润开妙英的眼睛,如线如丝的眼睛在老人口水的滋润下竟神奇地裂开了,露出了星点的瞳仁。老人对着瞳仁审视良久,呢喃私语,他的手不停地揉抚着妙英的双眼,他专注而虔诚。

肖邦的到来,令李斯特看到了光明。他和林苹苹、肖邦都被拦在走廊里。肖邦安慰李斯特:

“苗族老人是个神呢!他既然前来,妙英就一定有救,幸好还未过24小时呢!”关于口水点灯的老人的故事,李斯特一无所知,所以他依然忧心如焚。

林苹苹通宵没有合眼,陪着李斯特在走廊长凳坐了一夜,她关注着妙英的生命,又幻想着与李斯特约会。她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好几次她都忍不住要对李斯特透露心思,每次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每当看到李斯特因为妙英那种伤恸,她嫉妒得几乎想拔腿便逃。

口水点灯的老人又用口水润开妙英紧闭的嘴角。他从布囊里掏出几样草药,含在嘴里,使劲地咀嚼,腮帮子鼓胀着,药汁从嘴角淌出来,他咀嚼了许久,把那团稀烂的草药吐在手掌里,足足有饭碗那么大的一团。他捧着药团子,把药汁一滴滴流进妙英的嘴里去。然后把药渣敷在妙英后脑勺被蛇咬的伤口上,那伤口已经发黑,变得青紫。他示意医生用绷带把药渣包紧。他狰狞的脸上,露出那种只有肖邦才能觉察和体会的笑靥。

他一言不发地走出病房,用双手搂住肖邦的肩头,在肖邦耳边喃喃低语。片刻,他捡拾着行囊和鸟铳,和肖邦告别。待他走远,肖邦才回过神来,老人去的方向,已经空无一人。

谁也不对老人的草药有所寄望,只有肖邦,他在心里静待奇迹的诞生。

几个小时过去,妙英一切依然。老人匆匆来去,医院并不以为然,人们准备着妙英的后事,只等最后时刻的到来。

李斯特已彻底绝望,他终于哭出声来,林苹苹也在一边淌泪。肖邦也已渐失信心,他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口水点灯的老人不会失手的。他不是人,是神仙呢!

妙英的亲属还在路上,他们是昨晚坐夜班车从广州经海安再坐船到海口,赶到黎母山,最早也是明天的事了。

明天,李斯特将要到中山大学报到,而妙英却就这样走了,这是怎样的劫数啊!李斯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妙英的病情似乎没有任何起色。她仍然处于死一般的昏迷中。直到这天的午夜,医院彻底宣告妙英不治,在送往太平间之前,李斯特被准许去与妙英告别。

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团透明的没有形状的东西,医生不让他们靠近,他们只能在三尺以外与她告别。

只有肖邦不相信妙英就这样离去,他从口水点灯的老人那儿获得的灵感,是不会错的,妙英一定会再生的,他说不出任何理由,他坚持不能将妙英送太平间,还需要时间证明,口水点灯的老人的药是一定会有奇迹诞生的。

李斯特明天一早就得坐腰子—海口的早班车,后天坐船到广州,他的行期很紧,不能耽误。肖邦让李斯特离开医院,他自己将在这里再守候一两天,他对李斯特说:“妙英不会死,她一定会活过来,请相信我。”他的坚决令李斯特感动,那是任何人也动摇不了的坚决。

【另类档案】

追寻昨天的传说

1996年10月1日大雨风

今天到达黎母山,黎母山的国庆节并没有多少节日的气氛。这个山间小镇比30年前妈妈日记里的小镇,只多了几座楼房,少了些树林,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

妈妈在1968年10月30日的日记中,是这样描状黎母山的:“从连队到小镇,大约五六公里的样子,说是小镇,也就是一个丁字路口,几排低矮的瓦房,瓦房是明瓦,没有瓦楞,屋顶用石头压着瓦片。从屋子里往屋顶看,可见星星点点的空隙。河水是蓝色的,清澈得像蓝天一样,河里有许多鱼,还有漂亮的水草。那种高高的很清秀的树叫槟榔,河滩上全是槟榔树和凤尾竹,风景像电影里的一样。”

现在的黎母山镇,尘土飞扬,很肮脏,南来北往的人不少,摆卖各种山货的,设档赌博的,卖老鼠药和开发廊的。熙熙攘攘,全没有山中的清新。

我想30年前妈妈他们风华正茂,他们的精神像黎母山的山水一样洁净。生气勃勃,今天黎母山的样子,一定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那一年,妈妈18岁。

在妈妈日记里写过的这个丁字路口,应该就是这个丁字路口。我在路口一排瓦屋的旧墙上,看到一个巨大的“忠”字,红漆依旧,在80年代新盖的供销社大楼后面,也有好几幅这样的旧墙,有的墙上还喷画着毛主席戴八角帽的头像。土产收购站堆放杂物的空地上,居然还有一尊毛泽东在沙发椅上的石膏像,像真人一样的大小,我在海口东线高速公路口的一所露天杂物仓库里,也看到同样的石膏像,终日在那儿雨淋日晒的。

妈妈的日记里有许多关于这个丁字路口的记述,所以我对这个丁字路口便格外留意。那是妈妈经常歇脚的大榕树,它的树荫遮了半个街口。树荫下蹲着卖槟榔的黎族妇女。

丁字路口连着一个山坡,横穿海榆中线和西线的公路就从山坡上穿过。山坡的边缘是医院。

妈妈的日记里好像也写到这所当年的公社医院。她被蛇咬伤以后,在这所医院有草医曾给她送过蛇药。

丁字路口附近有好几个小饭店,我问卖槟榔的大姐:哪个是最古旧的国营饭店。大姐也说不清楚,我便自己去找,最古旧的饭店其实就是街口最小的那座,看得出是60年代最好的建筑。平顶,很大的开间,没有门,只有一个大圆拱的进口,这是五六十年代治安良好时的设计,现在依然保留了那个大拱门,只是在外面加了卷闸。这座只有几十平方的餐厅,当年上万上千知青到这儿买饭吃,不打架斗殴才怪。

丁字街口的一侧停着许多载客的三轮车,司机见我一个人,背着行囊晃来晃去,便过来搭讪,5块钱就可以带我去想去的地方,到妈妈的六连只有四五公里远的土路。我决定走着去。我想体会一下当年的感觉。那时是山青水绿,现在是尘土飞扬。

“空气里有杜鹃花蕊蜜汁的甜腥味!”妈妈这样写。现在也正是深秋,正是野杜鹃开放的季节。山野间没有金灿灿的杜鹃,也听不到杜鹃鸟“行不得呀哥哥,行不得呀哥哥”的悲啼。

公路上有一些赶街的人,驾着牛车,就是那种有巨大木轮的牛车,这种牛车陷在泥泞里,也很容易可以推出来。

还有一只灰色水牛拉着爬犁,爬犁上安着竹子编的大筐子,里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把小手扒在筐沿,望着公路边缓慢移动的树木。

当年黎母山的几万名知青,并没给它带来30年后的繁荣,妈妈一定憧憬过30年后的黎母山,已经变成共产主义天堂的黎母山美景。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乌托邦梦想。

我不知道今天的六连是什么样子?人们还会记得六连的知青吗?500知青的六连已经完全消失了吗?

还有贮木场,贮木场山坡上68座知青墓。

那场大火究竟怎样?我没有任何资料,妈妈的日记里也没有任何征兆。我无法设想大火的残酷,它超出了我想象的视野。

妈妈日记里倒是有过几次关于山火的记述。那是很小规模的山火,包括有一年伙房失火。一个平日最落后、最顽皮的知青,在那次救火中被烧成重伤。

黎母山的所有景物,都会令我坠入一种历史谬误的想象之中,使我内心经历冲突,这种冲突是非常理性的。我实在不想往母亲他们脸上抹黑,但是,一种生命扭曲的悲凉,已经无可辩驳地写在这疮痍的土地上。

远处是起伏的群山,群山虽然青葱,但还是可以看到山火焚烧过的痕迹,像鬼剃头一样露出斑斑块块的浅绿,那是森林植被遭破坏之后,长成的茅草地。这些茅草地严重影响了森林的再生能力,而六连是以伐木为生的连队。

在我看来,很艰苦很严重的事,在母亲的日记里,都记录得很简单,她轻描淡写地谈到被蛇咬伤,被洪水冲走,让石头砸了,牛车陷进沼泽,一天爬十几公里的山路去砍芭烧荒,包括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所谓“大会战”。伙伴被火烧伤,他们抬着担架,轮流小跑着爬山涉水……所有今天看来都是重大付出的东西,在她的口气和笔致里,就像日常生活一样的平淡。

我们的生命里,缺少母亲他们的热力。他们的盲目和冲动里,有没有令今天的人们感到过犹不及的单纯呢?

在岔路口,我拿不定主意是向左还是向右。一般来说,往山里走没错,但左右都是山。

我记得母亲日记里写到那条流经贮木场的河,河总是要流出山外的。我开始寻找河。岔路口右边不远处果然有一座桥,用圆木组拼起来的桥。桥面很宽,足有10米左右,桥上圆木有轮子轧过留下的黑色痕迹。是拉木头的十轮大卡留下的刹车痕,这种轮胎的合成物深深地嵌进木头里,许多年的雨水都冲洗不掉。

过了桥是一片橡胶林,一直绵延到山脚下。那儿有一些白色的屋顶。六连一定就在那里。

六连是我这次行动的第一个目的地,我将在六连住上一个星期,然后再考虑到别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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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阳大陆以文圣、武帝为尊!有文人圣贤言出法随,一语能使日月无光,一言敢叫众生皆拜!有武道至尊拳掌无双,一掌之威能催城断江,一拳之势可崩天裂地!而主角只想当一个不算太败家的败家子,却无奈被逼上一条主宰无敌之路!(简介就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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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强大到永远站在上帝的视角,冷心冷情的男主,被遇到事情就慌慌张张的女主一朝撞上,从此走下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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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定与帝齐辉!——牧天。诸界穿梭,各方势力纠缠,为己身,为世界,诸圣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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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魔道典籍,毁一身修行,灭半生造化,沦为十等贱奴。一本魔道典籍,可再临世间,代价,却是尸山血海,死疆无界。既然,天下人已任我为魔。那为魔,又如何?踏遍魔途,染尽血,白骨王座上位封神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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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是通往人类文明的旅程,100位先行者的心得与感悟,洒播了一路的智慧之光,像路标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沿着满径的书香走来,我们一定会收获人生最丰硕的果实……本书精心擷取了古今中外100位名人、伟人的读书心得,按编年的方式编排,分为上、中、下三卷,力求做到条分缕析,让人读之有轻松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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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墨门传功长老给出的选择,林木森痛哭流涕:“教练,我想玩飞剑……”“老子用弩一样弄死你!”林木森看着脚下的BOSS尸体,气势汹汹。“卧槽,以为老子的机关螳螂是摆设?”林木森面前的玩家,被机关螳螂两记重劈免费送回了城。“都给我看好了!那个带着机关拿着弩的家伙,绝对不能让他靠近方圆一里地的范围之内!!”一帮会打BOSS团队的团长,面色严肃的嘱咐手下团员。“那家伙?是个混蛋!”某美女恨得咬牙切齿……这是一个在仙侠游戏《御剑逍遥》里误入墨门,结果却靠机关和弓弩在游戏里搞得风生水起的幸运爆表的玩家的故事……好吧,应广大人民群众的要求,公布个群号,222756360想进来玩玩的报上墨门飞甲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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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出版名:《我的世界只差一个你》】两年前,他给人设计,她一怒之下以一块钱为代价,签下了离婚书。两年后在一个商业酒会,失踪了两年的她归来,因和酒会的新贵牵扯不清,引起了一阵动静。害他丢足了脸面。那一个女人竟是他寻了两年的老婆?!于是,他直接将她扛了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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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健康快乐才是福:老爸老妈不生病的智慧

    本书本着以人为本的理念,针对中老年人群,对其身心和健康状况给予全面的关注,并从疾病预防、饮食、运动、起居习惯、心理健康等方面出发,为中老年人量身定做了一套科学合理的健康快乐养生计划。愿这套计划陪您度过一段美好的晚年时光,让您晚年生活更加优质、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