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上海的公交车、路边的广告牌上到处是金蛇红蛇,礼品盒上缠着蛇,地铁卡上盘着蛇。尔鳗扭着水蛇腰,媚眼如丝,欢迎大厨驾临魔都。
龙潭花园收垃圾的小伙儿一口大黑牙,骑了辆自行车改造的电动三轮车,破酒瓶和废纸壳塞得老高,在身后大喊一声“你们好”,把我俩吓了一跳。
尔鳗说,他总是那么高兴,有一次把我们院丘木懒家的孩子都吓哭了。
清真面馆里很静。
啪!生物醇油炉灶一开,火苗喷起一尺多高,满屋子呼呼作响,一大锅水一眨眼间沸腾起来。戴号帽的老板拿起一块面团,变戏法似的,按按,拍拍,再一抻,展出条条细丝,问我要多细,要多细就有多细。没两分钟,给我们端上来两碗冒着仙气儿的牛肉拉面,汤上漂着几星牛油和香菜末。
老板随手关了火,和两个年轻伙计缩到墙角,一齐聚精会神地低头听着手机里放出的歌。
“这歌叫什么名儿?好好听哟。”尔鳗问。
老板汉语不怎么流利:“不是歌,是经。”
“哇!这么好听呀!”
“我们《古兰经》就是这么念的。”
“不对,明明是唱出来的嘛,是不是应该叫唱经呀?”
“不是唱经,念经!”老板对尔鳗翻了个白眼。
尔鳗边吃边说,魔都里的人都在修炼,身边的朋友里老郭第一个成了神。这家面馆以前就是老郭开的,后来转给了这家穆斯林。
老郭是处女座,好多年以前不知道为啥迷上了摄影,弄了只“大炮”,闲下来就拍人眼看不到的各种细节,花开草长,蜂翅蝶舞,去靶场拍击穿瞬间。当年流行脑筋急转弯儿,三点水加个离去的离念什么?漓。漓江么。三点水加个离去的去呢?一般人就答不上了,说念去的,说不念字的,还有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就说啥也不认识了,你把“法律”两个字放一起提醒他,他居然连律字也不认识了。老郭觉得好玩,总拿这个考别人。有次采访一个企业副总,姓梅,傻头傻脑的,心说就这德行还能当副总,想捉弄他一下,梅总想都没想,法!给老郭弄得好无趣,咦?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文化。
嘿嘿,梅总冷笑一下,看我名片了么,梅章法!
一位连获六年世界摄影奖的大师指点他,你玩那些小聪明都没用,导演、摄影师都是看戏的,主角是人,镜头要永远对准人。他刚开始还不服,导演导演,我不导,他们怎么演。照大师的说法尝试了几次,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
他的摄影水平提高很快。那时候他还单身,对面高楼里住的都是陪酒女,半夜回家洗澡不关窗,“大炮”一架,风景一片。连拍半年,搞了一组,拿下一个国家级摄影奖,有张照片还被一个澳大利亚人花了一万五千元人民币买走。眼瞧着一颗新星即将升起,领导把去北京进修的机会给了他。进修班又请来个大师授课,比以前那个名声更大,得过两次荷赛大奖,人称艺术摄影之王,可他从不拍人,专拍花鸟云雾山川,说你只拍人没用,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重人而不重自然,那是形而上学,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老郭听完课头痛欲裂,请了假,一年没上班。
老郭把钱都花在摄影上,一直找不到对象。到山里打坐一年,看见一滴露水在荷叶上滚动,泛起一念,一念入心,大彻大悟,修成半人半神,回家了。有天在路边摊喝酒,远处走来一个穿白裙子的美女,飘逸灵动,方圆五公里都没人能比,没想到真奔自己来了,跟老板要麻辣小龙虾回家吃。
老郭说,姑娘,你走进我支离破碎的身体里已经有半年了。你知道你有多美吗?风来,你能与云共舞;雾来,你能隐身成迷;兽来,你能让百兽齐跪。唉!光说没意思,我有只一米长的大炮,哪天有时间我给你摄影,保准把你的美全挖出来一点儿不留!女的被他逗得直乐,两人很快就结婚了。
婚后,老郭准备回报社上班,老婆在家无事可做,两人一商量,就在家门口开了家饺子店,平时由老婆打理。他老婆修为不行,别人家都人满为患,只有他家顾客稀稀拉拉的。有天下小雨,可算来了个中年女人,吃着吃着还把筷子拍桌子上了。
“老板!这盘饺子我不给钱了。”
他老婆忙跑过去:“您这是怎么了?”
“你看,你自己看!这是人吃的东西么?”
他老婆顺着筷子看过去,原来一片韭菜叶有点蔫了。
“这……这不很正常嘛。”
“正常?你是老板吗?当老板的怎么这么说话?既然开店,就得把东西认认真真给客人做好。这明显就是韭菜没洗干净!你端回去,我不吃了。”
“大姐,我端回去还能卖别人?你看看里面的虾,谁家用鲜虾呀,都是工业碱发泡的。”
“我没说虾有问题。你这么做饺子谁敢吃,韭菜都洗不净。也就是我,小孩吃出事了你赔都赔不起!”转身就想走。
两人正僵持不下,正好老郭赶来了,了解过情况,手轻轻一挥,示意老婆退下。车钥匙往桌上一扔,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女士,对不起,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您不给钱没关系,能不能给我点儿时间,让我解释解释好不好?”
大姐一看老郭细皮嫩肉,文质彬彬,不像不讲理的人,说:“也好,我先在这儿避会儿雨。”气汹汹地坐那儿了。
“大姐,您看着,我把这盘饺子全吃了,还热乎呢。”老郭吧嗒吧嗒几口,醋和酱油都没蘸,吃完了,说:“我就不明白了,发泡的虾仁可以,韭菜叶黄了就不可以,为什么?”
大姐不知道老郭想干什么,又要发怒。
老郭忙说:“大姐,别那么看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您探讨点儿问题。小本生意不容易,您不吃我吃,我不嫌您脏。最好您的唾液里还带点儿霉菌、瘟疫病毒什么的,正好当疫苗了。”
大姐说:“你啥意思?我刚体检过,啥病都没有。小伙子,我跟你说,好好的人为什么得病?病从口入!”
“大姐,我也是念过书的人,科学家的话我信,也相信您没病。”老郭皱起了眉头:“其实我们家平时也不这样,人人都夸我做的饺子好吃。这馅儿是我今早拌的。您说怪不怪,这韭菜吧,我们天天买,一般放在后厨里也没啥事儿,就今天,下雨,没几个客人,韭菜堆那儿不大一会儿就烂了,我一看也没啥大事儿,就洗洗拌馅儿了。以前我们自己也这么吃,没啥事。”
大姐说:“我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故意的?”
“可以这么说吧。您说为什么韭菜平时好好的,一到雨天就那么容易坏呢?我就想,这肯定是有道理的,要么就是上帝不让我们下雨天吃韭菜,要么就是让我们吃点儿坏韭菜……”
大姐一听就急了:“你拿顾客做试验?”
“大姐大姐,听我说呀。我觉得我的想法确实挺另类的,但我绝对是善意的,您都看到了,我把剩下的饺子吃了。我是当记者的,到处吃,我发现再好的山珍海味离开那个地方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您说怪不怪?我就合计,哪儿出了问题呢?有一次大理搞了个美食节,我去了,领导弄了一桌子特产,刚开始几口没觉得啥,有人说屋里热,一开窗户,我就着空气一吃,咦?好吃了许多!”
大姐一看老郭确实在跟她探讨问题,火气也没那么大了,说:“我倒是也有同感,可能这就是我们说的接地气了吧。”
“是呀!我觉得吃这件事儿里面有好多不能解释的东西。您知道吧,偏僻地区的老百姓做完了饭,比如饺子、奶酪、面饼和酒什么的,还要扔点儿在灶台边上,说是敬神。您想想,扔出去的那些东西肯定发霉发酵变质了,但如果没那个味儿,没那个看不见的氛围,用铁锅柴火土罐烧出来的东西也差劲儿。其实这事儿好多人都知道,就是没人追究。”
大姐点了点头,说:“然后呢?”
“我为什么给您举乡下人扔东西敬神的例子?其实我觉得他们的思维很朴素的,人有些时候下意识做的事情往往是有道理的,而清醒的时候却很荒诞。”
“噢?”大姐一听,脸上露出了微笑,“你接着说。”
“以前,为了让顾客吃到好吃的饺子,我每天早上都和她一起去买最好的菜,严格按照菜谱配料,结果越是认真做出来的饺子就越不好吃。后来有人告诉我,做饭不能照菜谱做,要用心。啥叫用心?就是不思考呗,我就试了试,做出来的饺子真比原来好吃不少。就拿擀剂子来说,我从来不算计几斤馅儿配几斤面,不骗您,饺子皮和馅儿每次都是正好,一个不差。我就想,为啥每次都那么正好呢?原来心就是我们的灵魂!”
大姐笑眯眯坐那儿,两手抱着包,身体微微地晃着。
老郭说:“一般情况下我们都用大脑思考,为什么?因为大脑是个随机适应系统,世界一直在变,而且一个地方一伙儿人,一个地方一个样,我们生在哪儿就要适应哪儿,生在哪个时代就要适应哪个时代,大脑要负责对周围的事物进行整理、分析、推理、判断,甚至协调肌肉和重力以及身体平衡之间的关系。您说对么?”
“没错。”
“至于灵魂嘛,在哪儿我不知道,可能在心脏里,也可能是一种生物电,我们感觉不到它的具体存在,但它却一直在暗中默默保护着我们,比如我们走进森林,有危险的时候我们摸不到看不到听不到却能感觉到。它还有一个特点,你有求于它的时候它就会远离你,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才会来。我们有时候用大脑,有时候用灵魂。怎么区分呢?比如你在包饺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和你说句话,你吓一跳,就是被灵魂控制着,你没害怕,就是被大脑控制着。我每次包饺子都全靠灵魂指挥,其实面和馅儿根本就不正好,而是每次擀面皮的时候我实际上已经开始恰到好处地分配每个剂子了,那种精细程度大脑根本做不到!”
大姐说:“你说这些,和你饺子馅儿脏有啥关系?”
老郭突然眼睛一闭,问:“我问您,脏好不好?”
“多新鲜哪!你身上脏,环境脏点儿也就罢了,进嘴的东西脏可不行,做事不能走极端。”
“脏的反义词是什么?”
“干净呀。”
“太干净了是不是极端?”
“你……这叫什么话?这不是强词夺理么,没听说过谁不喜欢干净的。”
“问题就出这儿了。”老郭说完,睁开眼盯着大姐看。大姐的嘴颤了几颤,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想了想,说:“可我还是想不通,那你也不能有好韭菜不用非往里加烂的呀。”
“不是跟您说了么,下雨。”
大姐沉默了,往门外看了一会儿。一转头,脸色一变,狂笑起来:“哈哈……小伙子,其实我和你想的一样,哈哈……”
这一笑太过突然,老郭不禁有点儿发蒙。等大姐笑得差不多了,才怯怯地说:“真……的?那您还挑毛病……”
大姐说:“按你的说法,我是用灵魂想的,发火是用大脑发的,只是不想让你们为所欲为罢了。哈哈哈,这么着,今天聊得高兴,那盘饺子算我的,我另加你五块钱小费。”
老郭连忙说:“不行不行,大姐,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您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雨呀,你尽情地下吧,雨天也有雨天的美。”大姐深吸了一口气,“砰”,伞开了,人走了。
老郭正对着大姐的背影发愣,他老婆走了过来。老郭收了神,说:“老婆,小费你先留着,她下次来如果态度好给打个折。”
尔鳗只顾说话,酱油不小心滴在了衣服上。
“你说怪吧。平时都穿浅色的,就今天穿了件黑的。”她擦了擦袖口,“我真是个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