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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事已然淡忘多年,昨夜突然再现。冥冥中有幢幢人影,成群结队,簇拥而来。那些影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衣衫褴褛,血迹斑斑,伤体残肢,拄拐跛行,惨不忍睹,如在炼狱,又宛若神明。

沉香蓝色的烟雾,在黎明前的夜空里飘摇着幽幽的光色,光色里有血的腥气,重重地穿行。那种沉香的淡香与血的腥味,混合着,分不清彼此,是香是腥,令人颤栗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我在地图上寻找雅加,那个叫雅加的热带雨林。那时我15岁。我知道并渴望雅加这个地方,皆因为中尉去过雅加。他讲述的雅加是个人间天堂,那里有丰饶神秘的热带原始森林和肥美的河谷,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湖在无边的原始森林之中。各种奇珍异兽,还有世界上独异的族群,他们美丽善良同时骁勇浪漫,那时我刚刚读过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北欧辽阔的草原和原始森林,林中的如童话般纯洁的冰雪世界以及令人怜悯的小红帽,乖戾的狼外婆……正在我少年的脑海里日夜奔涌翻腾。中尉的描述如为我肩住了黑暗的闸门,开启了光明和憧憬的前景。

遥远和陌生的远方,正是一个饱受屈辱却又依然憧憬的少年所想望的一线光明。我不单在地图上寻找雅加,且时时在梦中梦见那个叫雅加的地方。

中尉在讲述雅加时,尽管眉飞色舞,充满着今天看来也不失羡慕的道理,但是,尽管那时我完全沉浸在对雅加的憧憬中,也还是能够觉察到中尉在说起这一切时,隐约流露的伤痛。后来我才知道,雅加同样给中尉的人生附加了许多的伤害。一个人的命运,总是和他所处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一个15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明白这一切呢?

我对雅加有着非常单纯却又非常复杂的情愫。我只是在地图上读着这个地方,并不清楚这个地方究竟会给我带来什么?也许一个孩子的好奇,有时会谋杀这个人的一生,或者因此成就一个无可挽回的结果。在1966年岁末,那个地方因为遥远和陌生而令我觉得安全,而近旁的所有熟悉和旧有都令我恐怖惊悸疑惧。我选择逃离的唯一方法,就是到遥远与陌生的地方去,到没有人认识我也关系不到我的地方去。我对安全充满渴念和敬意,而逃离是唯一的方式。

雅加就这样进入我的内心深处,而且成为我终生挥之不去的阴霾。那里有太多的纠结,缠绕着我,我的一切。

我在1966年冬至那天,终于如愿以偿抵达雅加。

在雅加,我不单相信灵魂的存在,同时也相信炼狱的意义,和一些地图上无法标识的东西,那些东西并非是由色块和线条所能说明与解释的。当然,我也由此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其实简单到终极时,色块和线条就是这个世界的最后答案。

我在雅加的第一个朋友,或说第一个见到的汉人叫坦桑。那时我已知道非洲有一个国家叫坦桑尼亚,是中国人民的友好国家,国家因此援建了坦桑铁路,这个人的名字令我感觉到一种红色恐怖的惊栗,同时也令我对他有一种很崇敬的心态。但凡革命者总是让人肃然起敬的。我对他的好奇从此而生。我已经说过,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好奇对一个孩子而言,可能是一种命运或谋杀。

坦桑是一位下放干部,从大陆那边的一个研究所被下放到海南岛,他自然是一个反革命,也自然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因为他还年轻,30多岁的样子,解放时还是一个孩子,不可能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之类的东西。

他好像有肺病,时常在山坡上咳嗽,咳嗽的声音很响,但很克制,因为拼命克制,所以随风而来的咳嗽声更为喑哑却倍加轰响。那时我在伐木队劳动,那段时间正在清理原始森林边缘的沼地上的沉木,而坦桑就在那儿放牛,牛群常常会越过草坡,进入沼地。

沼地里草很丰茂,但千百年的沉积和丰富的地下水的浸泡,使沼地成为一片深深的陷阱,牛一旦进入沼地,十有八九会沉陷其中。所以,我们的任务之一,就是在沼地边缘插上栅栏。用枯枝残树插上的栅栏,疏朗同时摇晃,只是象征性的防御而已,牛群经受不住水草的诱惑,常常会有窜入的可能。偶尔淹死的牛只,便成了连队里的佳肴。人称信宜老鬼的知青李前平,就常常故意打开栅栏,让牛群闯入,这种结果,尽管分到李前平口中只有两三块手指大的牛肉,但聊胜于无,知青们常常乐此不疲,希望有牛陷入沼地。而这,正是最令坦桑头疼的事。

我刚到六连时,对坦桑并无印象。六连的下放干部大部分是县里的教师,有少数几个是从大陆来的。他们和知青们一起劳动,但不在一起学习和住宿,劳动期间纪律很严明,不允许交流。因为他们多是些老弱病残,连长老雷便分配他们放牛、砍草等较琐屑的工种。坦桑的工种是放牛,放养六连的一大群牛牯。这些牛是专门为伐木队拉原木的,凶猛无比。我在伐木队,有时会到牛圈去,把受伤的牛送去,把壮实的牛带回伐木队。

那天,我和信宜老鬼到牛圈去。牛圈在雅加河边,紧靠河边沼地,沼地那头便是伐木队的营地和贮木场。辽阔的沼地隔开那些做苦工的牛和在草坡上悠闲养生的牛群。那些后腿让厚重的原木撞击得皮开肉绽,伤口又让污泥浊水浸渍得腐臭的牛,依然凶猛异常。它们仿佛深谙人世间的不公。它们拉着沉重的原木,在山道上喘着粗气,偶尔在看得见草坡的地方,它们会忽然停下来,任由你如何抽打,就是死瞪着远远的草坡上的景象,然后喷着长长的鼻息,发出嘶哑但是悠远的长啸。它们目力所及:健壮活泼的公牛母牛,正在阳光下的草坡上调情,那是春天牛群发情的季节。公牛肆无忌惮地追赶着作态的母牛,趁母牛沉下屁股瞬间,两只前腿便有力地驾在母牛身上,足足有1米长的生殖器,在母牛身上乱蹭,勇猛地寻找着入口。

拉木的公牛有时突然挣脱羁绊,拖着七零八落的木橇,狂奔着跑进丛林,向山下的沼地冲去。这样的情况,常常猝不及防,有时会造成重大事故,人员伤亡。二排的小潮汕就是这样,让挣脱的公牛拖带进丛林,卡在石缝里,被硬生生地折断一条腿,又掉进沼地。我们把小潮汕捞出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他在团部医院住了大半年,一条腿锯掉了,现在每天坐在连部旁边的石磙上,面目呆滞地晒太阳。从受伤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连里曾想把他送回老家潮阳去,但家里人不愿意接受他。说潮阳老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反正养不活他,这辈子就让六连养老送终了。反正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他那当小学民办教师的父亲泪流满面的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得,他拉着老雷的双手:“就让他在六连当英雄吧!”

平日里粗鲁异常的老雷,此刻手足无措,对着这位聪明而又无情的父亲——至少老雷是这样认为的——他只有一个劲地表示道歉,他没能把孩子们保护好。老雷高大威武的身躯,在矮小委顿的小学民办教师面前,点头哈腰,几乎是弓着上半身,才能和民办教师平起平坐地说话。平时这个老军阀,可是一位斩钉截铁响当当的人物,调皮捣蛋无恶不作的知青们,没有一个人敢当面顶撞他,只能暗地里算计他。所以他有时会在连队大会上交代完各种任务之后,不忘对几个连里有名的调皮知青公开点名,指名道姓地吆喝:“×××,你放老实点!别在我后面使绊子。让我逮住,拖到山里剥你的裤子,扒你的皮,把你的小鸡鸡剁下来当鼓槌……”大家便哄堂大笑,快乐地散会。

老雷的耿直忠厚和粗俗简单,在团里是出了名了。他是师长的入党介绍人,师长也对他另眼相看。老雷是六连的土皇帝,也是知青们最害怕同时最喜欢的人物。信宜老鬼、小潮汕,包括我,都在大会上被老雷点过名。不过,我是被表扬,他们是被批评。那时,我就知道表扬使人进步的道理,在老雷面前,我努力表现得很积极,常常以这样的方式骗过老雷。

坦桑有一个儿子,那年他10岁,跟着坦桑一起下放到六连。坦桑的儿子叫龚伟,龚是聪明的意思,伟是伟大无疑,又聪明又伟大,这就是龚伟给我的第一印象。

龚伟长得很高大,才10岁,跟我一般高,那年我15岁,1.54米高。龚伟好像比我还高一点点。跟他在一起时,我总要不自觉地挺直腰杆,昂起前胸,显得高一些。而他总是笑眯眯地说:“你干吗像将军?”他很认真地说,一点儿不像开玩笑。

我开始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我那挺胸昂首的样子,在他看来就是将军的样子。

龚伟长得很英俊,皮肤很白,两道剑眉在脸上占了很大比例,墨黑墨黑的卧在白皙而宽阔的额头上,显得非常精神,不像一个10岁孩子的神情。他说这眉叫哪吒眉,他就是哪吒。“你知道哪吒吗?”他问我。神秘而且鬼异。

我当然知道,却故意回答他:“哪吒是谁?鬼吧?神仙吗?”

他很失望,一副很不屑的神态:“不跟你说话!哪吒都不知道。你们知青都是坏人。”走不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很高兴地对我耳语,“我就是啊!”

知青们经常逗他玩。他常常跑到知青宿舍里来,到处翻东西。知青们喜欢他又烦他。尤其是那些女知青。他会从最隐秘的地方,把女知青的月经带搜出来,一块小布条连着根细绳子的那种,把它系在下巴,做捋胡须状。把女知青们弄得又害羞又好笑。他会认真把玩着月经带,自言自语:“我妈也有。姐姐,怎么用呢?”他问这话时,像个3岁孩子。

龚伟是个智障儿童,有点脑瘫,但他是六连最自由的人。他总是不知忧愁,自由自在地满六连跑,漫山遍野跑。什么话都说,什么问题都问。老雷常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肩膀上,他便用小树枝抽打老雷的后背,把老雷弄得高兴无比。坦桑无暇顾及他。六连没有小学,职工子弟都到附近荔枝峒的小学校去寄读,荔枝峒小学只有一位老师,从小学一年级教到六年级,总共只有13名学生。龚伟没有上学,坦桑艰难地教他认字画画。

坦桑最害怕的,是担心龚伟有一天会掉进沼地里去,自从他知道了沼地的危险。

沼地是六连的鬼沼,也是六连的圣地。那是我此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天堂,同时又是最骇人的地狱。六连的许多人并没有真正体味过沼地这种神鬼之象,而我是六连里与沼地最亲近的人。我在伐木队的时候,每天都要穿越沼地边缘的小路,从山上到六连,或从六连到山上去。沼地的一年四季,酷暑寒冬以及各种天相气象下的风景与声息,几乎都不知不觉地沉入我的灵魂之中,成为我知觉的一个部分。特别是在我快乐与痛苦的时候,都看得见它神鬼一般的呻吟与欢叫,都听得见它在风火雷电的呼啸中舒展与扭曲的样貌,尤其是在大地沉静无声时分,我甚至体验到它在地底下翻侧的动静,那种被压抑扼制得太久,盼望冲出地底的浩然正气,在艰难困苦的挣扎之中的苦况。

我一个人赶着沉重的牛橇,往山上送米,在沼地边缘的陡坡上,憋足死力,推着老牛的屁股,让老牛不至于前蹄打滑,把沉重的木橇拉上坡去。此刻,我便感受到鬼沼地底下的群鬼们,它们身上的重压。那是千万年的岩石压在胸中的苦闷。鬼沼给我的,即便是在花海满天时分,我也经常看见它在乌云满天的阴霾中的愁绪。而在此刻,我有时会看见龚伟的影子,就飘浮在沼地上空。他在满天花海的沼地上空,自由地游走,像一个护花天使,那样欣喜,无忧无虑。我太羡慕龚伟那样的人生。他有一位溺爱他又放纵他的美丽无比的母亲,在他身边日夜守护着他。他又无须像我一样终日从山上到沼地到六连又从六连到沼地到山上,做着苦工,还有思念,无穷地思念亲人。那种空落比苦工更为难受。

龚伟高兴的时候,会引吭高歌。他只会唱一首歌,那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他永远只唱这一句。以各种音调和节奏唱,低吟时像说话,浅唱时像念白,高歌时如天外之水一泻千万里。

龚伟有时会自言自语,在专注地做各种事时自言自语,说的也是这句话。

“和谁说话呢?”有时我见龚伟周围空无一人。他正在和一只虫子玩,把虫子从这一只手,让它慢慢地蠕到另一只手。他对着虫子说话,说的也是这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反反复复。他的快乐痛苦与愤怒的根源就是本能。除此之外,别无他欲。而龚伟却是我们知青快乐的源泉,因为,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让龚伟逗乐。

如果有一天,这快乐的源泉忽然就不在了,那我们将怎么办?我甚至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多年之后,我才悟觉到,在非常岁月里,这个问题有多么重要。

我经常到坦桑的碉楼,多少也因为龚伟的关系。我虽然比龚伟年长5岁,我虽然已是知青,但15岁依然未尽脱孩子的心性,和龚伟多少较为接近。在知青中,我属于年龄最小的,和年龄差别不太大的龚伟,很容易成为朋友,而他的单纯又常常令我记忆起童年往事。

坦桑的碉楼,其实就是一座猎人的树屋。这座树屋在六连驻地还是原始森林的时候就存在了。百多年前,或者更久远,据说是一位苗族老猎人,在深山里搭建了这座树屋,在冬天时狩猎黑熊和水鹿。这间树屋在20世纪初年,成了黎族峒主王亚龙农民军的总部。这位王亚龙,将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人物。

1950年六连在这里开垦,猎人弃屋离去,这座建造别致的树屋,便成了六连垦荒的临时指挥部。它珍贵的木料和牢固的建筑,成了六连在垦荒初期的最好庇护所,任何野兽和土匪都无法攻上树屋。它的功能类似碉楼,上下二层,靠几根硕大的圆木,凿上梯级上下,从窗口可以望见六连,特别是雅加全貌。连部建好之后,碉楼就被荒弃了。

坦桑接手管理牛圈之后,把废弃多年的碉楼重新收拾,住了进去。本来下放干部离群索居是不允许的,但是老雷以为碉楼和牛圈近邻,有好处,方便放牛,只要在树屋上登高远眺,就可发现牛群的踪影,何况六连住房紧张,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知青和下放干部,盖茅屋都来不及,树屋就在牛圈下风,风吹起臭烘烘的,正好让下放干部改造思想。他这最后的说法非常符合知识分子改造的条件,大家无话可说。

他批准了坦桑的请求,允许他和龚伟住进了碉楼。

碉楼便成了龚伟的天堂。我也自然而然成了天堂的常客。碉楼的粗犷和蛮野非常吸引我,而龚伟和他美丽的母亲总是令我重温童年的家庭生活。想起肥婶和凤卿姑,和父母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的日子,让我暂时忘记原始森林里的恐怖和沼地里的鬼魅。

坦桑几乎每天早上,都把主要精力放在对栅栏的检视上。他总是手持砍刀,忙着收拾枯枝残树,很用力地把树枝打进泥土里去,很细心地绑扎着栅栏。而事实却常常是,经他绑扎过的栅栏,牛群更容易一冲而过,酿成更大的恶果。我们经常在他的惊呼中,帮他拦截那些为了一口青草,在沼地边缘疯狂奔跑的牛群。

我至今依然时常想象坦桑那妩媚却又常常显露着绝望的眼神。设想一个放牛的男人,放着牛却有一双女人般妩媚的眼神,那将是多么的不幸。而那时,我任是如何,也是无法去理解这其中的奥妙的。但我还是很想时时能够见到坦桑,仅仅因为那眼神,总是能够唤起我心中的某些东西,像小虫在心中蠕动时的那种感觉。

那天,知青们都上山去砍伐,我一个人留守在营地,中午没有开伙,我便就地掘了几根木薯,煨在火炭里权当午餐。

我听到牛铃铛清晰而又缓慢的声音,一头老牛大摇大摆地穿过沼地,进入我的视野,天知道这头足有千斤重的灰褐色老牛,是如何趟过松软得如同薄冰一般的沼地,进入到我们处于沼地另一边的山坡上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老牛正一步步地接近我,它平稳地毫无顾忌地进入了我们的营地。我好像觉到它正在对着我笑,我知道老牛正在经过的这一段沼地,正是我们称之为“深滂”的沼地中最危险的地带。不久前,一个黎族老猎人和他的猎犬被它陷没,几天后他的猎枪和背篓被发现,而尸体却不知去向。

老牛坦然地在“深滂”上行走,坦桑惊呼着跟在它的身后。他也像老牛一般行走得平稳,只不过坦桑处于万分惊慌之中,他不时奋力想去揪住行进中的老牛的尾巴,却始终无法跟上,他只好在老牛身后,不知生死地亦步亦趋。

我的惊悸与担心拥塞在脑际,我完全失去了判断,心中只想着即将出现的可怕后果,那就是可恨的老牛,把自己连同可怜的坦桑一起带进沼地的烂泥之中,我将再一次目睹一头牛和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沉没,在孤寂无人的原始沼地里,活活地淹死在千年的泥淖里。我已经见过无数生物,一只机灵的野兔,一条奔跑着、轻盈如同一片红云的黄猄,一只正在低飞、掠过沼地上金灿灿的金茅草的白鹤……还有那永远不知疲倦的喊叫着学舌着的海南八哥,是如何在一瞬间,被如同胶水般的沼地,慢慢地绞杀、扑灭,最后无声无息地沉入泥淖之中,只冒起几个白色的小小的气泡。

风依然吹着甜蜜的口哨,细雨依然飘飞着它润泽而又轻软的线条,沼地芦苇上轻盈的白色花絮,依然在和煦的阳光下摇晃着诱人的腰肢,还有蜜蜂、沼地上的花粉,是它们永不厌倦的春药。

如果此刻有第三者,我、老牛和坦桑之间有一个旁观者,这个旁观者一定会惊疑于人生天地间的奇迹,是如何诞生的。但是没有。四野肃然,天地是如此宁静,宁静得我们听得见彼此的心跳。老牛平稳的喘息与喷气,坦桑惊慌张开的大嘴,却没有丝毫的声音。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喊,我感觉到老牛那不屑的调皮的眼神,它自己导演了这出活剧,却又自个儿欣赏着这出活剧。它像是处于一种嘲弄的自得之中。我甚至清楚地看见老牛鼻息那些毛发让气息吹起的颤动。

坦桑是危险的,而老牛很泰然,不像是去赴死,却像闲庭信步。我却无论如何像是见到了鬼。我不停地喊叫着坦桑的名字,让他放弃跟着老牛的愚蠢举动,但我确实始终听不到自己的喊叫。有一种无边的恐惧,弥漫着周围的旷野。

坦桑好几次已经陷进去半个身躯,却又轻松地拔了出来,继续行走,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泥淖一旦淹没腰身,人几乎就失去了自拔的能力。但好几次,坦桑陷进去又拔了出来,而且我分明见到坦桑的下半身是干净的,那种发着恶臭的酸气,像铁锈水般的黄色泥浆非常黏稠,那气味足以令人窒息。但坦桑干净如初。我甚至看到坦桑脸上有些微微的笑意,不再有恐怖,神色很是泰然。见鬼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早已不相信人世间有奇迹。我只知道恶和恐怖正在主宰周围的一切,我无时无刻不被这种恶与恐怖包围,深陷其中。而此刻的沼地,似乎阳光灿烂,似乎遍地花开。

坦桑在老牛的引领下,正走在铺花的大道上。他们如在花园里散步,头上笼罩着、喷发着浓郁香气的花环,那是晶莹欲滴、如翡翠般,或赤金或葱绿或橙黄或青紫的颜色,这颜色映照着老牛饱经风霜和坦桑惊喜异常的眼珠。我从未见过如此辉煌绚丽的人间景色。我努力搜寻《格林童话》里所有可能的纯美描写,努力搜寻饮马滩曾经带给我的童年印象。没有。千真万确的是,此刻没有饮马滩,没有中尉的灯塔,没有马家祠堂的金碧辉煌或破败没落,没有硕士第令人窒息的空间和久久挥之不去的阴晦之气。

阳光确实普照着远近的山野,天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森林也寂静无声,只有沼地似乎在孤静的气氛中有一种热闹非凡的气象,老牛和坦桑就像堂吉诃德和他的瘦马,只是缺少一个戴铜盆的桑乔。而我或许正是那个试图投奔堂吉诃德,愿意为之牵马效劳的马夫。

阳光正在慢慢地退出沼地,天边泛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红彤彤地燃烧着远处的森林,沼地上的老牛渐渐变成剪影。坦桑依然不紧不慢地跟着老牛,向沼地边缘缓慢地移动。我想呼喊他们,趁天色还亮,赶快通过沼地,但依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只感觉到自己拼尽力气地狂呼呐喊,依稀中只看见坦桑笑意盎然的脸。

几天后我在沼地的山坡上见到坦桑,我说起此刻的情景,惊讶于坦桑和老牛的安然无恙。坦桑一脸的讶异,他听着我的话宛若在听痴人说梦。他说他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沼地,我所描绘的老牛也并不存在,在他放养的牛群中,从没有一头牛的毛色是灰褐色的,他放养的全部都是雅加非常普通的白水牛。这种白水牛在雅加非常普通,但在雅加以外的地方却非常罕有。凡是进入雅加的牛群,即便毛色灰褐,到了雅加之后,不出几个月,也会自然变成白色,那种粉红色的白色。“你什么时候看过雅加的牛群里有灰褐色的?”坦桑这样问我。细细揣摩,确实如此,雅加从没有过灰褐色的水牛。

我以为坦桑有意诳我,我分明看到坦桑和老水牛过沼地的一幕,但是坦桑否认。我开始在心中质疑坦桑的真实性,自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

雅加每天都有神秘的故事传说。手指上点灯的苗家老人和善于放蛊勾人妻女的巫术,是我在雅加听说得最多的传闻。往往都是真有其人,传说者说得确凿,信誓旦旦。我也就信其有而常常小心提防。

坦桑住在小河那边的碉楼里。知青连有好几位下放干部,他是最年轻的一个,年纪在30岁左右,人们对他有许多传闻,每次的斗争会批判会,他都是陪斗的人员。看不出他有多大的罪恶。在斗争对象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脸色黝黑,长年日晒雨淋但还看得出很是英俊,总之是令人一眼看去,就不会忘记的那种。我常常想,在这样一张有些粗糙的男人脸上,却长着一双犹如女人般的妩媚双眼,这是什么道理?尤其是他凝神注视你的时候,你甚至感觉到他在以眼调情。而且常常是发生在男人之间。他似乎对女性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少见他与女性有什么交情。

我所在的连队,是一个民族农民村,从地方归并到农场来,原因是土地归属上的问题。除了知青和下放干部,职工大部分是少数民族,所以男女关系比较开放,常常有种种绯闻发生。民族同胞阶级立场非常坚定,但他们自有逻辑,在斗争会上尽管分清敌我,可在私底下的生活里,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女之情是人之常情,也就没有太严格的男女对立关系,所以下放干部白天是批判斗争的对象,可晚上情况就不同了。彼此在小伙房里吃过晚饭,到第二天出工之前,并不妨碍作为一家人那样相处。大有旧时城里酒楼模样,挂块“不谈国事”的酒旗,似乎所说也就无关国事了。这种奇怪但却十分温暖人心的现象,是我离开雅加之后许久才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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