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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强大。

——尼采

1

十岁那年,谢闯第一次见到火车。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空气中飘荡着香椿树的气味,母猫的叫春声不绝于耳。他和两个小伙伴躲在云窝供销社的平台上,抽着偷来的飞马牌香烟。一辆卡车开过来,像哈巴狗一样喘着气。卡车越来越近……他们像树上的果子,被风吹进了车厢。

云窝渐远……稀稀拉拉的灯火,蔗糖一样在夜色中迅速融化。他们躺在军绿色的油毡布上,双手叠成枕头,跷起二郎腿,望着摇篮一样晃动的夜空。

路上空空荡荡,田野上方水汽迷蒙,不时有水鸟起起落落。驾驶室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车晃来晃去,好像也在唱摇滚。上坡时,他们像水珠一样滚到一起,下坡时,又像魔术师的弹力球被轮番抛到空中。

就在快要散架的时候,卡车在一幢蓝房子前猛然一下急刹。司机叼着烟下车解手,突然发现这三个小屁孩,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们不要命了吗?知道车上装了什么吗?”谢闯把鼻子一抬,老气横秋地说:“还会是炸药不成?”司机冷笑着说:“没错,就是炸药。只要老子的烟头扔过去,你们全都会炸成肉酱。”他们一听,头皮发麻,双腿颤抖,最小的那个尿湿了裤子。

羞涩的月亮终于出来了,颜色暗淡,像一块发霉的油饼。崭新的铁轨横躺在他们面前,闪着幽光。谢闯手一挥,他们便像游击队员一样埋伏在小土包后面。春天的熏风,像棉布一样柔软,在他们脸上蹭来蹭去。火车迟迟没有出现,漫长的等待,让他们昏昏欲睡。就在他们呵欠连天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了呜呜的声音,火车打着嗝跑过来了,响声震耳欲聋。谢闯和他的小伙伴拼命挥舞双手,他们以为火车会停下来,但这个高傲的家伙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小站的存在,一头扎进了黑暗的山洞。

天地间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腥味。三个少年怅然若失,像被人遗弃的孤儿。望着月光下的铁轨,他们突然做出了一个疯狂决定——离家出走,到远方去。

在铁轨上行走,比平地上要辛苦得多,没过多久,他们的脚上就磨出了血疱。清冷的月光下,三个少年单薄的身影东倒西歪,像被风吹动的小树苗,步子越来越慢,终于走不动了,瘫倒在路边松软的草丛里。

回云窝的路上,三个沮丧的少年沉默不语。谢闯心中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忧伤,他咬了咬嘴唇,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坐着火车离开云窝,离开这个鬼地方。”

回家的道路,似乎无限漫长。腿越来越重,上山的时候,好像有人在身后扯着他们的衣服。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谢闯终于看到了云窝镇。它像一棵锯倒的大榕树,老街像主干,小巷像枝条,房子则像一片片树叶。

谢闯像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急切地寻找着自家的屋顶。他家在小镇的最西边,那里地势最低,房子又矮又小,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间间鸡舍。每到雨季,温顺的青溪就像被施了魔咒,变成了贪婪的野兽。由于地势太低,每次发水,谢闯家总是最先遭殃,墙壁上一条条或深或浅的黑线,就是洪水留下的牙痕,最高的那一条,几乎接近了窗沿。

年复一年的洪水,让谢闯从小生活在恐慌之中,总担心房子会突然倒掉。他还记得,有一个夏天的晚上,狂风大作,暴雨像铁鞭一样狠狠地抽打着房子,门哐当哐当直响,像是被一群流氓不停地拳打脚踢。谢闯从睡梦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颤抖的屋顶。天色由黑变灰,再由灰变白。新的一天开始了,风终于停了。他打开门,惊恐地吼道:“不好了……房子歪了。”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他找来锯子,锯了一棵槭树顶住了倾斜的墙壁。不过,倾斜的房子总让人胆战心惊,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仿佛一大声,房子就会轰然倒塌。

2

云窝是典型的南方小镇,在水路交通发达的时代,这里曾是重要的码头,山里砍伐的木材,在这里集结,顺流而下,运到了县城、省城,乃至更远的地方。那时的云窝商铺林立,繁华至极,据老人家回忆,光茶馆就有七八间呢。随着公路的兴起,水路日渐衰落,云窝的繁华也随之成为如烟的旧梦,如今,它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偏僻小镇。

小镇上的居民,大多是势利的,云窝镇上的居民,更是将这种“美德”发扬到了极致。见到那些当官的、有钱的,他们的脸上涂了一层猪油般的媚笑,腿软得像麦芽糖。见到那些比自己更穷的,则像是踩到了一坨狗屎,满脸厌恶。

谢闯一家,连狗屎都不如。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怨他有一个残疾的母亲。如果是天生的残疾,倒也值得同情,但是,她的残疾并非天生,而是自作自受。有一年,她从悬崖上跳了下来,摔坏了手脚。一个正常人是绝不会去跳崖的,镇上的人由此推断,她的脑子肯定搭错了线。

谢闯母亲走路的样子很滑稽,算是云窝镇上的一道风景。她的屁股先往后一甩,然后再往前一冲,肩膀呢,则像一杆秤,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她的左手伸不直,胳膊拐在胸前,五个手指朝下紧握,像握着一个鸭蛋。右手则不由自主地甩动,像在给小鸡喂谷子。

她的大名早已被人淡忘,大家送了她一个十分贴切又好记的外号——“折脚婆”。一般来说,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是不愿意出门的,因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捉弄她。

镇上有一个叫金土的男孩,年纪虽小,却很有表演天赋,学什么像什么,总喜欢跟在她身后学她走路的样子,他还举一反三,边学还边吐舌头,翻白眼,挖鼻孔,逗得众人捧腹大笑。谢闯的母亲倒也不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金土的母亲叫凤仙,在镇上很受人尊敬。她知识渊博,口齿伶俐,吵架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双手往腰上一叉,就可以从早上吵到天黑。

凤仙看到她没有什么反应,觉得很不过瘾,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僵硬的左手。那帮热心的闲妇见状,也围了上来,她们问这问那,最后,话题巧妙地一转,转到她当年跳崖这件事上。凤仙一脸诚恳地问:“听说你当年是为了一个男人跳的悬崖,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啊?”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听说你跳下的时候,肚子里有了孩子,是不是真的?”“你家老大,是不是那个男人的种?”“你残疾之后,那个男人有没有来看过你?有没有给钱你花啊?”……

面对大家的关怀,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凤仙的脑子转得像风车一样快,微笑着说:“老阿嫂啊,你只要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我们就帮你去讨公道。”其他人也附和起来:“对,对,对,起码也得给一笔青春损失费,不说一千,也得八百。”

谢闯的母亲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身子突然往前一甩,试图冲出包围圈。孰料,那两个闲妇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衣服的后摆,你推我搡,竟把她推倒在地。凤仙赶紧上前扶她起来,边帮她拍打灰尘边说:“你看你看,这么大个人,走路怎么还这么不小心呢,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谢闯是从一个同学那里知道这件事的,他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天色渐暗,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餐,凤仙也开始淘米做饭。厨房里有一阵响动声,她揭开锅盖,看到锅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凑近一看,脸色立刻变得煞白,里面竟然盘着一锅的蛇。它们伸着三角脑袋,吐着蛇芯子,深情地望着她。她尖叫着,夺路而逃。

她不敢回家,和儿子在隔壁邻居家等自己男人回来。男人回来后,在房子里翻箱倒柜,最后找到了三条蛇,一条躲在鸡窝里,一条盘在床底下,还有一条,竟然钻进了被窝。

凤仙还不放心,想让男人再找一遍,男人没再理她。那天晚上,她提心吊胆,像睡在一条钢丝绳上一样。屋子里的每一丝响动,都让她不安,让她恐惧。每天后半夜,她都要起来撒尿,那晚,她尿胀得厉害,但却不敢起床。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从床上爬起来。两只脚往踏脚板上一放,立刻尖叫了一声,像弹簧一样缩了回来。踏脚板上有一个东西,软软的,凉凉的。她忙摇醒熟睡的男人,男人打开灯一看,笑了,那根本不是蛇,而是儿子的皮带……

3

每一个小镇,都出产光棍。一般来说,光棍的数量与当地的经济密切相关,经济越差,光棍的数量也越多。云窝镇上有十几条老光棍,他们有的胖,有的瘦,成为光棍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是因为长得丑,有的是因为残疾,有的是因为家里穷,还有的是因为脾气古怪,但他们有一个奇怪的共同点——清一色都是光头。他们光秃秃的脑袋飘浮在云窝狭窄的街道上,就像一个孩子手里抓着一把气球。

对于这个奇怪的现象,起初谁也无法解释,直到多年以后,云窝上最老的剃头佬去世之前,谜底才真正揭开。原来,看似忠厚老实的剃头佬并不老实,他有两把剃头刀,一把蓝色,一把绿色,蓝色那把给付钱的客人用,绿色那把给不付钱的客人用,上面沾满了病菌。这些光棍,剃头从不给钱,剃头佬就用绿色的刀伺候他们,时间一长,他们就再也不需要剃头了。

和其他地方的光棍一样,云窝镇的光棍也挺多情,一见到女人,心就直发痒,碰一下女人的手,都会高兴半天。到了晚上,他们像苍蝇一样在镇上嗡嗡乱飞。

有一年冬天,谢闯的外婆卧床不起,他跟母亲一起去探望。外婆家在隔壁的南塘镇,离云窝有六七里地远。回到云窝镇,已是晚上九点。天下着冰雨,风发出呜呜的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母亲紧紧揽着谢闯,她的右手臂,像一条温暖的围巾围住了谢闯的脸。镇上的人早早睡了,街道上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突然,谢闯听到青石板上传来了脚步声,踢踢踏踏,每走一步,好像都要引爆一个地雷。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股酸腐的气味钻进他冻得通红的鼻孔。多年以后,谢闯在动物园的大象身上闻到了同样的味道。这种个性鲜明、回味无穷的味道是光棍所特有的,因为他们几个月也不洗一次澡,不换一次衣服。谢闯心里咯噔了一下,拉起母亲就跑,可是母亲走不快,非但走不快,越急还走得越慢。这时,那股酸腐味已经像一只臭袜子套在了谢闯的头上,他几乎要吐了。几乎同时,老光棍冲上前,两只铁铸的大手抓住了母亲下垂的乳房,然后就像一条饿疯的狗见到骨头一样,在母亲的脸上乱咬乱啃,恨不得把她整个吞进肚子。母亲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着,但老光棍有力的手臂就像两条蟒蛇,将她紧紧箍住。她越挣扎,他箍得越紧……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了。老光棍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他的手往下一沉,顺手一抽,就扯断了母亲的裤腰带,母亲赶紧用右手拉住自己的裤子。老光棍再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像扛了一小袋面粉。

那一年,谢闯十二岁,他吓坏了,身体像风中的火苗一样不停地颤抖。他知道自己是个小男子汉,应该保护母亲,情急之下,灵光一闪,抓住老光棍的手一口咬了下去。他以为老光棍会放手,谁料,老光棍的皮竟像鞋底一样厚,谢闯咬得牙齿都酸了,老光棍都没有反应。他没有放下猎物,反抽了谢闯一个耳光,谢闯飞出去两米多远,然后像陀螺一样旋转了几圈,应声倒下。

儿子的哭声,锯齿一样锯着母亲的心。她带着哀求的口气跟老光棍求饶,老光棍感觉她僵硬的身子变得又轻又软。谢闯坐在地上,脑子里直冒金星,嘴里有一股咸丝丝的味道,像喝了一口酱油。他试图站起来,但头晕,站不住,只能放声大哭。他盼望着临街的房子里有一盏灯能亮起来,盼望着有一群男人冲出来……可是他的哭声在黑暗中扩散,就像几颗盐撒进了河里,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光棍大功告成,扛着猎物往后山跑去。

绝望像黑暗一样无边无际。正在谢闯绝望的时候,他听到几个男人的说话声,他们应该是在砖瓦厂上夜班的工人。他加大了哭声。听到谢闯的哭声,他们赶紧跑上前去。老光棍见他们人多势众,骂了一句“我日你先人”,把谢闯的母亲往地上重重一扔,灰溜溜地跑了。谢闯听出他就是住在东街的丁二狗。

谢闯把母亲扶起来,母亲叮嘱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谢闯似懂非懂,但还是含泪点着头。这件事,一直埋在谢闯的心里,他没有马上报复,而是在心中酝酿一个大计划。

他首先摸熟了丁二狗的生活规律,确定了下手的最佳时机。过年时,他在云窝镇上转悠,像松鼠储存过冬的松果一样积累火药,把那些没有燃过的鞭炮都收集起来,做成了一个超级大鞭炮。

丁二狗的生活挺有规律,他每天都要去露天的茅坑解手,正月十五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抽着自己卷的烟,哼着小曲,在茅坑上练蹲功。等候多时的谢闯将超级大鞭炮点燃,扔进了茅坑。只听一声巨响,丁二狗脚下一滑,掉进茅坑。他洗了一个澡,这也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洗澡。

4

对谢闯念念不忘的还有一个姓张的老寡妇,她无儿无女,靠卖冥器维持生计。年轻的时候,张寡妇颇有几分姿色,还有幸当过妓女,这一点,如今在她那张丑陋、松弛,老苦瓜皮一样的脸上早已无处寻觅。张寡妇持家有道,每次回家,她手上都会拿着一些宝贝——一根电线,一只破碗,一块木板,甚至是几根芦苇。她从来不会空着手回家,就是地上摔了一跤,也不会忘记抓两把土。

有一回,谢闯家的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私奔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好心的邻居悄悄告诉他,它们去张寡妇家吃晚饭了。谢闯跑到她家,在门口喊了半天,屋子里才有动静。张寡妇拉开一条门缝,瞪着两只小眼睛,眼睛里满是凶光,像老巫婆一样,让人不寒而栗。谢闯说要进屋搜查,她猛地一下把门关上,差点夹断谢闯的手指。

张寡妇极其谨慎的,她总觉得自己有一屋子宝贝,担心别人打她的主意。她用报纸将窗户糊得严严实实,一点光也透不进去,即使是大白天,屋子里也黑乎乎的,像个老鼠洞。到了晚上,她舍不得点灯,每天赶在天黑前吃晚饭,吃完就上床睡觉了。

对于很多孩子来说,她的屋子是小镇最恐怖的地方,泥墙上挂着她六任丈夫的遗像,下面摆着新扎的花圈,横梁上,还放着一口棺材,黑色的油漆散发着瘆人的寒光。据说,棺材里还躺着一个人,那是她丈夫风干的尸体。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张寡妇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坐在凳子上吃着从别人菜园里摸来的白小娘香瓜。她吃得很仔细,连滴在桌子上的几滴汁水都要舔干净。门开着,暮晚的微光照进屋子,照在她的手臂上,那两条手臂没有一丁点肉,像油纸包着枯枝……小小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座神龛,她则是一尊生锈的铜像。

吃完瓜,张寡妇舍不得洗手,把手上的甜味都舔干净后,心满意足地上了床。她虽然上了床,却没有睡着,嘴里还在不停地算着账。她像老鼠一样机警,屋子里的任何声响,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上床没多久,她听到屋子里有一阵响动,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小偷,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她蹑手蹑脚地起来,光着脚,从床边拿了根棍子,就在这时,声音消失了,屋子里一片死寂,黑暗像一团团的絮状物,充满着呛人的尘土味儿。她竖起耳朵,在黑暗中站了几分钟,以为是幻听,便又上了床,可刚放下蚊帐,恐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跳了起来,循着声音而去,终于,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喊:“拿命来,拿命来……”这声音就像一根铅丝,从一只耳朵穿到另一只耳朵……声音好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她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捏紧棍子,壮着胆,顺着梯子,往棺材走去。

突然,屋子里响起一阵沉闷的滑动声,棺材竟然打开了。她吓得从梯子上滚落下来。

“我是阎罗王派来的,张寡妇,你的死期到了。”

“我不想死,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有钱,我给你钱。”张寡妇不敢睁开眼睛,在地上拼命地磕着头。

“你作孽太多,谁也救不了你。”

张寡妇哭了起来:“我才七十二岁,还小得很,镇上有很多九十岁的老不死,他们早就活腻了,你去收了他们吧。”

“我可以免你一死,不过,三天之内,你要将偷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张寡妇死里逃生,感激不尽。

“我要到天上去了,你不能睁开眼睛,如果见到我,你就会马上没命。”

张寡妇信以为真,闭着眼睛,身子簌簌发抖。

这时,躲在棺材里的谢闯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镇上的居民惊奇地发现,他们曾经丢失的那些东西,竟然自己长了脚回来了。

5

这些小小的恶作剧,很多都已被人淡忘,云窝镇上的居民最津津乐道的,还是谢闯十六岁那年发生的风流韵事。

那年,谢闯已经长成了一个俊俏的少年。在家里,他排行老二,那个年代,老二就意味着没有新衣服可穿,谢闯更是如此,他一天到晚只能穿哥哥的旧衣服,穿得最多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衫。寒酸的打扮,掩饰不了一个少年的帅气,他长得又高又瘦,棱角分明,眉宇间透着一丝桀骜与轻狂,倔强的嘴唇上方有一层淡淡的绒毛。和同龄的孩子一样,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一点,他不止一次偷偷用父亲的剃须刀刮过胡须。

十六岁的谢闯不仅成绩好,还多才多艺,能吹口琴,喜欢写诗、写书法。年少轻狂的谢闯对云窝充满深深的敌意。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考上大学,离开这个贫穷落后的鬼地方。他要到大城市去,那里的人不知道他有一个残疾的母亲,不知道他有一个懦弱无能的父亲。

全家人都相信,谢闯考大学就像从囊中取物一样简单。其中,父亲谢老三又是最坚定的支持者。谢老三刚过五十岁,但过度的操劳,让他变得又黄又瘦,就像用光荣牌肥皂雕刻出来的一样,他太忠厚,太老实,别人说什么,他都不敢提一句反对意见。跟别人说话时,他从来不敢正眼看人。只有谈到自己的儿子时,他才会骄傲地抬一下头,接受大家的赞美。他一直坚信儿子就是天才。虽然,镇上有很多人说,谢闯不是他的种,对这个传言,他开始不信,后来倒是有些信了,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这么聪明的孩子。

除了种地之外,谢老三靠捉黄鳝来补贴家用。云窝镇上的人,以前是不吃黄鳝的,如果抓到了黄鳝,只有两种用途:一是用来喂牛,走到牛的跟前,将黄鳝往它鼻子里一塞,据说吃了黄鳝,牛耕起地来,会更有力气;另外一个用途是做止血贴,用镰刀把黄鳝的头剁掉,让血飙在报纸上,黏糊糊的血浆把整张报纸染得像断头台一样,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晒,等晒脆之后,剪成一小片一小片,谁要是划破了口子,就拿一块贴住伤口,血很快就止住了。具体是哪一年,城里人开始吃黄鳝的,谁也说不清楚了,反正,从那时开始,每天晚上吃过晚饭,谢老三就会出门。春夏的时候,在水田里放黄鳝笼,冬天的时候,黄鳝冬眠了,就拿挖锹到松脆的田埂上去挖。黄鳝养在缸里,隔了几天,城里的贩子就会上门来收。开始的时候,捉黄鳝的时候还会捉到蛇,因为没人吃,都被扔掉了,可这几年,城里人的口味突然变重了,连蛇也开始吃了,越毒的蛇卖得越贵,所以,谢老三也开始捉蛇,时间一长,竟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捉蛇高手。他经过一片草地时,只要看一看草被压过的痕迹,就知道附近有没有蛇,知道蛇大概有多大,镇上的人取笑他说,连公母他都看得出来。他不怕被蛇咬,万一被咬了,在地里转上几圈,找上几种草药,回家捣碎后敷在伤口上就行了。

谢老三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到晚皱着眉头。他心里很明白,捉蛇捉黄鳝挣的钱只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计,谢闯要真考上了大学,他根本拿不出钱来,连一只像样的皮箱他都买不起。

谢老三接触最多的就是贩子,贩子们走南闯北,知道很多奇闻趣事。他曾听一个贩子无意中说起,城里有一些人专门收肾,价钱很高。他一听,心头立刻有了主意,到时候真要凑不起钱,就去卖掉自己的肾。卖掉一个肾,就能换回儿子的大好前程,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事情。

这个想法,谢老三一直埋在心里,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就连谢闯的母亲也不知道。有一天,他梦到去做手术,竟然一点也不疼,只是那几天,总觉得左边的腰空空荡荡的,好像一个肾真的已经被割掉了一样。有时候,干活干累了,他的腰偶尔会发疼,他一皱眉头,拍打了一下,骂道:“妈的,你再捣乱,老子明天就把你割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肾也会记仇,越是骂它,它越跟他过不去。

有一回,谢老三去捉黄鳝,走到半路,腰就开始疼了,开始是隐约作痛,他没在意,慢慢地,疼痛加剧了,像针在刺,到后来,身体里好像装了一台绞肉机。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两眼一黑,在草地里直打滚。那真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过了半个多小时,才重新睁开眼睛。

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担心起自己的计划来,如果肾坏掉了,到时候没有人收又该怎么办?非但不能卖钱,说不定还要花掉一笔医药费呢。想到花钱,他觉得比割自己的肉还难受。

他对自己的肾变得客气起来,好像它们是暂时寄居在家里的客人,他把酒戒了,烟也少抽了。疼起来的时候,他就跟它们谈心,带着求饶的口气安慰它们说:“你们现在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你们要是不行了,我儿子的前途就完蛋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骂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等到做完手术,可以住到城里人的身体里,每天吃大鱼大肉,吃山珍海味,比待在我这个窝囊的身体里一天到晚吃咸菜要好得多。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两只肾,说来也怪,它们就好像淘气的双胞胎一样,哄一哄就听话了,竟然真的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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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学》: 文学刊物。以发表短篇小说为主,同时容纳其它文学体裁、品类,注重思想性与文学性的统一,刊物融现实性、艺术性、可读性于一体,聚读者、作者、编者为一家,所发作品受到省内外广大读者和全国各家文学选刊的青睐。
  • 恶人传

    恶人传

    本书是英国文学巨匠约翰·班扬的一部现实小说。同他的另外两本代表作《天路历程》和《灵魂城圣战》不同,本书没有采用梦境或异域作为背景,而是直接讲述现实世界,通过“智慧人”和“侧耳听”两人的对话,讲述一个名叫“恶人”的普通英国居民的一生。班扬借智慧人和侧耳听的口,对恶人的人生各阶段所作所为进行了评价,并规劝读者不要效法恶人,过敬虔的生活。班扬作品所独有的风格、内中一个个寓意十足的鲜活人物形象,以及班扬对人性的深刻洞察,都让人赞叹不已。班扬说:我想,本书会为许多人点亮明灯,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遍布着书中所写之事。
  • 一本书读懂金融常识

    一本书读懂金融常识

    金融理论并非离我们的生活很远。实际上,我们在生活中时时刻刻都需要用到金融理论。想成为有钱人?那么这里就是你必须知道的秘密。以中国人的视角去看金融,去理解金融,去应用金融,也许下一个巴菲特,下一个索罗斯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