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武林头。
武林头不是一个镇或者村名,也不是哪家厂名,它所指的一片区域与大运河有关,在德清县雷甸乡境内,靠近余杭县塘栖镇。地图上标示,武林头在运河边,几条水道交汇之处。史料记载,千里京杭大运河在宋、元时期,进一步疏浚、拓宽了杭州城北武林门至余杭塘栖的河道,武林头地处运河东西南北的水上交通要冲,进入杭城的门户;同时,杭申航道、杭湖锡航道也在武林头交汇。
武林头是否与杭州武林门有直接关联,无从考证。不过从武林头到杭州城,确实是一衣带水。在当地人眼里,武林头的具体位置是武林头码头一带,坐落在武林头的德清最著名的丝厂,人们通常称“武林头丝厂”,因为武林头码头一上岸,就是丝厂的楼房。
丝厂的所在地就是大同村,或者说,丝厂与大同村连在一起。对于金仙他们,大同村就是武林头,木桥头生产队也是武林头,比如在后来,他们回老家通常不说回木桥头,而会说回武林头。在他们看来,这是同一个地域概念。事实上,只是很小的一片,慢悠悠走,一袋烟的工夫也就转完了。
没有人能绕开武林头丝厂,那是一座辉煌的标志,即使最终没落,也将载入史册,并深深投影在武林头人的心中。那年月,到武林头来或者从武林头出去,必经之路是坐船。在德清县境内约长度一公里的京杭大运河,北岸是德清县,南岸是余杭县,北岸德清县这边,武林头码头,往来船只停泊之处,繁忙热闹之所。上得岸来,无论到哪儿,都得先经过武林路。
武林路不长的一条街,临街的铺面鳞次栉比,百货琳琅满目,有邮电所、信用社,街边还有摆摊卖青菜和杂物的,人来人往,完全是集镇的规模。而且,除了丝厂之外,武林头还住着一些非农业人口,虽然不多,已经足以彰显与农业人口的差别。
当然,最重要的是丝厂。武林路36号,高大的门楼,堂皇气派的建筑,大门上高挂某某丝厂的大招牌。招牌几经更替,名称换了再换,当地人甚至叫不出那些名称,也没有必要搞清楚,不管怎么变化怎么换,他们都叫“丝厂”,或者“武林头丝厂”。这家丝厂的历史足够悠久,村里的老人说,在1914年就有了。刚开始是官办的,来头很大,那样规模的在全省也没有几家。有见识的人说,它是德清县从农耕文明到工业文明过渡的标志,是德清县第一大规模的丝厂。在浙江甚至上海,都很有名。在金仙他们家从城关镇下放到武林头的那些年,正是丝厂的鼎盛时期。
丝厂和大同村,在一片土地上,同享一片蓝天,共饮一江水,可是又截然不同。不同在于阶层、地位、身份、阶级,不同的两个世界。大同村人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泥土一身臭汗;丝厂的人是工人,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细皮嫩肉头发梳得灵光。大同村人吃的是谷子,生产队分的,还要交公粮;丝厂的人吃的是米,粮所供应的。大同村人浑身上下散发出泥土气息,天生就是农业人口;丝厂的人从头到脚油光水亮,额头上的标记是“非农业人口”。分水岭就在这儿,农民和居民,国家职工和种地的农民。
在那个年代,这种差别的巨大,只有那个年代的人明白,后来的人觉得简直不可理喻。那时候的丝厂有上千人,很多住在城里的人在丝厂上班。丝厂的大烟窗高高竖起,厂里有花园、商店、月亮门、篮球场、俱乐部、职工学校,还有招待所。武林头本地人是做不了丝厂的正式职工的,能够在里边做临时工——通常是搬运装卸或是缫丝工,可以自豪地在村人面前吹牛皮吹上几个月。
丝厂深深地刺激、甚至刺痛了金仙。
毫无疑问,那里是一个诱惑。那里的店铺有漂亮的花布、文具,还有点心糖果。到那里去,就像是逛集市一样。金仙有时候和玉梅阿红她们一起去玩,有时候背上弟弟去买盐、酱油。有一次,她在百货店门前看了很久,柜台上的花布实在太漂亮了,两个长得漂亮的女工,一个穿深蓝色的裙子,上身一件白衬衣,干净清爽,显得皮肤特别白净;另一个苗条身材,一件军绿色裤子,浅蓝格子圆领上衣,领口下面,有一只蝴蝶结,很洋气。她们在看一匹水红色暗花布,相互比画着。
“好看吗?”
“好看,洋气。”
“做一件连衣裙怎么样?”
“配上一条细细的腰带,美死了。”
衣服上有蝴蝶结的女工指着货架上的花布说:“我觉得那花布也好看,做一条裙子,上面穿一件素色衣裳,蛮好的。”
另一个说:“不好看,这个太土气了,穿起来像乡下人。”转头看见金仙,嘴巴一努说:“喏,像这样子,多土!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
金仙的衣服是过年的时候爸妈买回来的布料,妈妈找裁缝做的,是金仙最喜欢的。听她们如此说,金仙挺生气,嘴巴一噘,抗议地瞪着她们。乡下人?乡下人怎么啦?你城里人了不起啊?凭什么瞧不起人?金仙心里如此想,可是不敢说出来。这时,小弟弟金虎不耐烦了,吵着要回家。弟弟的鼻涕流下来,吸溜一下又吸回去,鼻子周围脏兮兮。女工看见了,本能地往后移,十分厌恶地说:“哎呀妈呀,脏死了恶心死了。”另一个说:“乡下人就这样。”
金仙瞬间觉得她们面目可憎,她的内心升起来强烈的自卑感,但是气愤的情绪远远超出了自卑。她对着女工愤怒地喊出一句:“你!你是丑八怪!”两个女工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女工的嘲笑声像一块通红的烙铁,重重地烙在金仙的胸口上。
小学快毕业的那年,学校组织到丝厂参观,进了丝厂大门,老师就开始不断地提醒同学们不能乱动。金仙对那些机器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参观结束出来,富英问阿红:“你以后要到丝厂来的吧?”
阿红的妈妈是大队妇女主任,她要进丝厂是有可能的。阿红不好说什么。
再问金仙:“让你来的话,你来不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听上去有点像是取笑。
金仙回答:“你去吧。我不去。”
富英拖长声调说:“那就更加轮不到我了!”
金仙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让我去我还不去呢!”
她们心里都清楚,这是说的反话。因为,根本就没有可能。武林路有些窄,学生们涌过来,显得拥挤。金仙和阿红拉着手,迎面走来一个挑担往码头去的老人,金仙往旁边一躲闪,不小心踩到了一个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年轻男子的脚。金仙吐了吐舌头,心想幸好踩到的是个男的,要是个女的,免不了挨骂。
长得白净脸皮薄嘴唇一副斯文相的帅气年轻男子把金仙往后一扯,一长串很难听的话从他好看的牙缝里吐出来:“你走路不看路呀你没长眼睛是不是怎么往我的鞋子上踩我刚买的皮鞋你看让你踩脏了乡巴佬不懂礼貌。”
金仙完全蒙了,阿红富英也蒙了。她们看着年轻帅气斯文眼镜男子,非常奇怪长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这么会吵架,那一个个字好像不是吐出来的,简直就是嘴巴一张自动滚出来的。金仙低头认错:“我不小心的。”年轻男子又来了一串字符:“你不小心的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吗这不是你家院子看清楚了这是武林头这是丝厂你踩到我还算你好运要是踩到别人你早挨揍了……”
金仙差不多崩溃。
还是阿红用劲拽走金仙的,金仙没有掉眼泪,她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走了好远,金仙说:“那个人是不是神经病呀!”
上了高中之后,金仙经过丝厂更频繁了。每次她从德清县城坐班船回家,经过武林头丝厂,看着丝厂的大楼,街道上三五成群的丝厂工人,心里总有点那个。虽然,年幼时的愤愤不平渐渐消失了,但是,丝厂还是提醒她农民和工人的差异,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差异。在她的内心,慢慢滋长起一种东西,起初她以为只是一种情绪,后来她懂得,那就是梦想。
金仙印象中的丝厂工人,优越感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眼睛是俯视的,他们走路的姿势跟螃蟹一样。
这一切,也许是金仙心理作用使然。丝绸之府的德清,缫丝工业发展源远流长,武林头缫丝厂自1914年创办,历经时代风雨,几易其主,命运潮起潮落。缫丝厂工人看上去风光,其实工作很苦。在闷热潮湿的车间,工人日夜轮班,八小时上班双手长期浸泡在高温水中,脱皮、溃疡很常见。在计划经济时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老大哥的地位本来就比农民高,能当上工人吃上国家粮,是无上光荣的。缫丝工人的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外人根本不了解。人们看到的,仅仅是光鲜的一面。
到了改革开放之后,长三角地区丝厂遍地开花,外资的、民营的、私人作坊式的,在短时间内抢占了市场,武林头丝厂也渐渐走向衰落。从那时候开始,很多村民进武林头丝厂做临时工,才真正体会了缫丝工人的辛苦。再往后,农民洗脚上田,有了更多的选择,他们再也不愿意进丝厂打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武林头丝厂,在2003年前后,完成了历史使命,从此偃旗息鼓一片荒芜。
这都是后话了。
人往往如此,从仰视他人的角度,看到的是一个画面,换一个角度,又是另一个画面。年幼的金仙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感受到的只是她的角度。究其因由,是她感受到阶层的差异,这种差异来源于她的处境和地位。
金仙的父亲管小歪的使命就是挣钱,挣钱买米买油买家用,挣钱供孩子上学给妻子治病,挣钱盖房子。长年在外打工,他这个父亲跟孩子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孩子们每天在做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不了解。在他看来,吃饱穿暖是世上最重要的大事,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全是吃饱了撑的。挣钱养家是一个父亲的天职,在这一点上,他做到了。
金仙有一些想法。不是她一定要去想,而是那些想法就是一个个小鬼,不时地跳出来,惊扰她一下。比如武林头丝厂的那些人那些事,常常让她感觉到自身的矮小。她不甘心永远在木桥头做一个农民,有朝一日,她也要走出去,到城里去,做一个光鲜体面的城里人。
管小歪不会认同女儿的想法,金仙也就没有必要告诉她。有时候他回来,金仙还是努力表现,试图得到他的称赞,管小歪依旧没有半句表扬的言辞。不仅如此,还常常会拿别人家的孩子做比较,人家的孩子懂事能干做事卖力靠谱,总之就是比你强。金仙虽然明知道父亲会那样,但是她的心里有了更多的想法。
父母还是隔些天才回来一次,他们坐两个多小时的船,从武林头码头下来。对他们来说,武林头不过是一个码头,丝厂跟他们没有关系,管他干什么?从丝厂的门前经过无数回,管小歪根本就没有注意里边是什么样子。当然,他回到武林头的时间,往往都是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