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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K本是最非理性的,他的哲学主张就是反对理性预设,主张后现代状况的。此刻他却表现得十分谨慎。他公开表明赞成洪宇的举动,声明他站在洪宇一边,同时也不保证自己在必要时刻,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会做出反戈一击的行为,在短时间里做一回叛徒甫志高。K倒是说出了大实情,无须等到将来,K天天都在做叛徒。大至朋友的江湖,小至K厅里的争风吃醋。问题是,K从不认为这样的矛盾性有什么不好。他的理论证明是,这才符合人性的真实状况。

我暂时失去了把握真理的标尺,我觉得我周围的这帮朋友,都是一些疯子,但是,我又十分乐意和疯子们在一起。我隐约觉得,其中有一种主导生活与现实的无形力量,在驱动并引领着每个人前行或后退,似乎是人力所无法遏止或阻拦的。

洪宇有难了。是他导演了《与卡尔散步》。

洪宇的遇难不是壮烈牺牲,死于非命,洪宇还没有这样的运气。以老K的德国理论,英雄与人种有关,洪宇不可能是中国人种中最俊的那种,所以他即便英勇殉职,也不能用遇难来认定。洪宇确实长得就不像电影和小说里的英雄。他的不俊无须形容,光是这两个汉字所引发的种种关于难看的联想,就足够丰富的了。在中国现代文学传统里,英雄与长相必然地存在着密切的关系。人们很难接受一个英雄同时又长得很丑这样的事实,而反面人物必然是既丑又坏,比较符合十恶不赦这个汉语语词的势力范围。

从革命作家赵树理、周立波、柳青的小说到反革命“四人帮”导演的革命样板戏,里面的英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气宇轩昂,长相一流,中国人种里的上等翘楚。当然,这些言论自然也是源出于洪宇,他总是在人前人后极力地诋毁自己的长相,并把他难看的长相归结于他的英雄父亲的过失:他父亲是抗美援朝时期的战斗英雄,战事太忙,在做爱时打了个盹,冷不防就把他给制造出来了。他长得丑,全因为他的父母亲,在做爱时,没有细细精心耕耘的结果,长得难看是题中之义,居然有了他这一米八几的身高,已算不幸中之大幸。洪宇在诋毁自己时是毫不留情的,自然也就拥有了诋毁评说别人的资格与权利。

“同志啊!革命可不能三心二意啊!”他惯于用这样的口吻与人交流,“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哟!”他总是在语重心长的感叹中,完成他对别人的偷袭。革命这个语词是洪宇解释万物的法宝。尤其说到做爱这件事时,革命两字就显得更为魅人且意义无边。

洪宇的难看在他自己毫不留情的描述与演绎中,在他口沫横飞、天花乱坠的无边推演中,却神奇地幻变为相反的结果,似乎经他涂抹之后的难看,渐次退走了丑的部分,却慢慢累积为一种精神性的美丽与灿烂,人们被他天才的描绘和出口成章的卓越雄辩所迷惑,洪宇长相的所有难看部分,都迅速地转变为一种无可辩驳的精神美德。人们倾心于他丰富的苏格拉底般的智慧。

此刻,你面前的洪宇,不但高大而且伟美。你无法不折服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男人,如此博学、机智同时充满智慧。此刻的他,无论任何方面,都非常切合千百年来,我们对于一个男性的完美期待。所谓男才女貌的标准,也就无非如此了。就连他那也许因为纵欲无度导致的永远的熊猫眼,也深富魅力,那是日理万机,废寝忘食工作的痕迹。总之,由丑到美的神奇转化,全凭洪宇一张嘴。

按说依洪宇这长相,很难得到美女青睐,奇怪的是,洪宇的几任夫人,个个都美如天仙,古典淑女型、现代摩登型,依洪宇的不同时代而定。他身边始终美女如云。但大概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这些阶段不是以年、月、日来计算,而一定是以时、分、秒来界定。

甫一见面,美女们会非常厌恶他。那是他的长相使然。无需细细描状洪宇的长相,一个拉长了的武大郎就是。在洪宇而言,他只需创造一个交谈的机会就可以,哪怕用一秒钟的时间完成这个机会,再用上十秒钟的工夫,美女们就会停下脚步,留了下来,只要一进入洪宇说话的磁场,美女们就会迈不动脚步。

洪宇仿佛有一种特异的招魂术。他无须献媚女性,而女性却常常无条件地献身于他,哪怕他身边美男如云,洪宇也一定是美女们万众瞩目的唯一对象。洪宇常常不无自豪地炫耀:“对于我来说,俊男不是威胁,美女才是威胁。”这也许正是他在十年间,换了几届夫人的缘故。“错不在我呀!”他极为委屈无奈地为自己申辩:“错在我不能辜负美女的美意,阶级立场无法站稳啊!”一脸的无辜,“错在生为男人的共罪。”这就是洪宇的逻辑。

洪宇在坊间,早已成为一个神奇的传说。这个传说兼顾了中国传统和后现代主义的所有元素。发生在洪宇身上或说由洪宇引发的所有故事,都与颠覆、破坏、不承认真理且否认秩序相关。这里所说的相关,是这一切的动机与本质,有一种还原的意味。洪宇的所有言行,都有一种强烈的现实诉求。他巧妙机警地利用了许多人的无知,包括知识分子们的无知。这些议论已越出小说的叙事规范,这也是向洪宇学习的结果。可见洪宇的影响,已从社会学向文学渗透。

以上这些意见,是洪宇的另一位朋友,哲学家老K的见解。他对洪宇的分析,有着费尔巴哈主义的味道。洪宇在他导演的电视剧《与卡尔散步》中,就有这样一位叫做老K的先贤。说是先贤,是老K在洪宇眼中,他的迂腐,胜于“我自横刀向天笑”,为警中华,但求一死的谭嗣同。不同的是,老K没有视死如归的德行,他的业余爱好,是到K厅去泡妞,而且对K女的条件要求极高,总是要求妈咪把1号到100号,所有的K女都检阅一遍,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待到已近尾声,只好把人们选剩或第二轮上班的K女,随便挑一位作罢,此时的K女,已是哈欠连天,没K上两首歌,K厅打烊了。这就是擅长于后现代哲学教学,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海归老K的K厅表现。

老K在洪宇那里,常规动作是双肩一耸,双手摊开,一本正经地对洪宇说,“现在的问题是,是做快乐的猪呢,还是痛苦的哲学家?”

洪宇说:“问题是,眼下就有一头痛苦的猪呢!你说怎么办?”

老K自诩通晓德国哲学,沾染了德国的民族精神,善于沉思且事事认真,他对洪宇那一套并不以为然,他在私下里说,洪宇的那一套与哲学无关,纯粹是江湖掮客的油滑与小聪明,上不了大雅之堂。

洪宇听闻,以无比轻松的口吻说,能导演《与卡尔散步》的人,连马克思都称兄道弟,一起散步,还在乎一两只德国仿生海龟么?话说归说。老K隔三差五还是常常邀上洪宇一起去K厅。当然全由洪宇买单。

老K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唱完K,午夜时分,必得上大排档消夜,喝几瓶德国黑啤,啜两碟田螺,方能入睡,而这爱好,也慢慢惠及洪宇,把洪宇培养得没了深夜啤酒和香炒田螺,便觉得这一天没有过好。

看着老K啜田螺那种狼狈相,满嘴满手油腻,吸吮时声音尖厉山响,那响声引来别的食客好奇的目光,洪宇便哈哈大笑:“这又不是德国田螺,有必要如此夸张么?”

老K用手背抬抬滑到鼻翼上的眼镜,嘴里努力含住一只硕大的田螺,两只指头夹住螺尾,把一双牛眼瞪得滚圆,锲而不舍地大力运气,发出地动山摇的吮吸声,并不理会洪宇的调侃。对于老K而言,这等小儿科的闲杂话太没水准,暂时还无须理会。这一家大排档的田螺炒得妙极,其风味风格风致,哪里是洪宇此辈能够品得出来?老K正沉浸在田螺的美味之中。他终于吸出了一口螺肉,待到把那螺肉咀嚼干净,这才腾出口来:“老兄,德国哪里有田螺呢?这你就小儿科了吧?孤陋寡闻了吧?法国蜗牛倒是有的。柏林有一家中国餐馆,蜗牛做得不错,就是他妈的贵,贵得你老兄都想象不出。嗨,还是中国好啊!十块钱,一大盘。”

“那么,我请教你一个问题。田螺与后现代的关系如何?”

“如果你对猪和哲学家的问题,都还在一知半解状态,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不是对牛弹琴吗?无讨论的哲学基础嘛!”老K又抓住一只田螺,这只田螺螺尾没有敲掉,老K的近视眼忽略了这个细节,他吮吸了半天,毫无动静。

“奇怪,田螺的立场都跑到洪宇老兄那儿了,和我作对,你说洪宇老兄真的法力无边,通神啦!”

“娘希匹,你个德国崽子。”

他们的论战,通常都是以这样的话语结束。哦!忘了交代,洪宇是浙江人,和蒋介石是小同乡。

洪宇自觉解气,老K很是受用,皆大欢喜。老K在任何场合,都希望不露声色地显摆他德国留学的历史。

尽管我不是十分欣赏老K,但我对老K并无厌弃,有他在场的时候,我们总是可以过得很快乐,我总觉得他是洪宇的另一面。他虽然留德两年,虽然在大学里教哲学,虽然谈吐不俗,但是他的行为细节一不留意,就露出假洋鬼子的尾巴,比如随地吐痰,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他总是目中无人,先是猛地大咳一声,然后肆无忌惮地往远处吐出一口痰。他的土里土气,在捉襟见肘之中,随时随地可见。还有就是剔牙,他的牙不好,有几颗大蛀牙,一吃东西就拼命地剔牙,一手抱着下腭,一手把手指伸进嘴里去,一个劲地往深处挑剔,有时还张着大口,一边剔牙一边回答别人的问题。我想他在课堂上表现也好不到哪儿去,课前课后一定有许多笑话与不雅流传。

我曾悄悄对他耳语,去看一下牙医吧?他不置可否,却一个劲地说:“牙齿好着呢!中国的牙科太落后,待回德国再说,那儿的牙医可是一流,尤其是法兰克福的牙医。”

我明知他又在胡扯。

洪宇对老K总是毫不留情。他总是能够不失时机,扯出K的一些不雅之事,加以巧妙抨击。老K吃人家的嘴软,对洪宇也就礼让三分。他那时在大学里连讲师也不是,每月工资不足百元,他是长子,家在农村,还要靠他支持。他靠着优异成绩,考上德国免费大学,每月靠奖学金生活,还有余钱寄回鄂西老家,赡养农村的父母兄弟。所以他的抠门在朋友中是出了名的。偏偏又好酒,尤其是德国黑啤,那时的健力士每听9元,没有十听八听他还不过瘾。这样的酒资,只有洪宇乐意出血。

他不是说不过洪宇,我发觉他时时在装傻。他在朋友间游弋,是很懂得分寸的。他知道洪宇的价值。

洪宇遇难的事,说起来很荒唐。

本城有些名气的老作家唐方突然心肌梗塞去世。原定于一周后召开的追悼会,未能如期举行,皆因为唐夫人对悼词有诸多要求,文艺家协会修改了几次均未获认可,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由唐夫人先拟草稿,文协再行修正确定。唐夫人是《改革》杂志的主编,她要求治丧委员会给每位杂志社编辑和工作人员都发讣告。洪宇作为编辑,自然也收到一份。他对这位唐方作家说不上崇敬,但由于顶头上司唐夫人的缘故,对唐先生的为人口碑也知道得七七八八。

唐先生闲来无事,有时人到杂志社来,和一帮年轻编辑搓搓麻将,打打扑克,完了一起去喝喝小酒,几杯下肚,他便口无遮拦,说话的重点大多是他年轻的风流韵事。这最合年轻编辑们的兴趣口味,往往把老头子逗得开心非常,喝得酩酊大醉。为此洪宇少不了唐夫人的批评。罪名是把唐方给带坏了。

唐方在解放前夕参加革命,迎接大军入城,也算得上是一位老革命。但此人风流成性,年轻时写过几篇小说,“文革”中挨了几次批斗,索性不再写作,在文艺家协会挂了个闲职,人缘很好,文协迎来送往、吃吃喝喝,总忘不了让他去张罗,所以他人脉很广,口碑也还不错。但一喝起酒来,满腹牢骚,指桑骂槐。他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以那时的标准与价值观,不害人就是好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好作家,他自己也基本上是这样认为的。他的文学成就也就乏善可陈。

这样的人突然去世,令人唏嘘,按理说悼词本也不难写,大凡生平和几句套话也就敷衍过去,谁也不会较劲当真,何况人已去矣。偏偏唐夫人革命觉悟非凡,她特别看重悼词,认为盖棺定论的事,写进档案里去,马虎不得,也是关乎子孙后代的头顶大事。文协宽宏大量,唐方也不是什么重要干部,级别也不高,没什么社会影响,加上有革命经历,尽量满足唐夫人的要求,只要不过于离谱过于违反规定就可以。

关于那份悼词,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不便随意公开,只说那天追悼会的情状。

编辑部的十几位编辑员工,在唐夫人的带领下,早早就到了殡仪馆。追悼会如期召开,有条不紊地进行。在呜呼哀哉的开场白之后,年轻的工会主席负责宣读悼词。

工会主席林威刚从县里选调上来不久,他洪亮的声音里有太多的乡音。在县里工作,靠的就是嗓门大,可此刻他努力压低音调,努力使声音带着些许哭腔,与现场的气氛合拍,努力表现得悲痛无比。他的表情由于过分刻意而显得有些变形。也许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而现场又来了许多在林威看来,级别不低的高官。唐方毕竟是有革命经历的,来者有些资历不低的退休干部,这使林威有些诚惶诚恐。他唯恐搞砸了,这可是有关自身前途的大事。他努力要把祭文念得声情并茂,期望让在场的人们叫绝,所以他显得有些紧张,越是期望自己做好做绝,就越是不听自己使唤。平日里唱惯了“欢乐颂”的林威,突然改唱哀乐,此刻有如陷入绝境一般,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加上他浓重的乡音,人们听得很费劲,也很可笑。有几分喜剧与谐剧的成分。

他用令人很不舒服的哭腔唱诵着唐方的革命生平,放大着他的文学成就,把唐方塑造成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文艺战士,一位德艺双馨的伟大作家。他在解放初期发表的几篇毫无影响的短小说,被说成有如文学史诗一般的重要作品,影响了整整几代人的文学成长。云云。

我当时也在场,我并不太留意悼词的内容,反正人死了,多说些好话,即便离谱即便不太符合事实,也是人之常情。谁也不会去追究悼词的真实程度,尤其是局外人,总心存几分厚道。

唐夫人尤其看重这份悼词,据说每个语词都经过反复斟酌,直至把唐方先生变成另外一个人为止。

我相信没有几个人,会认真倾听悼词的全文,除非唐先生有敌人,敌人又想借此找死人的茬。否则,大多数人已经麻木。悼词也早已成为一种应用文,只要把名字填上去就可以。对谁都是适应的。

突然,有人扑哧一笑,轻轻说了句:“一派胡言。”笑声很轻,话音也很轻,但会场很静很肃穆,这声音无异于一颗炸雷,几乎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尤其与声源近在咫尺的唐夫人及其亲属们。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声源发出的地方。

此人正是洪宇。他自己也被吓住了。他第一印象就是唐夫人恼怒的、近乎发疯的目光。我就站在洪宇旁边,我比任何人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声炸雷的力量。老K也被惊住了。大家面面相觑,会场顿时有些骚动,人们窃窃私语,表达着不解、迷惑、反感等等情绪。刚刚结束诵念悼词的工会主席林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自己蹩脚的普通话捅出娄子,他有些尴尬有些歉意地圆场。“请诸位静一静,静一静,现在开始下一个议程……”

人们蛇行着,依次经过唐方遗体,鞠躬,然后和亲属握手,志哀。我看见洪宇向唐夫人伸出的手,悬在空中。唐夫人别过脸去,拒绝和洪宇握手。我想:坏了,唐夫人记恨呢。

我不记得唐夫人有没有拒绝和我握手,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厅。在停车场,洪宇拉起我就走。老K紧紧跟在后面。“打的!”洪宇发出命令。我说:“不是有车吗?”“谁敢坐?”洪宇说,“我闯了大祸了。”在的士上,洪宇笑得前仰后合,他一点也没有负担。

“无耻,真的大无耻!不是太无耻,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说:“洪宇你也太不厚道了。死人嘛,犯得着如此当真么?”

“中国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人太多,才弄成这样的!”洪宇毫不收敛。

老K幸灾乐祸:“洪宇,你这小子也有这一天。你完了!唐家不会放过你的。等着看好戏吧!”

我想象着殡仪馆此刻也许正天下大乱,唐夫人谁也惹不起。她的泼辣世人皆知。有次她突然跑到唐方的办公室,揪住一个女办事员的头发,一阵乱扯,口里“狐狸精,狐狸精”地乱吼。待到人们把两个失去理智的女人拉开时,唐夫人才明白打错人了。唐夫人自知理亏,狠狠地丢下:“对不起!”便扬长而去。走到门口,还不忘恶狠狠地说:“什么时候落到我手上,有她好看。”

洪宇大约也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唐夫人绝对不善罢甘休,依她的德性,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这回是捅了马蜂窝,简直是捣了人家的祖坟。

“你们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吗,那悼词有几个字是真的?真是恬不知耻!文协怎么可以容忍他们这样歪曲事实呢?”洪宇依然愤愤然。

“说到底,也就是一些套话空话,大而无当的话而已。洪宇,你到时的悼词,由我来写,保证把你吹成无产阶级的苏格拉底或柏拉图,保证把悼词写得比唐方先生的更为光明、伟大、正确,永垂不朽!”我从心底里赞成洪宇的较真。只是我没有洪宇的愤世嫉俗而已。

老K本是最非理性的,他的哲学主张就是反对理性预设,主张后现代状况的。此刻他却表现得十分谨慎。他公开表明赞成洪宇的举动,声明他站在洪宇一边,同时也不保证自己在必要时刻,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会做出反戈一击的行为,在短时间里做一回叛徒甫志高。老K倒是说出了大实情,无须等到将来,老K天天都在做叛徒。大至朋友的江湖,小至K厅里的争风吃醋。问题是,老K从不认为这样的矛盾性有什么不好。他的理论证明是,这才符合人性的真实状况。

我暂时失去了把握真理的标尺,我觉得我周围的这帮朋友,都是一些疯子,但是,我又十分乐意和疯子们在一起。我隐约觉得,其中有一种主导生活与现实的无形力量,在驱动并引领着每个人前行或后退,似乎是人力所无法遏止或阻拦的。

从殡仪馆回到城里,在杂志社门口下车,我说回家,老K说时间尚早,洪宇说干脆去桑拿,洗净一身的晦气。我知道洪宇还有话要说,他明知这回轻易过不了关,唐夫人绝对不会饶了他。他一时还想不出唐夫人会耍什么手段,总之等着就是。我说肚子饿了,干脆先去吃饭,再去桑拿,老K马上赞成。洪宇说:“那就老K买单,老K也该出出血了吧!”

老K很爽快,马上说:“好啊,小菜一碟,不就是大排档么!”我想老K今天怎么如此大方?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洪宇也有些意外,说:“这就对了,老兄我今日可是受了挫折,老K你也该抚慰抚慰我吧?”

老K连忙说:“这是当然。我请客,洪宇买单吧!要不洪宇老兄的面子往哪里搁?”

洪宇夸张地摇摇头:“看K这德性,还后现代?我看农耕时代吧!真是农民。”

我们在饭馆里刚刚坐定,还没有点菜,只见拥进来一大群人,原来是唐家在这里招待亲朋。我捅了捅洪宇,小声对他说:“我们开溜吧!”

洪宇只顾埋头看菜单,随口说:“干吗?就在这,随便吃点得了。我就喜欢这儿的东坡肉。”

“东坡肉是吗?”只见唐家的小儿子唐小地就站在我们面前,不知就里的洪宇抬头见是小地,一时也有点蒙了,随即便赔起笑脸:“是小地啊!来,坐,这儿坐。哥俩喝一杯,怎样?”

小地不吃洪宇这一套,他握紧拳头,往桌上一捶。咬牙切齿地说:“我父亲哪儿得罪你了?说说!”

我连忙息事宁人:“小地,有话慢慢说。来,这边坐。”小地拨开我的手:“肖老师,没你的事。我跟洪宇说事呢!”

我见唐夫人就坐在一旁的桌子边,她冷冷地,一言不发,坐山观虎斗。小地的身后是几个青壮年,有些还穿着制服,交警、城管、工商局的,五花八门,个个神情严肃,他们大约也目睹了刚才殡仪馆那一幕。

洪宇见他们人多势众,个个同仇敌忾的模样,有些吃不住。我知道洪宇擅长文攻,却怯于武卫。他只是一个劲地赔着笑脸。我努力想冲淡这紧张局面,便说些开解的话。

小地不依不饶,看来也不是个善辈。他揪住洪宇不放,唐夫人又在一旁冷眼旁观。K不知何时已经开溜得无影无踪,这家伙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先做了叛徒。

我就势挡在洪宇和小地之间,示意洪宇开溜,洪宇会意,一个侧身,三步并作两步闪出门去。小地还来不及反应,洪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老师,你太不够意思了吧?我知你们是一伙的。”小地老羞成怒,有些出言不逊。我也不想与他计较,提起洪宇挂在椅背上的皮包和上衣,抬脚就走。小地一把拦住我。

“你别走!”

“有我的事吗?小地,不,唐先生,你放尊重些好吗?”我说着,却把目光投向唐夫人,说给唐夫人听的。

唐夫人想说什么,我见她嘴唇抽搐了一下,终于开口:“小地,干吗呢?关小肖什么事?”

小地拦住我的手放开了。我很冷静,周围的人个个虎视眈眈,为小地表达共同的义愤。我客气地对唐夫人说:“唐主编,告辞了。”她没有回应,看得出她心里很不痛快。

走出百多米,K和洪宇在拐角那里等我。那儿有一家四川菜馆。

田戈和纪十、方舒也来了,是K把他们电召来的。

K说:“现在我们不怕了,六七条枪,还怕他们唐家土匪不成。”

我笑K:“你又活了?”

K又是习惯动作,肩膀一耸,双手一摊:“你看你看,洪宇,这肖老师又怎么啦?我不是把强兵强将给召来了吗?”他显得十分无辜,抓起一听黑啤,咕咚咕咚一口气灌完。

我内心有些凄凉。这K真是坏得可爱。我对海龟没什么好印象,他们和中国江湖相去太远,个个活得现实、小里小气,个人主义十足。

洪宇也有惶惑的时候,他预感到前途不保,肯定麻烦不少。唐夫人会动用各种力量施压,这种动了人家祖坟的事,唐家人岂会轻易罢休?洪宇越是表现得大气凛然,我就越看出他内心的虚。

纪十是个客观主义者,他煞有介事,十分认真地细陈了各种关系,分析可能出现的问题,寻找修补解决的渠道。他一口气列出好几个方案,都让大家否定掉。

我说:“一切方案都必须符合洪宇实际,洪宇做不来或不肯去做,一切都玩完。先分析批判洪宇的思想根源,揭露他一贯的反动本质,斗倒斗垮斗臭,再踏上一只脚,只有这样,他才能幡然悔悟,才于事有补。”

洪宇听得眉飞色舞,一个劲叫好。他在掩饰他内心的惶惑。我知道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改革》杂志很适合年轻人的工作特点,唐夫人虽然霸道,但她基本是个外行,总编辑老吴是个老知青,父亲当过宣传部副部长,有些余威。唐夫人对老吴敬畏三分,干脆把一切事务都推给他,自己乐得逍遥,只管住人事与财务,其他都让老吴去折腾。但是,这一回,恐怕老吴也保不住洪宇的饭碗了。似乎所有的同情都在唐夫人一边,洪宇犯了天条。

“今天方舒埋单,犒劳洪宇勇士。大家尽情,放开畅饮,那些劳什子,什么唐方,全见鬼去!”老K已点好一桌子菜,呼三喝四。

我讥笑:“又怎么啦?方舒埋单?方舒,怎么回事,谁让你埋单的?”我看着K。

K毫无愧色:“唉!谁埋都一样嘛。那么计较干吗?方舒,你说呢?要不,我埋算了。”

“什么算了,就你埋。”我恶狠狠地说。

田戈慢条斯理:“别吵了,我替K买。老K,敬酒啊!”

洪宇心不在焉,一个劲地喝啤酒。

洪宇有什么错呢?我想,他只不过说出了人们想说又不敢说或不能说的真相而已。他把人们在背地里谈论得义愤的事当众说出,如此而已。谁都知道唐方毫无影响,凭着那一点所谓革命经历,阅尽人间春色。几十年来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而唐夫人借尸还魂,人死了还要捞一把。而现实上,公义却不在洪宇一边。难道说出皇帝新衣的那个孩子,反倒有罪么?我心中不平,便如实说出。田戈却讥笑我:“你是没有经历过‘文革’?还是像K一样从德国回来?怎么像个孔老二?好笑得很咧!”

“你们烦不烦啊,天天在讲政治,讲这些破事干吗!我可不是来听你们政治学习的。这个话题从此不能再提,谁提,罚谁的酒。”方舒举起酒杯,“真爽,很久没喝黑啤了。还是老K有品位,没黑啤还不进这个店。”

“老K的品位就是他请客,你买单。方舒,对这种假洋鬼子,你可得当心啊!”我不无讥讽地抨击老K。

老K也不恼,他忽然用蹩脚的广州话说:“睬你都傻。”说得还很顺溜。这是广东人的大聪明。一句话,既不失自尊,又把一切矛盾与不快包括对对手的鄙夷都兼容海涵在内。

“好,为睬你都傻干杯!”田戈发令干杯,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洪宇。

洪宇大吼一声:“睬你都傻。”

大家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文德南路。

好多年之后,我们在回忆往事时,偶尔想起文德南路的这一幕,那个小小的四川菜馆里中午的欢宴,竟然有着某种非凡的意义。那个时刻,很平常,平常到无从记忆,但它似乎改变了我们的某些方面。我们每一个人后来的生活方向,似乎都与那一瞬间有着冥冥的关联。

唐方追悼会和洪宇事件,真的改变了我们对一些事物的看法。

四川菜馆的老板,也因老K的启示,成为全广州城中唯一卖德国黑啤的四川菜馆,后来因为拆迁,菜馆搬到珠江新城,我们也还经常去光顾。老板换了新人,但德国黑啤依旧。生意也因此红火了不少。吸引了一大批80后、90后的青年,有一种中国摇滚的况味。黑啤与四川菜之间,似乎已经建设了某种神秘的关系。看来,四川菜馆也因为那一刻,改变了它的命运,德国黑啤给它带来好运。有一回,我们说起关于黑啤的往事。新老板将它归功于改革开放的洋风。他不知道菜馆在文德南路的那段历史,老K听后很不以为然,急着要细细与老板痛说革命家史。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睬你都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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