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缓缓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慈颜恍惚记起出嫁以前的事情。
她摇摇头。肚子里的娃娃扑通扑通踢她,心间的悲凉就这样迅速散去。吃食摊点旁边的皂角树下,她透过热气腾腾的雾气看见了妈妈在焦急地四处张望。快半年没有见了,慈颜急急加快步子。妈妈有些突兀的白发在阳光下分外显眼,慈颜心一酸,泪就要往下落。
她当然不知道,今天有个更大的灾难等着她。
此刻的她只是满怀爱、欣喜、平和,期待着与妈妈短暂的相会。
集市上人很多,不时碰到慈颜,她小心地用一只手护着肚子,另一只手提着刚刚给妈妈买的羊毛衫。
妈妈手里拎着麻绳串起来的油饼。肯定是桥头那漂亮跛子女人的油饼,整个镇上,只有她家的油饼,一咬一口油,酥而不绵,油而不腻,慈颜最爱吃这个。看到她过来,妈妈咧开嘴,无声地笑。没有过分的亲昵,她只是直冲冲地递过油饼,说:
“来,吃这个,味儿还是跟以前一样。”
慈颜乖乖地接过,分给妈妈一个,自己大口地吃起来。她知道吃得香,妈妈才高兴。
看到两个老头走了,树下空下了石头。妈妈赶快抢过去,赶在两个中年女人前占下位子。她这是为了慈颜。慈颜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加上挤在集市闹哄哄的人群中,有六个月身孕的她早都累了。在妈妈身边总是最舒服的。妈妈吃完油饼,随便把手往衣襟上一抹,就来摸她凸起的肚子。
“大了,显怀了。”妈妈眼睛笑眯眯的,满是倒刺老茧的手在她肚子上异常温柔温暖。
慈颜嚼着油饼,嘴角流着油,用手捂着嘴,打了个无声的嗝。
“村上的赵婆婆说是双胞胎。我婆婆上次把我领到她窑洞去了。她用手量了几下,耳朵贴了贴我肚子时说的。”
妈妈笑得更好看了,再一次把手放在她肚子上,说:“两个娃好,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一生娃,乡镇那些干部到处抓女人结扎呢。那接生婆看得准不?听说城里医院有机器,一照就啥都知道了。”
高中毕业的慈颜,当然知道这个,笑了笑道:“妈,那叫B超。我婆婆说,到时候就叫赵婆婆接生。”
“哪能行?现在咱村上,生娃都去乡上县上医院呢。”妈妈好像有些紧张。
“我婆婆说,他们村里的娃娃都是赵婆婆接生的,金锁银锁铁锁都是的。”金锁是她丈夫,银锁铁锁是她两个小叔子。
妈妈摇了摇头,但随即撩了撩慈颜额头上的刘海儿:“你现在是人家孙家的人,咱家不好说啥。”
慈颜努力做出笑容,拉住妈妈粗糙的手:“妈,不就是生娃嘛,哪个女人没有生过?旧社会女人还自己生呢。”
“对,对,你这样想就对了。女人生娃跟猪下仔一样,也就难受疼一下子。”
慈颜读过三次高三,她本来一门心思要上大学的,每年都差一点,父母供养烦了累了,开始抱怨了,她不能再念了。到后来全家上下都看着她烦,俗话说女大不中留,还好,很快有媒人来说媒。她还能说啥,在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子,早都成娃他妈了。她挑都没敢挑,在一个月时间里嫁了出去。三千块钱的彩礼,等于卖了她,刚好用这钱给她哥哥娶了个媳妇。是她欠家里的,不能抱怨啥。
她把羊毛衫给妈妈,就在这树下,慈颜让妈妈脱下外套,把羊毛衫套了上去。妈妈说这羊毛衫奇怪得很,这么薄,但就是暖和。慈颜泪水打了两转,还是没有忍住,噗噜噜掉了下来。妈妈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羊毛衫。其实她慈颜也没穿过,和金锁结婚,金锁给她买过一件腈纶毛衣。她一直跟宝贝一样挂在柜里,舍不得穿。其实,今天本来想用婆婆给的二十块钱给就要出生的娃娃买些毛线啥的。十七块钱买了羊毛衫,剩下的就只能买些花布头。还得留一块钱,回去时给公公婆婆买些山里没有的吃食。
妈妈没有再说啥,最后拉住她手,塞给她一个红布包包。妈妈一再交代,这是她背着她爸攒的一点私房钱,不要随便花。妈妈的一番话,把慈颜说哭了。
妈妈抹了抹慈颜眼角的泪,说她会给娃娃做棉袄、棉裤和鞋,过些时候给她送去。慈颜忙点头,她不能推,怕妈妈伤心。本来把她嫁到山里,妈妈和她就哭了好几回。不都是因为钱吗。有啥办法。曾经意气风发,胸怀大志的慈颜,现在是欲哭无泪。她只能认命了。上不了大学,改不了农民这个身份,只能认这山里人的贱命。
和妈妈告别,她又在集上转了一会儿。这小镇离她娘家有十里地,也是方圆十几二十里最繁华的地方。慈颜最怕碰到熟人。在山里生活了整一年了,她感觉自己成了真正的山里人。她其实很怕人说她是山里的蛮女子。
城里人骂人都不吐脏字,但伤人硬渣渣的。
走在街上,慈颜总想以前的事。同学李明,他爸是镇粮站的。他高中没毕业就顶替上班了,一个月几十元工资呢。在学校时,他还追过她。十八岁的慈颜爱文学,想要爱情,就像罗切斯特和简·爱,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那才是真正的爱呢。李明哪配她。她要上大学,去中国最繁华的大城市。谁知道命运弄人,四年后她嫁到了从来梦里都没出现过的大山里。要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跟李明呢。不过,再一想,人家李明也不可能真会要她。听说他找了个小学老师,而且是公办学校的。慈颜想自己,唉,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要想吃商品粮这样的好事了。
慈颜寻思以前的梦想,有点落寞地走在坑坑洼洼的街上。都半下午了,逛集的人还不见少。有的人吃得心满意足,有的人眼睛四处张望,小孩子三三两两奔跑打闹。远远地她看到李明双手插在裤兜里,摇摇晃晃朝她这边走来。
人真是会变呀。李明现在是油头粉面,胸脯挺得高高的,不太好看的小眼睛竟朝上看着。慈颜想躲起来,但一想,自己又不欠他啥,怕他干啥。其实,人家李明根本就没认出她来。他的眼睛都瞟到天上去了。等李明走过去,她回头看他,在心里感叹: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崭新的衣裳,不沾一点灰,不打一点皱皱,李明现在也人模狗样了。这都是命。一贯唯物主义思想的慈颜现在最爱说的就是这个。人要认命。就要生娃了,一个女人还能想啥。她把自己的长辫子往身后甩了甩,走到合作社里。
两块布头,一块红花花,一块蓝花花。剩下的钱她又出来买了两个油饼,一包镜糕,半斤寥花糖。格子布包包装得鼓鼓囊囊。她舍不得跟其他人那样坐一段三轮车,一个人往山里的方向走去。有些寂寞地、忧伤地、孤孤单单地走着。
2
在开始的四五里平路上,来来去去的人不少,有些和慈颜一样是逛集回家的,有的是从田地里干活回来的。也有些学生娃,背着大大的布口袋,往镇子的方向走。慈颜知道,那是往学校赶的学生,大口袋装的是馍,是学生娃一个礼拜的伙食。跟她以前上学一样。
她再也不是学生了。她成了一个妇女,一个要生娃的女人。可是她一点都不喜欢她的男人金锁。虽然他长得高大,脸也不难看,但没念过书,不认字,呆板的眼神一看就是山里蛮子。他虽然五大三粗,对她倒是很好。
金锁人很善良,但人不活泛,不会折腾,不知道弄啥去挣钱。窝在山里,跟着他爸,侍弄那巴掌大的几块山地,勉强够他们吃。倒是他两个兄弟银锁铁锁,有点像混混,跟外头的人倒卖些山货,后来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家里能盖起这三间平房,都是他俩挣的。
不能挣钱的金锁,虽说是长子,在家里却没有发言权。其实他爸也没有发言权,大小事都是他妈说了算。
慈颜对于婆婆的厉害,早就领教了。第一次是洞房花烛夜,她一个劲儿地哭。她当时受不了没有几户人家的大山,沟沟坎坎到哪里都得凭着两条腿,而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更是让她无语。她不情愿被这样一个男人破了身子,即使是丈夫。金锁那个晚上见她反抗得厉害,就没有再招惹她。这大概被婆婆偷听了去,第二天晚上刚喝了汤,金锁就被婆婆叫了过去。婆婆大声教训儿子,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女人,就是要像顺毛一样收拾顺当。金锁回到他们房间,看着哭着的她,故意拍墙、打桌子,并没有动她一下。奇怪得很,慈颜不哭了。她不是被他的威力吓着了,而是体谅了他。金锁是为了保护她。对这个陌生的文盲男人,她有了一丝好感。那个晚上,她没有反抗,接纳了他莽撞的身体。他一晚上弄了四回,弄得她脊背像断了一样地疼,两条腿都抬不起来了。
身子不再是以前的姑娘身子了,女娃娃纯净的身体,就在那个夜里,随着山里野兽的叫声一去不复返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她一吃东西就吐。婆婆很高兴,说可能她是害喜。经赵婆婆一确定,婆婆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让公公和金锁给她打野鸡野兔,婆婆亲自炖了给她吃。特别是有一天赵婆婆说她怀的是双胞胎时,婆婆更是合不拢嘴,她固执地认为有个是男娃。还说女人只有生了男娃娃,才算给婆家传宗接代。慈颜根本不在意。她想,自己在求学上没有好运气,在生娃上肯定能成。上天不可能老亏待她吧,都一股脑儿地把她赶到山里了,还想干啥。
都把她赶到山里了,还想干啥,还能干啥!慈颜拿这句话跟命运抗争,她这也是想着法子安慰自己。
山里的太阳说落山就落山,刚才还能看到太阳喜洋洋的红脸膛,现在只是一抹晚霞涂在靠近山梁上的天空了。前后没有路人,慈颜想加快步子。已经走了快三个小时了,她没有了多少力气。身子有些沉重的她满身是汗,步子根本迈不轻松。过了那片坟地,再走一里地就到村子了。真希望有个伴,说说话,就不胡思乱想了。
虽说她是拿了聘礼,坐着黄牛车正式嫁去的。不知为何,她总是不那么安心。怀了娃娃的她,安慰自己她已经不折不扣地是孙家媳妇。可是有些文学情结的她,总是有要逃离的冲动。她会跑吗?她能跑到哪里去?一想到,她跑了,孙金锁会带人打到她娘家要那三千块钱彩礼,说不定会把她爸妈打伤。没有钱,拿啥谈理想、谈自由。
想着这些,慈颜没了方才的笑容,脸色瞬间严肃起来。疲乏的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脚。她摸摸肚子,捶捶腿,汗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取出手帕将汗擦去。
这时有个男的走了过来,两手空空,嘴里嚼着什么。从她前面走过时,微微向她一咧嘴,还点点头。那是一张没有什么特点的男人脸,既不英俊也不难看,三十岁上下的年龄,平平常常的山里人,穿着也不像山外头的人。奇怪得很,山里人和平原上的人,连眼神都不一样。慈颜想或许是邻村的人,她也友好地笑笑。
那男人没有停留,也没过分看她,一会儿工夫,消失在前面的拐弯处。
在这无人的山上,能碰到一个人,慈颜都觉得好,至少不那么无聊寂寞了。快到家了,休息这一阵,她就可以一气儿走回去。一早金锁说会在家门前那个山坡下接她。此刻,她甚至希望他能到这里来。已经沦为山妇的她还能祈求什么浪漫呢。
肚子里的娃娃又在踢她。此刻的她有了些微的幸福。
六个月,大大的肚子。两个娃娃,这会给她带来怎样的人生呢?
她总是这样期待美好。
然而危险在她要经过的坟地等着她。
夕阳依旧像血一样染红着西边山梁的那片天空。似血如荼。壮丽的晚霞,让人徒增一种凄凉。慈颜想到一句诗:霁色徒添千尺翠,夕阳闲放一堆愁。好像是唐朝诗人的诗句,她不记得作者的名字了。
三度高考落榜后,慈颜性情大改,不再开朗明亮,她总喜欢多愁善感的诗歌。她知道,作为山里女人的她再也没有忧愁的自由和资格了。
她摸着肚子,咧起嘴角,嘲笑起自己不切实际的傻样子。她坚实的步子向前迈去,仿佛这种坚实的步子可以带给她坚实的生活一样。
有喜鹊低低地从她眼前飞过。现在她也像其他农村女人一样有些迷信了,看到喜鹊有喜事哦。她真希望在枯燥的山里生活中能有些欢喜的事情。可是随即又有乌鸦在叫。她四处看看,没有发现乌鸦的踪影,可叫声不断。那一声声难听的鸣叫,令她打起寒战。她甚至有点希望刚才那个男人能等等她,陪她一起走过这片坟地。她害怕,紧张,想哭,身上出起了丝丝冷汗。
坟地就在前边。没有人的时候,走过这片坟地,真的让人心悸。
有个男的,突然从前方坟地的草丛中走出来。慈颜吓得叫了一声,仿佛白天遇到了鬼。再一看,是刚才那个人。她想他可能是解手去了吧。似乎遇到认识的人一样,她放下心来。那个人朝她走来,向她一笑。她友好地回应。
突然,他抓住她的胳膊,粗鲁地拉她往草丛掩映的坟地走。慈颜没有反应过来,她的笑还僵硬在脸上。身子一冷,她意识到了那男人想干啥。她死死抓住旁边的一棵松树,大呼救命,但迅即被那男人捂住了嘴巴。那人劲儿很大,硬是把她拖进了坟地深处的一个沟里。
她哀求他,叫着大哥哀求。说自己怀着两个宝宝,都六个月了。说她愿意以后报答他。
什么也打动不了这个恶魔。
那人不说一句。把她的上衣往上一撸蒙上她的脸。
整个过程粗鲁,野蛮,生硬,疯狂。
她反抗,谩骂,诅咒。没有用。
最后她乞求他轻点,不要弄坏了娃娃。
她已经哭不出来,泪水无声地流,流。
她瘫倒在草丛里。双手捂住肚子,保护着她的娃娃。
那人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回来。
她还没整理好衣服。
他说:对不起了,妹子。
说着,竹棍向她眼睛戳来。
妈呀,妈呀。慈颜痛彻心扉地大叫着。那绝望的凄惨比刚才还要凄惨。
眼睛的血流到脸旁边的草里,嘲笑着山里的寂静和刚刚才落去的绝美夕阳。
她被彻底打到了地狱。
3
她昏死了过去,不知道时间怎样走过,不知道夕阳是否还在。她看不到天亮还是天黑了,她什么都看不到。
只是疼,尖锐的疼痛,疼得麻木,疼得想要去死。
她手脚并用,摸索着爬着,想爬上沟,爬出坟地。
她忘记恐惧,忘记自己曾经害怕的鬼魂,忘记夜间坟地的凄惶诡异。
她看不见。她不敢摸自己的眼睛,血模糊了她的脸。这个她知道。
娃娃又在踢她了。是肚里的娃娃给她力量,她再次鼓足力气奋力爬着。
边爬边嘶哑地喊着:救命,救命!
她的声音消失在茫茫的夜里。
她昏过去又疼醒,爬着。
又昏过去。
在前梁下面村子帮亲戚盖房的兄弟俩石头石柱,提着马灯急急地往家赶。
这路他们很熟悉,只是山里人忌讳走夜路。
在这秦岭深处的山里,有各种各样的野兽——野猪、野鸡、猴子、蛇等,而且常常还有鬼魂出没。听说阎王爷在夜里会派黑白无常抓那些孤单和有病的人。人都怕死,不知道阎王那边是啥日子。
在这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们也害怕,情绪紧张不说话,只是加紧脚力。他们就住在金锁家下面的沟道旁,平时也会去金锁家串门。快走到坟地的时候,他们仿佛听见女人喊救命。俩人吓得一哆嗦。石柱轻声道:
哥,是不是闹鬼呢?你听见女人声音了吗?
石头点头,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
虚弱的女声再次传来:妈呀!救命!救命!
声音真切凄惨,可他们觉得那是女鬼勾魂的声音,是鬼魅召唤。石柱抓住哥哥石头的手撒腿就跑,一阵奇怪的风刮过,马灯不耐烦地晃了几晃,像鬼火一样,突然灭了。
大哥,救我。我不是鬼。
兄弟俩跑得更快了。哪有鬼说自己是鬼的。
“就是。哥,你说会不会是后沟那个漂亮寡妇刚死的小女子出来吓人来了。听老人说没长成就夭折的娃娃,夜里爱出来索命。”石柱气喘吁吁地说。
“别胡说,小心脚底下。”
他们顾不上点马灯,摸着黑,就着模糊的月光连滚带爬地往前走。
“大哥,求求你。救命。我是慈颜,金……”慈颜的声音虚弱得就像蚊子嗡嗡。
石头石柱并没有听见名字。其实慈颜这个名字在这山里也没人知道,村里几户,都不叫她名字,见了她时,都叫她金锁媳妇。因为她高中毕业,有文化,山里人曾经像看西洋景一样来金锁家看她。他们并不同情她,还笑话她好端端地嫁到山里受罪,肯定是脑子有病。他们一向把从平原嫁到山里的女子叫“瓜女子”,在他们看来,平原上人就是生活在福窝窝里。老人都常常说“金周至银户县”,哪像这山里,沟沟坎坎上上下下地刨食,腿都成了罗圈腿了。没有几家能娶上媳妇,每家都有一两个光棍汉。就像他俩,石头都三十大几,石柱也快三十了,都还是孤单单地睡着没有女人的冷炕。金锁多亏他两个兄弟在外头挣钱,才娶上媳妇。
兄弟俩终于又点亮了马灯,不知啥时候石柱的鞋跑掉了一只,快到村口了手心还直冒汗。他们看见有个男的蹲在一个石头上,抽着旱烟。
“金锁,深更半夜的,还不好好跟你漂亮媳妇滚热炕。”
金锁站起来,揉了几揉眼,把手一摆,说:“唉,别胡说,你亲戚的房子还没盖好?你真是力气不够使。”
石头挠着头皮道:“咱不就只有一身力气吗?我二姨家没有壮劳力,就靠我和石柱。你到底在这弄啥呢?”
“我,我,我媳妇今儿赶集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金锁吞吞吐吐。
“人家说不定回娘家去了,不想跟你在这儿受罪。你看东坡狗蛋儿他老婆不是前阵子跑了吗?咱这大山留不住女人。”
金锁被说得脸发青,拳头攥得直响,气鼓鼓地说:“她不会,今早上跟我说得好好的。我要不是厨房漏雨,跟我爸给房顶铺草皮,就跟她去了。你们在路上没有碰见她?”
石柱头摇得欢得就像鸡被打了一巴掌:“黑咕隆咚的,哪有个人影。”
金锁手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里,狠狠地挠了几下,说:“奇怪,她说后晌会早早回来的。”
“是不是被谁拐跑了,你媳妇是文化人,长得也俊。”石头开玩笑道。
金锁生气地照石头胸前捶去拳头,嘭的一声,石头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
“咋就开不起玩笑。真是的。”
石柱对金锁挥了挥手上的木棍,狠狠地说:“哼,让坟场上的女鬼跟你来索命。多长时间都没有闹鬼了,今儿女鬼又出来了。刚在坟场那儿又哭又喊,声音害怕得很。”
石柱还要说啥,被石头一拉,扭头向自家的沟道走去。
金锁在后头挥着拳头喊道:“女鬼爱光棍儿,你俩才要小心。”
其实金锁也有点害怕。从小他就怕鬼,万一那鬼不声不响地飘来找他咋办,不由得身子一哆嗦,往自己家的坡上跑去。
第二天早上,几个下山的村民在坟地跟山路相间的水沟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慈颜。她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牙关咬得直响。看到她血肉模糊的双眼,没人敢上前扶她。
慈颜大概感觉到有人来了,哇哇地哭。
“啊,啊,造孽呀。”一个男的说道。
“看着像是坡上孙家的媳妇,赶快去叫人。”一个年龄大的人凑到慈颜跟前看了看说。
就在这时,石头和石柱走了过来,他们看到人们围着啥。走到跟前一看,吓了一跳。
“这不是金锁的媳妇吗?咋成这样子了?”石头探过身子问。
后边有人低声说:“可能让人糟蹋了,还把眼睛捅了。”
人们七嘴八舌:真是个恶魔,良心让狗吃了。
慈颜哭得泣不成声。
“你夜个黑里叫救命来着?”石头捂住自己的嘴小声问慈颜。
慈颜点头道:“哦,可能都把我当鬼了。”
石头捶胸顿足,没有说话。
慈颜又昏了过去。
有人喊道:“救人要紧,还是赶快送医院。”
四五个大男人抬着慈颜,急急地往山下跑。没人知道,那个丧尽天良的男人也在。他像其他人一样热心、焦急、舍得出力,完全像一个好人。石头朝山上方向奔,他去叫金锁。石头大概是受了刺激,连摔了两个跟头,就像真被鬼缠上一样。
4
在镇医院,慈颜依旧疼得死去活来。
医生给慈颜打止痛针,消毒,然后用纱布把整个眼睛包起来。摇摇头叹气说:“估计保不住眼睛。”可能是怕慈颜太伤心,又说,“娃娃目前还好,妇产科大夫检查了,没啥大问题。娃娃命大。”
慈颜抓住大夫的手,哭求着:“大夫,求你救我,让我眼能看。”
大夫叹了口气:“难呀。我这儿实在没有办法,你们到西安的大医院试试。不过,唉。”
慈颜哇哇大哭起来:“妈呀,我咋活呀,我,我以后啥也看不见了。”
周围的人都抹起眼泪。那个男人,可怕的男人,站在离病床不远的门口,也掉下几滴泪,悄悄走了。没有人知道那个人就是那个恶魔,乡里乡亲的,人们都把他当作热心帮忙的人。
金锁全家都来了。一家人哭成了一团。婆婆拉住慈颜的手,哭道:“我娃咋这么苦命呢。一定得抓住那个恶棍,千刀万剐。”
慈颜哭得说不出话。旁边有人给老人说了情况。
老实巴交的金锁气红了眼,眼睛冒着火,不停地拿拳头砸墙。
慈颜的婆婆一听说眼睛没救了,眼睛咕噜噜转了好几下,小声嘀咕道:“家里没钱,去西安大医院要花大钱呢。我们去不起。”
金锁抓住他妈的手,说:“送到西安治吧,她还怀着娃呢,说不定眼睛还有救。”
慈颜听到婆婆那样说,很伤心。医生不让她哭,不让她流泪,说是影响伤口愈合。可她眼睛怎么办?没有人真正为她伤心。
“给她娘家说吧。要治都得拿钱。”婆婆的声音无奈中透出狠劲。慈颜眼泪只有往肚子里咽,她哽咽地说:“不要给我妈说,我妈受不了。”
慈颜婆婆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总归是要知道,瞒也瞒不住。”
金锁握着慈颜的手轻声道:“知道了。你放心,我送你到大医院,给你治。”
看着慈颜痛苦的样子和蒙着厚厚纱布的眼睛,他似乎不记得一个暴徒以强暴的方式给他戴绿帽子的屈辱。
其实金锁也不想给他丈人说,一是怕他们难受,二是让这天大的屈辱就放在山里吧。只要能治好慈颜的眼睛,他就啥都不奢望了。
来了两个警察,拿着本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让慈颜讲当时的细节。除了对那个家伙身高,胖瘦,年龄,衣着等外貌特征进行询问,他们更关心施暴的细节:咋脱她衣服,咋进去,弄了多长时间等。慈颜被逼得脸通红,说得结结巴巴。她真是痛不欲生。她所遭遇的耻辱,好像是她自己愿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总算问完了。警察说一会儿到妇产科把从她身体里取出的精子化验一下。现在正在严打,抓住说不定会枪毙,性质太恶劣了,让人发指。其中一个警察给金锁说。
金锁送了警察回来,转身又出去跟石头去外头找车,他要尽快送慈颜到西安。大夫说第四医院眼科好,他们打算先去那儿。
在她婆婆出去借钱,金锁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妇产科女大夫,大概是同情慈颜,又过来看她。安慰她说:“女子,你和你娃都命大,如果不是你以前身体结实,底子好,这回怕扛不住。在山里,有血腥气常常能招来猛兽。周至厚珍子乡的农民去山里打柴,摔折了腿,晚上在外头就被野猪还是野熊啥吃了,惨得很。娃呀,这都是命。你要想开些。”
“你是谁?”那个晚上出现的白衣人的样子又浮现在慈颜脑中,但她现在对谁都警惕,怕再受伤害。
女大夫拉住慈颜的手:“娃呀,我是妇产科大夫,给你做过检查,两个娃娃都没啥问题。那个人还算有良心,如果他用劲再大些,估计娃娃就不行了。”
慈颜情绪突然有些激烈,手抖起来,呜咽道:“他有良心?他是恶魔。”
“是恶魔,这种人就该当作渣滓铲除掉。娃呀,不要再哭了,你再哭下去,眼睛就更难恢复了。”说着,她的泪水不自觉落了下来,刚好落在慈颜的手上。“好了。娃,你跟我女儿年龄差不多,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也心疼。你就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警察已经把证据都拿走了,说不定能抓住。俗话说恶有恶报,他会遭报应的。”
大夫要走时,慈颜反过来拉住她,问:“大夫,你女儿现在在哪儿?”
大夫柔声道:“她在杭州念大学,大二了。学的是英语。”
慈颜嘘出一口气,整个身子都为自己难过起来。只是流眼泪。
慈颜没有说啥。每个人命运不同,人家在大城市念大学,她在山沟里抱娃娃,现在还有可能眼睛……她不敢想太多,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眼睛,她该怎样活。一个看不到世界的人,还有活着的理由和资格吗?身子遭受这等破坏,她都不想活了。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娃娃,那个晚上她可能就自己跳到沟里了。
模模糊糊,女大夫走了。大夫后来没有再说什么,大概这种安慰有些苍白和徒劳。慈颜在疼痛中睡去,转瞬噩梦又将她惊醒。
她清楚记得那个男人的脸,那双残酷又胆怯的眼。
那个不眠之夜,她疼得死去活来,又恐惧异常。看不见东西,啥都不知道了。有一阵子疼痛掩盖了恐惧,有一阵子恐惧又占了上风。身在坟场,她从小怕鬼怕走夜路。她拖着要死的身体,没有了力气,一会儿恍惚醒了,一会儿又迷糊过去。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她好像听见有男人说话走过,她一喊,又把人给吓跑了。哎呀,她现在这身子跟鬼有啥区别,不干净的身子,血肉模糊的脸。她真想一死了之。她知道夜里山里的危险,有野兽啥的。唉,这身子喂给野兽算了。她在绝望中,一会儿又有了活的力量。但是她根本爬不出去,她好像在坟场里打转。她睡着了,恍惚中有个白衣人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对她的脸温柔地吹了几口气,然后坐在她对面。白衣人轻盈美丽,身体看着就像仙女,但奇怪的是她怎么都看不清楚那张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慈颜,你不要想着死,你的命长。”白衣人竟然知道她的名字,他声音很好听,清亮柔和得就像广播里传出的声音。
“你咋知道我名字?你是谁?”慈颜并不感到害怕,而是觉得很亲切。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知道你,知道你们所有的人。”依旧是温柔的北京话。
“你是菩萨吧。菩萨,我要疼死了。”慈颜想去抓他,但扑了个空。白衣人像风一样,又飘到了她的另一边。
“不要动。不动,你就没有危险。已经有两头野猪跑过去了。它们都饿了,在找吃食。你以后会离开这大山,会在盲夜里展开你以后的生活。”
“你说明白些,我会不会瞎?”
白衣人突然没有了踪影,只听到空中传出他的声音:“你问得太多,天机不可泄露。”
病床上的慈颜抓住那条毯子,一再地想起白衣人。这应该是他留下来的。听金锁说是个黑底起红花的薄毛毯,而且是新的。没有人知道白衣人,连救她的那些人,都以为毛毯是她自己带的。她知道,如果没有这毯子,没有白衣人的保护,她可能早都让野兽吃了。也许这就是别人说的命大吧。
金锁跟石头找来了车,是个昌河面包,担架抬不进去,只好把后排座位卸了,给地上铺了些报纸,再垫上那个毯子,金锁抱着慈颜坐在上面。司机很有些不耐烦,但看到慈颜凄惨又痛苦的样子,没再说啥,发动好车,狠劲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面包车飞快地向西安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