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怎么考上的高中,金仙自己都觉得意外。劳动远远多于上课,一门心思都在家里,正儿八经地读书,也就初中快毕业的那个学期。大丰中学的班主任张老师把金仙的被子席子背回学校,金仙的心收了一些,听了张老师的话,在课本上用功了。
没有考虑过前途问题,因为根本就没有前途,考虑也没有用。上学,认字,会算数,不过如此。张老师认为金仙是能上高中的,不上高中太浪费。至于上了高中是不是有前途,张老师也说不好。最简单的道理,读高中,上县城,自然是能见世面的。
那一年,村里两个女孩上了高中,金仙和阿红。暑假结束,她们结伴从武林头上船,前往县城城关镇德清一中。
暑假的高强度劳动,金仙又是大病一场。身体摇摇晃晃,课堂上半睡半醒。头一个月学了什么,基本没有印象。班上都是些什么人,也拎不清。到了第二个月,金仙的体质慢慢恢复,眼睛才有了神采。眼睛明亮,看得清楚了,耳朵也灵光了,整个人充满青春活力。这个时候,有两个人进入了她的视线。
亚芬和双妹。
先说亚芬。人群中,亚芬不算标致,但是极为引人注目,是那种看一眼就会引起注意的那种。亚芬的家在雷甸乡上,城市居民户口,老爸是水产养殖场的书记。在计划经济年代,温饱是头等大事,水产养殖也就是有鱼有虾,简言之,有吃的。这很了不起。亚芬在五姐妹当中是老大,虽然雷甸乡是个小镇,可是城市居民户口比起农村人来,那是天差地别,加上父亲的位置,即使饥荒年也饿不着,因此亚芬也算养尊处优。
亚芬最大的特点是“嗲”,本地方言称“袅”(读音niāo,作者注),说话“袅”,走路“袅”,举手投足“袅”,眼神表情“袅”,对她的评价是:“哎哟袅死了!”“哎呀太袅了!”“袅”,吴语中“嗲”的意思,嗲声嗲气。在吴地之外的地区,大众对“吴侬软语”的印象是轻软丝滑,甜美温柔得能把人给化了。民间有“宁和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说话”的说法。
与苏州话同根同源的德清方言属于“吴语”范畴,同谓“吴侬软语”,与上海话、苏州话、杭州话、无锡话等同属北部吴语(吴语太湖片,即狭义的吴语,作者注)。在“吴侬软语”的环境之中,还有“袅”的,足见亚芬不一般。
亚芬的“袅”其实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一个班60人左右,来自全县4个乡镇,城镇居民户口学生和农业人口学生差不多各占一半。在“灰黑”色调的潮流中,共性是大势所趋,几乎谈不上个性。别说农村来的学生土里吧唧,城镇户口的学生也不相上下,而且,对军绿色的痴迷到了崇拜的地步。
亚芬不是这样,亚芬是个女孩子,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为什么不呢?在灰黑主旋律中,亚芬穿一件最时髦的水红色的确良上衣,像一个跳跃的音符。虽然她的五官不算俊俏,倒也协调,而且她身材苗条,玲珑轻盈;她的脖子特别长,有着天鹅一般的优美神韵。每当亚芬像个洋小姐一样在人前袅袅婷婷走过,立即成为焦点。亚芬爱美,敢美,不在意他人怎么评论,我行我素。反正,你说好了,我“袅”我的。
金仙一下子被吸引。金仙以前没有见过亚芬这样的人,从亚芬身上,她看到了人不一样的活法。在她眼里,亚芬时尚、洋气,洋溢出城里人清雅的气息。而她和阿红,双脚沾满了泥土,脸上满是乡野的野性和土气。
亚芬对着金仙微笑,友好地友善地微笑,这让金仙舒服。亚芬没有瞧不起她这个乡下人,而且,很欣赏金仙。也许是金仙浑身散发出的乡村特有的质朴、单纯、清澈,在亚芬看来是一种魅力。何况,最重要的,金仙确实长得俊美。女性与女性之间,毫无疑问也会因为外貌而相互产生好感,一个丑女和一个美人在一开始就能走得很近是比较难的,所谓惺惺相惜吧。
再说双妹。双妹家其实跟金仙家很近,武林头为数不多的城镇居民当中,就有双妹一家。双妹也在武林头长大,跟金仙、阿红一起上的大同小学,后来又一起在大丰中学读初中,一起进入德清一中。
如果说亚芬的“洋气”属于小家碧玉,那么双妹的漂亮可以归类为大气。五官清秀,身材姣好,聪明活泼,组织能力、号召能力强,文艺气质满满,被选为班级文艺委员。开学第二个月,班上要成立宣传队,太高的不要,太矮太小的不行,太丑的靠边站,中等身材长得漂亮的金仙、亚芬、双妹都被选上了。也是从宣传队开始,三个女生结成了好姐妹,最终成为一辈子的闺密知己。
双妹的才华在宣传队得到充分的展现。排练的时候,两名男生吹笛子伴奏,动作都是自己编排的,大家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满头大汗却也不亦乐乎。令人惊讶的是,双妹也没有学过,她就能自己编舞,根据歌曲主题,编排出一个个舞蹈动作,跳起来好看又顺当。
这让金仙非常佩服。金仙从雷甸农村来,显得有些拘谨、自卑,与人交往比较含蓄、被动。双妹虽然以前熟络,但是因为双妹家是武林头的居民户口,金仙跟她没有跟阿红那样朝夕相处,关系也就不是十分密切。上了一中,一下子走近了,双妹的落落大方很感染人,她对金仙特别好,一点不摆谱。金仙适应能力强,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环境。而且,金仙脑子灵活,常常有别人意想不到的点子。
双妹和亚芬是同年,金仙比她们大一岁,三个人都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韵致,走在一起,无意之中就成了别人的风景。她们一起上课,一起排练,一起玩儿,一起分享感受和悄悄话,经常三个人同时出现,操场、饭堂、宿舍,如影随形,令班上其他同学羡慕嫉妒恨。
宣传队五个男生七八个女生,每天下午的自习课排练,放学之后有时还接着排,很投入。她们排了好几个节目,比较大型跳得比较好的是《洗衣舞》和《映山红》。《洗衣舞》上了八个女生,跳得很有阵势。大家每天排练积极得不得了,跃跃欲试准备参加学校的会演。王老师说,学校的文艺会演要在县委大会堂举行。
还有一个人是胖哥。胖哥的大名潘永航,因为长得有点胖,金仙她们几个“胖哥”“胖哥”地叫开了,后来再也没有改口。胖哥不是她们的老师,也不是同学,而是学校饭堂的职工,负责开着拖拉机到市场采购食物,在饭堂掌勺。
胖哥只比金仙她们大三四岁,人长得憨厚,一看就是值得信任的样子。他算不上德清人,老辈人是江苏盐城的,俗称的“江北人”。江北比江南要贫困得多,胖哥的父母跟许多江北人一样,行船为生。顺水而行,行船行到了江南,在德清与余杭一带谋生,后来上了岸,定居在德清县。
一个饭堂的职工,怎么会跟三个女生扯上关系?还得从班主任王老师说起。
王老师大名王慧才,也是外地人,家住六朝古都南京城。一场文化大革命,王老师被席卷而来,在德清扎根,曾是著名学府武汉大学历史系高材生的他,成为德清一中一名普通教师。独在异乡为异客,同是天涯沦落人,王老师和胖哥来往密切,意气相投,进而义结金兰,称兄道弟。胖哥1954年生人,王老师1945年生人,相差近十岁,一个是名牌学府毕业;一个只上过初中;一个是教师;一个是饭堂职工;一个清逸俊秀;一个朴实憨厚,无论从哪方面看,两个人都好像不可能有什么共通之处,偏偏他们投缘投契,情深义重。
王老师一个人下放到德清,家属还在南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全副身心都在学生身上,课又讲得好,加之他年轻,没有代沟,深得孩子们喜爱。金仙、双妹、亚芬这个铁三角,王老师又格外爱护,时不时叫上她们,到家里一起包饺子吃。王老师擀面,女孩们学着包饺子,但是常常不得要领,把饺子包得不成形,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呼小叫,互相打趣。
在王老师家里,金仙她们见到了胖哥。姑娘们一口一个“胖哥”,叫得可甜了,叫得胖哥乐滋滋的。既然是当哥的,当然要照顾小妹妹了,胖哥的实权就是饭勺,饭堂师傅不止胖哥一个,姑娘们排队都自觉排在胖哥这边。偶尔排在另外一边,胖哥悄悄使个眼色:来,到这边来。姑娘们的碗里,会额外地增加一些分量。胖哥就是稍微有点胖,其实长得蛮好看,顺眼。
吃饱饭至关重要,学校为了照顾贫困学生,给一部分有困难的学生发放一个月两块钱的伙食补助,金仙也在补助之列。两块钱已经可以解决问题,当时食堂最常见的一份榨菜冬瓜三分钱,金仙舍不得,经常和阿红合起来买一份。肉类当然是很难吃到了。
阿红没有进宣传队,一起活动的时间少了,没有在一起玩,共同话题不多,金仙跟阿红的关系就渐渐疏远了。说武林头,木桥头,说村里的那些事,一点新鲜感没有,也总有个说完的时候。阿红见金仙跟亚芬、双妹她们打得火热,而自己是个局外人,不免有些失落。虽然跟金仙从一开始就是同桌,也住一间宿舍,但是金仙没有叫上她一起玩。有一天,阿红悄悄给金仙递了一张纸条:你嫌我泥土气了,不跟我玩了。金仙否认:没有呀没有呀,我们还是很好呀!但是无论是阿红还是金仙,都感觉到了变化。
金仙在变化。
金仙如鱼得水。
阿红对金仙还是很好,家里带了好吃的给金仙品尝,有新衣服让金仙先穿。秋天来临,阿红妈妈给阿红做了一件长袖外套,红黄蓝三种颜色彩条布料,鲜艳夺目,款式也时尚。阿红对金仙说:“这衣服穿在我身上一点也不好看,你穿,你穿好看。”金仙盛情难却,衣服一上身,果然效果就出来了。阿红说:“怎么你穿什么都好看。”这件新外套金仙穿了两天才还给阿红。那个时候,一件新衣服是很大一件事,要是小气的人,碰一下都不高兴,别说让别人先穿了。金仙心里领情,阿红对她确实没说的。
金仙的聪明才智被激发,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肯定,她找到了自我,变得自信、开朗、活泼。回木桥头并不多,因为金仙的父亲在城关镇的砖瓦厂做事,妈妈也在县城附近找到事做,不上学的时候,她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木桥头当然是挂心的,大嫂娶进门后,种种不快在心头,一起相处有时候挺尴尬的。大嫂生了孩子后,家里更显得局促狭窄,父亲说了好多次要盖新房子。
学校的生活新鲜,又有了双妹、亚芬这两个好朋友,金仙很舒心。她会带亚芬、双妹去妈妈做工的地方玩,亚芬、双妹也会叫上金仙到她们家去。
她们的衣服会互相换着穿,用具也共用。双妹就有一个新的搪瓷脸盆,金仙的脸盆破旧不堪,都不好意思到饭堂打水,双妹说:“用我的。”金仙端着那个大大的有着漂亮花朵图案的脸盆,从宿舍到饭堂的路上,像一只快乐的百灵。
第二个学期,金仙、亚芬、双妹同时加入了共青团。
《映山红》和《洗衣舞》的排练她们煞费苦心。参加全校会演,要到县委大会堂去,这可是非同一般。拿第一不敢想,但是起码也要拿到好名次。很多时候,同学们空着肚子,饿得手脚发软,但是没有人退出。那个年代,人真的很单纯,很朴实。
“开饭啦!开饭啦!”王老师叫了几次,同学们还没有散。直到觉得动作协调了没有什么问题了,才停下来。
“不饿了吗?一会儿饭堂没有饭了。”王老师催促。
王老师很多时候也参与,或是指点一番,或是跟同学们一起唱。王老师唱歌好听,同学们都喜欢听他唱歌。有一次金仙调皮地说:“我们不跳舞了,我们听王老师唱歌吧。”王老师果真随口就唱了起来。
后来,她们自编自演的《映山红》和《洗衣舞》在学校的会演中崭露头角,《洗衣舞》还作为会演的压轴节目,由学校宣传队为她们伴奏,姑娘们出色的表演获得了阵阵喝彩,两个节目都拿了满分5分。姑娘们高兴极了,围着王老师,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
“你们一个个都很棒,我就知道你们能行。”王老师喜笑颜开。
“想不想吃饺子?”其他同学都散了后,王老师问。
姑娘们高兴地跳起来。
到了王老师家,门一开,胖哥系着围裙,乐呵呵站在姑娘们面前。胖哥说:“吃饺子咯!”话音还没有落地,姑娘们甜甜地叫:“胖哥!胖哥!胖哥太好了!”叫得胖哥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胖哥照顾她们,她们也都记着胖哥的好。在她们眼里,胖哥就是个大小孩。有一次学校搞大串联,按照线路经过雷甸乡,再往余杭的塘栖镇。到了武林头,家门口了,金仙对胖哥说:“胖哥,到我家玩去。”串联队伍是由县里工宣队指挥的,胖哥作为学校职工,也担负着组织工作任务,中途掉队是要犯错误的,何况还跟一个学生一起掉队。胖哥几乎没多想,跟着金仙回了家。金仙家两间毛竹房,生活的窘迫一目了然。但是金仙和胖哥都很开心,还煮了粽子吃。
三个人当中,亚芬对胖哥尤其好。亚芬有一次从家里带回来一网兜螃蟹,悄悄塞给胖哥。胖哥来不及吃,把螃蟹放在宿舍,自己到饭堂上班去了。结果,螃蟹四散奔逃,爬到隔壁同事的宿舍去了,后来知道螃蟹是亚芬送给胖哥的,金仙和双妹笑话亚芬:“好啊亚芬,偷偷给人家胖哥送螃蟹吃,都不给我们吃,你说,是不是对胖哥有意思了?”说得亚芬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