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斯特凡·玛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
秋天的哀怨[1]
自从玛丽亚[2]丢下了我,去了别一个星球——哪一个呢?猎户星、牵牛星,还是你吗,青青的太白星?——我总是珍爱孤独。不知有多少个漫长的日子我挨过了,独自同我的猫儿。我说“独自”,就是说别无有血有肉的生灵,我的猫儿是一个神秘的伴侣,是一个精灵。那么我可以说我挨过了漫长的日子,独自同我的猫儿,也独自同罗马衰亡期的一个末代作家。因为自从玉人儿去世了,真算得又稀奇又古怪,我爱上了的种种,皆可一言以蔽之曰:衰落。所以,一年之中,我偏好的季节,是盛夏已阑、凉秋将至的日子;一日之中,我散步的时间,是太阳快下了,还在淹留,把黄铜色的光线照在灰墙上,把红铜色的光线照在窗玻璃上的那一刻儿。对于文学也一样,我灵魂所求、快慰所寄的作品,自然是罗马末日的没落诗篇,只要是它们都不含一点儿蛮人来时的那股返老还童的气息,也都不口吃地学一点儿基督教散文初兴时的那种幼稚的拉丁语。
我就这样子读一篇这一类心爱的诗(这种诗的脂粉要比青春的红晕更使我陶醉哩),伸手抚弄这一只纯洁小兽的软毛,忽听得一架手摇琴[3]唱起来了,消沉的、抑郁的,就在我的窗下。它唱在白杨巷中,白杨叶在我看来就在春天也是愁惨的,自从玛丽亚跟了丧烛从长巷走过,最后一次走过了。伤心人的乐器,是的,真是的:钢琴是闪烁的,小提琴会给黯惨的情怀带来光亮,可是手摇琴呢,在记忆的黄昏里,却使我颓然沉思了。此刻它喃喃地唱一支快乐的俗曲,能把欢欣灌进城厢的心坎的一支陈旧的滥调:为什么它的叠句直荡进我的灵府,像一支传奇的谣曲一样催人下泪了?我慢慢品味它,不忍向窗口投一个铜板出去,为的是怕搅扰我自己,怕发觉这架乐器并不是独自在歌唱。
冬天的颤抖[4]
这座萨克森钟,走得很慢,在那些花朵与神像之间敲着十三点,从前是谁的呢?想想看,它还是从萨克森邮车里运来的,不知在多少年前。
(怪影挂在磨损的玻璃窗上)
你那面威尼斯镜子,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围着翼兽拱抱、金漆剥落的边岸。里头映着什么人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个女人在这一片止水里洗过她美的罪孽了;也许我可以看见一个赤裸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会儿。
——坏东西,你老说鬼话……
(我看见蜘蛛网结在大窗子顶上)
我们的衣橱很老了:看这炉火怎样地照红它惨淡的木板;都有它那样年纪了,那些疲乏的帐幔,掉漆靠椅上的那幅花毡,墙壁上的那些古雕刻,以及我们所有的古董。你不觉得吗,就是这几只孟加拉雀和那只蓝鸟也给时光抚摩得褪色了?
(不要想那些蜘蛛网,任它们颤动在大窗子顶上。)
这一切你都爱,就为了这点我才能同你住在一块儿。你不是很愿意吗,满目旧情的妹妹,愿意我有一首诗上出现这些字眼,“残象的雅致”?新东西使你不快;它们嚣张的鲁莽使你害怕,你又会感到不得不使用它们,这可真格外为难了,因为你本来就不好动。
来,掩上你那本日耳曼日历书,你看得那么仔细,虽然它出版了不止一百年了,它报告的国王都死完了,来,躺在古毯上,让我的头搁在你慈悲的两膝间灰淡的袍子上,幽静的孩子啊,我要跟你谈几个钟头;这儿再没有田野了,街道又是空的,我要跟你谈我们的家具……你心不在焉了?
(这些蜘蛛网战栗在大窗子顶上。)
注释
[1]原文最初发表于1864年(作者22岁),1887年首次收入单行本《诗文集》(L'Album de Vers et Prose)。
[2]玛拉美的妹妹,13岁病死。
[3]手摇琴(即筒琴)是旧时西欧街头卖艺者单人携带、支柱演奏的乐器。
[4]原作写于1864年,在刊物上发表后,最初收入1887年版《诗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