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病倒了。
金仙不是第一次病倒,每年暑假结束,她都要大病一场。发高烧说胡话,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昏迷中大小便失禁,气若游丝的样子好像就不行了。金仙病了母亲就会回家,悉心照看金仙。妈妈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女儿这是累病的。给金仙灌汤药,把西瓜汁一滴滴喂给女儿。
金仙在整个暑假拼了命干活。生产队把农活打包计件,比如翻一块地是多少工分,金仙要多挣工分,就得豁出去。金仙有毅力,但是缺少耐力和体力。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跟五大三粗干惯了农活的村民比?短时间力量的爆发她赢了,但是时间长了就吃不消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拼命干活,对自己没有半点的疼惜。
金仙上初中的第二年,大哥金春娶了媳妇。这个大嫂家里也贫穷,姐妹多,人长得漂亮,嫁给金仙做嫂子算是下嫁了。金仙家穷,兄弟多,主要是没有房子,两间毛竹房不像个样子。在农村,没有房子娶媳妇很难。大嫂过门后,大哥很多时间都是在丈母娘家干活,一头牛一样任劳任怨,干活干到累趴下为止。这样子家里这头大哥就顾不上了。大嫂听了她母亲的话,不下田,什么也不要干,在家里好好待着就行,反正他们家兄弟姐妹多。大嫂果真一直不下田,最多也就在家煮煮饭。
金仙白天干活太累了,晚上把衣服泡在小河的水中,本来想第二天早上洗的,可是第二天天没亮又下地了,披星戴月,累得狗一样,总也顾不上。大嫂知道金仙的衣服泡在水中,但是她当作没看见。金仙回家迟了,大家都吃过了,大嫂不会给她留点菜,剩菜也没有。金仙捞一碗剩饭,浇点酱油,吃得很难过。
金仙怕见大嫂的妈妈,她看不惯金仙,每次都要冷嘲热讽一番。那天金仙没有来得及躲出去,这个威风的亲家母来了,逮着这个小姑子,好一顿奚落。金仙的脾性,岂是任人欺负的?但是再怎么样,她也忍着,她不能发作,为了大哥。为了这个家,家里讨个媳妇太不容易,她无论如何得忍受。
大嫂妈妈的话很难听,肆无忌惮骂开了:“你家这个姑娘也好不要脸,这么大了还留着白吃饭。嫁出去得了,女的读什么书啊!读书再多,还不是别人的货!”金仙全听见了,要是别人,她一个巴掌早甩到人家脸上了,可是她不能。心里憋得慌,眼泪憋不住,不听使唤地汹涌。那是1972年,金仙15岁。
大哥老实,大哥知道妹妹受委屈,但是他什么也帮不上。不比老二金生,见不得妹妹受委屈流眼泪,别说在外人面前受气他义无反顾护着妹妹,就是在家里,跟妹妹闹别扭了,无论他有多大的气,只要妹妹一哭一闹,他立马跪地求饶:“好啦好啦我不对我错了,你别哭了。”老二的脾气暴躁是村人皆知的。就凭这一点,金仙心里认定这个哥哥是对自己好的,护着她这个妹妹的。
金仙认为,大嫂是不坏的,都是她妈妈教的,大嫂没读什么书,不懂道理。所以大嫂怎么都好,她都息事宁人。二哥有时候忍不住,他会站在金仙一边,回击大嫂的妈妈。那样有好几回,虽然金仙表面劝说二哥,心里还是对二哥充满了感激。
金仙对大哥金春的好,是有缘故的。罗阿头在嫁给管小歪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前夫就在武林头那一带,金春是罗阿头和前夫所生。前夫病死后,罗阿头带着金春嫁给了管小歪。管小歪视金春为己出,跟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但是因为大哥是带来的,金仙总是特别对大哥好,生怕怠慢亏欠了大哥。
罗阿头知道金仙受的苦和委屈,但是,她又能如何?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金仙那么拼命干活,她没有要金仙那样,家里任何人都没有要求金仙那样,金仙自己那样干。她要挣工分,而且她要强,她不能输给别人。一个暑假,把人累得脱了人形,漂漂亮亮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体能严重透支,脸黄肌瘦不像个人样。
金仙觉得,妈妈更苦。妈妈性子刚烈,眼里揉不下沙子,心里有苦说不出,一口气上不来,她会采取极端的行为。因为妈妈的两次绝望举动,金仙发誓要为母亲分担,不让母亲那么苦。她的愿望和使命,就是让家里生活好起来,妈妈再也不会做出那样极端的举动。金仙的母亲当然不会想到,自己对女儿造成的影响那么大,甚至影响了女儿的一生。
罗阿头第一次出事,是在金仙12岁那年。那一天,金仙父亲又是半夜回到家,给家里带回来一些吃的。父亲进门的时候,金仙还看见他们两个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异常。贫贱夫妻百事哀,有时候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冲突起来,完全不可理喻。他们开始在说家里的琐事,说着说着有了分歧,然后就吵起来。越吵越激烈,互不相让,半夜里吵得鸡飞狗跳。金仙和哥哥弟弟都醒来了,谁也不懂怎么劝他们,小的吓得哇哇哭,大的干着急。金仙父亲管小歪是个直性子,发起火来电闪雷鸣。罗阿头也有一肚子的心酸委屈,见丈夫这样,顿时万念俱灰。
在孩子们的哀求声中,争吵停止了。坏脾气的人炸药包一样一点就着,但是炸过之后偃旗息鼓,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千种心酸万般苦楚在罗阿头心中汹涌澎湃,瞬息之间眼前漆黑一片,没有一点一滴希望的亮光。哀莫大于心死,再苦再累能忍受,人活着看不到希望,活着没有任何意义。罗阿头神情木然地走出房门,到了院子里。
金仙一直在观察着母亲。她的心里害怕极了。弟弟金虎在她的怀里,双眼惊恐地看着她。金生、金荣他们回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金仙安慰着弟弟,心里突然冒出来不好的预感。刚到木桥头不久,附近村子里有一个女人死了,跟丈夫吵了架之后自杀的。金仙还听说过,大同村也有人喝药自杀,也是夫妻吵架引起的。吵架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平常家里也是好好的,一句半句合不来,马上就要寻死。金仙很不理解,这么小的事情也要死,太小气了吧?在农村生活时间长了,渐渐长大了,金仙慢慢有了新的认识。人活着真的很苦很累,靠一点点希望支撑,万一希望倒塌,活不活都不重要了。生命非常脆弱,难的是活着,死有时候很容易。
不祥的预感折磨着金仙。她立即从床上蹦起来,嘴里喊着“妈妈”,冲出门去。眼前的景象让金仙吓呆了,她浑身发抖地扑到妈妈身上,惊慌失措地哭喊:“快救妈妈呀!爸,快来呀,快来救救妈妈呀!”
妈妈已经把农药喝下去了。管小歪慌神了,左邻右舍也来了,和金仙父亲一起,对罗阿头采取了一些简单的抢救措施之后,急忙忙把罗阿头抱起,用小木船送往塘栖镇救治。
这个场景金仙永生难忘。无论过去多久,每每想起,金仙就会忍不住地浑身发抖。母亲当时披散的头发,黑紫的嘴唇,绝望的神情,犹如一个子弹,穿过了金仙的肌肤,永远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日后每逢阴雨天,风吹草动,那颗子弹就在她的身体里搅动,令她痛不欲生。
罗阿头第二次出事,是因为一枚金戒指。金戒指是管小歪送给罗阿头的定情信物,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有一天,村里有个人来借罗阿头的毛衣去做样板,罗阿头的毛衣款式时尚,毕竟是从城里来的。后来罗阿头想起,金戒指在毛衣口袋里没有拿出来,去找那个人,那个人一口否认。也没有证据说金戒指一定是人家拿了,罗阿头吃了个哑巴亏,但是她的为人是不会把事情闹大的,虽然心里特别难过,但是也只得作罢。
要过管小歪这一关是个问题。定情信物意义重大,关键是这样一件传家宝,能值不少钱。罗阿头如实相告,管小歪责怪起罗阿头。
“一个金戒指就这样送人了,真是个败家女人!”
“男人挣钱养家,女人看家理家,你看你,会理家吗?把这个家都理成什么样子了?”
“好,我不会理家?这个家还不是我在理吗?我光吃饭不干活吗?”
“只有你挣钱养家,我没有吃苦吗?我要看顾家,还要出去打工,里里外外,不都是我管的吗?你什么时候过问过家里的事?过问过孩子们的事?”
“一个金戒指了不起,你看作比我的命还重。”
罗阿头被点着了,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最后愈演愈烈大打出手。管小歪的气势很快就把罗阿头给压住了,罗阿头哭,哭得昏天黑地。
金仙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哀求父母不要吵了,但是他们根本就听不见。她难过极了,又无可奈何。她紧盯着母亲,生怕母亲又做出什么事来。上次母亲喝农药那件事之后,金仙惊吓过度,他们一吵架,金仙就本能地恐惧,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紧母亲。她了解母亲,母亲的刚烈秉性,钢一样坚硬,刀砍不进锯子锯不动,但是脆的,猛烈敲击脆生生就断裂了。母亲一直在哭,凄惨地哭,不过还好,也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金仙憋得慌,上厕所去了。
就是这上厕所的工夫,罗阿头不见了。金仙预感到灾难降临,发疯一样到处找妈妈。父亲还在气头上,也没想到真会出什么事,金仙的叫喊他没当回事。金仙一个人找,一边找一边哭喊着妈妈。她有预感,这种预感跟上次是那么相似,她认准妈妈会出事,必须尽快找到她,不然妈妈就没得救了。不能没有妈妈!千万不能!没有了妈妈,这个家就散了啊!
在羊圈,金仙发现了妈妈。妈妈正在用一条绳子了结自己。金仙呼天抢地叫喊,扑上前去。人们闻声而来,救下了妈妈。只差半步,半步之遥,妈妈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不在人世了,他们就没有妈妈了,这个辛辛苦苦维系起来的家也就碎裂了。
爸爸脸色铁青。
金仙突然冲着爸爸哭喊:“爸爸,你再不要这样了,不要这样对妈妈了。妈妈多苦呀,你再这样对待妈妈,妈妈就真的死了。”金仙扑在妈妈身上,哭得几近昏厥。
爸爸没有出声,金仙扑过来,抱住爸爸的双腿求爸爸,声泪俱下:“爸爸!你一定要应承我,以后不能再骂妈妈打妈妈,妈妈死了,我也会死,我第一个死!”
爸爸神情黯然,眉头动了动,双唇轻轻地颤了颤。爸爸没有说出话来,但是自此以后,爸爸的脾气好了很多。
母女心连着心,罗阿头心里,从此对女儿刮目相看。时过境迁,好像风平浪静,然而金仙的心里明镜一般。她明白那个金戒指让谁拿去了,她没有办法让人家承认交出来,但是金仙牢牢记住了。妈妈善良心地好,不会去找人家理论,只能自己忍着,爸爸的指责妈妈承受不了,忍着忍着就扛不住承受不住,死的念头就有了。
盛夏酷暑,屋里闷热难当,门前的空地上,一张养蚕的竹匾,躺着高烧昏迷的金仙。她像一只蚕宝宝一样蜷缩着,妈妈一边给金仙喂西瓜汁,一边轻轻地为金仙打扇子。在母亲的照料下,金仙慢慢清醒过来。金仙睁开眼看到母亲,轻轻叫一声:“妈。”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金仙怜惜妈妈的苦,妈妈怜惜金仙的苦,母女俩心意相通,尽在不言中。
罗阿头性情虽然刚烈,但是很少对金仙动怒。有一次是金仙和弟弟金荣不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就动了手。金荣弟弟有个毛病,容易流鼻血。有时候没有人碰他,也会无缘无故流。金仙跟弟弟吵了几句,弟弟的鼻血流了下来。妈妈过来,以为是做姐姐的把弟弟打得流鼻血了,随手抄起一根桑树枝,不由分说要打女儿。金仙也不会站在那儿挨打,见形势不好,拔腿就跑。她在前面跑,妈妈在后面追,一条田埂追过一条田埂,一直追了几里地。天黑了,金仙不进屋,躲在墙边等着,等到妈妈出来找到她,把她领回家。她心里想:你不找我,我就是不回去,天黑了也不回去。此后,妈妈没有再打过金仙。随着渐渐长大,金仙自尊心强,脸皮薄,做错了事妈妈说两句就十分难过,更不用说打了。
罗阿头没有想到,女儿金仙日后有那么大的作为。她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大道理,那时候,她只觉得,女儿如此好强,不服输,凡事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得最好,这样的个性太苦了自己。
开学了,金仙回到大丰中学。接下来的一个月,金仙基本上是昏昏欲睡,她的身体还在康复之中。说来奇怪,那时候也不看医生,不吃什么药,病了歇几天,养养就好了,完全靠身体的自我修复功能。暑假里,学生都是强劳力,劳累过度是常有的,班主任张老师也不多说什么,金仙在课堂上睡得迷糊,读的什么书,念的什么课,基本记不住。到了第二个月,才慢慢调养过来,有了精神。
金仙的脑子好用,落下的课紧赶慢赶,也就追上了。张老师觉得金仙聪明,不好好读书浪费了,有时间就给金仙做一些辅导。
张老师对金仙蛮好的,金仙却对张老师犯了一个错。张老师有一支黑色的钢笔,平常拿出来写写画画,不用了就放在抽屉里。钢笔在那个时代属于新鲜时髦东西,能够有一支钢笔是每个学生的梦想。金仙没有用过钢笔,每当张老师用钢笔写字时,她就万分羡慕。终于有一天,金仙打开了那个抽屉,拿走了钢笔。
张老师好像发现钢笔不在了,又好像没有发现,反正,他一直没有提这件事。金仙把玩了几天,拿出来写写,写完还把钢笔随手放在桌子上。有一个女同学看见了,认出是张老师的钢笔,立即报告了张老师。张老师没有说金仙偷了钢笔,也没有跟金仙要回钢笔。金仙在拿钢笔的时候,只是觉得好玩,一点也没有偷的意思。她玩了一阵,过瘾了,把钢笔放到张老师讲课的台上。张老师拿回了自己的钢笔,依旧什么也没说。
金仙当时没有什么感觉,时隔多年之后,才恍然明白,张老师保护了她。保护了她的自尊,也保护了她不受伤害。遗憾的是,张老师过早离开了,金仙明白过来之时,张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每每想起,金仙心里难言的辛酸和感激。这是张老师对金仙做的第一件事。
张老师对金仙做的第二件事,是走了好几里地,到金仙家背铺盖。金仙看不到读书有什么出路,上大学是保送的,这辈子是轮不上自己了。就是考上了高中,也还是要回村的,一样嫁人生娃,潦草地活下去。阿红不同,阿红有当干部的妈妈,即使考不上高中,也会被保送,高中毕业后会有一份好工作。
运动还在继续,学校也没有正规上课,劳动课却增多了。都是劳动,我不如回家劳动挣工分。反正已经耽误了不少功课,也考不上高中了。金仙只惦记着家,在初中最后一个学期,金仙不想在学校浪费时间了。她不敢跟张老师说,在一个午后,悄悄把自己的被子席子捆好,从学校的围墙扔出去,自己翻墙而出,逃离了学校。
几天之后,金仙在田里耙草,忙得大汗淋漓。张老师背着一卷铺盖,直接到田里找到金仙。金仙心里有愧,正不知道从何说起,张老师隔着几步远对她说:“金仙,我把你的铺盖背回去了,你明天来上课啊。”
正是这一句话,改变了金仙的命运。
张老师没有做金仙的思想工作,更没有责罚她。他跑到金仙家里,把金仙的铺盖直接背回了学校。如果张老师没有背铺盖,金仙是肯定不会回学校去;如果张老师批评金仙,金仙也不愿意再回学校了。金仙不回学校,也就不可能考上高中,没有考上高中,就不会有那些见识和知识,不会遇见后来的那些人那些事,她的人生,应该就是另外一种格局了。
铺盖都已经让张老师背回学校了,还能怎么样?回呗!这是她的铺盖,拿走了就没有了。一床铺盖,在当时可是很大的事。金仙那时候还小,无法揣测张老师的苦心。她想得很简单,可能张老师觉得她还算比较聪明,好好用点功应该能考上高中。世间的事情阴差阳错,看上去是人为的努力,事实上冥冥之中早已天定。漫漫人生路,遇见谁,错过谁,什么人扮演什么角色,都是安排好的。
这个张老师,是金仙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