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鳗的朋友还有很多，一人一个样，我们一个一个说。
尔鳗说，中国男女搞对象，过去就过去了，一辈子再不联系。问一个女人有过多少男友，说出来的数字要乘三。问一个男人有过多少女友，要除三，否则阴阳就不协调了。而她不用。在她眼里，男就是女，女就是男。因为她会像鳗鱼一样，想变男就变男，想变女就变女。
富甲约我们去苏怡家吃饭。
富甲腿细，苏怡腿粗，她们俩就交上了朋友。
富甲本来是农村丫头，来上海没几年，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
苏怡从小就想当舞蹈家，练了五年，高二那年去考舞蹈学院。正考试呢，走进来一位器宇轩昂的白发教授，背手转了一圈儿，对监考官们说：“大家心硬点儿，心一定要硬点儿。”说完，往学生堆儿里一指，正指中苏怡：“来，这位同学，你出来一下。”
苏怡挺胸抬头往教室中间一站。
“我想提醒诸位监考官老师一下，什么人不适合跳舞？这位同学就是个例子。你们看，这线条、比例、柔韧度……我们选学苗，一定要考虑到考生的基本条件。你心一软，不就把孩子害了么，是吧？谢谢你，这位同学，请回去继续考试吧。”
苏怡后来考上了上海科技大学学计算机，刚入校就组织了一个舞蹈社团。她参考了世界上最顶尖舞蹈家们的舞蹈艺术后，最终选择了现代舞，说舞蹈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背负着表达自由意志和颠覆传统的使命。
富甲爱吃石榴，说石榴能预防糖尿病，尔鳗给她挑了几个大的。水果铺老板娘大肥奶子往衣服里一塞，拉抽屉给我们结账。刚得了老三，乐得哟，一个劲儿用客家音说碎话。不用你问，她自己就说——小区谁家的谁得了大脖子病，哪家生了二胎，谁得了癌症，哪家发财了，哪家孩子出国了……还要借着儿子的喜气把邻家的铺子也给租下来，扩建成大超市。收银台的墙上盘着两条活灵活现的五爪大金龙，还多了张四字书法条幅，欢喜坚固，尔鳗以为她信了佛。老板娘说：“哪里！添了儿子，朋友开完光送来的贺礼。”
苏怡在上海市中心租了一间大房子，没装修，水泥裸露着，又湿又冷，七八只猫蜷缩在红外线电暖气前，一地猫毛，像盘丝洞。客厅里一张烂木头做的大餐桌，蒙了块草莓图案的塑料桌布，放了十来瓶葡萄酒。她的脸还行，鼻梁挺直，鼻尖内勾，脸长得像英国人，就是腿粗，屁股大，说话速度快。她跟我说几个月没男人了，月经早就乱了套，家里的猫都是从院儿里捡来的，贴了招领告示也没人认。猫不如狗，开冰箱偷东西，除了开罐头别的啥都会。最让人心寒的是它们根本不把家当家，每天在窗台上望着远方，一望就是半晌，越没人情味，她就越可怜它们。在英国的那几周，她一想起猫咪们孤独地坐在朋友家阳台上就心痛。
她抱起一只猫，紧挨着我坐下：“喵呜喵呜喵！你为什么总念着远方，嗯？远方有什么好，嗯？去了远方，谁给你收拾屎收拾尿，嗯？”然后摇着猫爪子，换作猫咪的腔调：“远方不用收拾屎尿，远方有自由女神，有沙漠有蓝天有草原，有流星有炊烟，还有一望无垠的猫薄荷，所有的猫儿们都在飞！”
接着又说：“乔哥，为了不让它们离家出走，我天天行贿，给它们吃秋刀鱼、肉罐头。你看，它们越来越肥，都走不动了。有次我跟它吼，给你这么多好吃的还想着远方，好像你真的去过远方似的。你真的去过远方吗？你去过的远方是不是这个地球仪？它急了，居然伸爪子挠了我一把。看我手上这道印子……”
她从书房拿出两张照片，一张逆光舞蹈，一张趴在地上模仿猫的动作，说：“尔鳗姐，有家艺术网站要采访我，帮我看看哪张照片好些？”
尔鳗比较了一下，说：“都差不多嘛。”
“猫的那张好。”苏怡自信地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张不像跳舞。”
尔鳗说，苏怡的境界不是一天练成的。她大学毕业走投无路，最困惑的时候富甲帮她出主意，说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必须站在时代的浪尖上。现在世界流行穿越，上海流行跨界，不管距离有多远，跨度多大，一跨就火，奶泡能配土豆泥，甜菜汤能配液氮和激光，建议她往纯艺术圈靠一靠，搞点儿另类舞蹈什么的。一个法国画廊搞开幕式，苏怡找了几个人，全都穿上肉色紧身衣，披头散发，浑身涂满和鲜血一样的染料，当街表演舞蹈，一会儿痛苦不堪，一会儿倒地上死掉。很多人没想到绘画还能和现代舞蹈联系在一起，画展取得了很大成功，苏怡开始有了点儿小名气。
“尔鳗姐！”富甲嗓门好大，抱着尔鳗么么两下，“想死我了。”她前一阵子去韩国把下巴削尖了，一直没出门，现在看起来蛮漂亮，一头飘柔的黑色长发，眼睛都能发光。
苏怡在饭店点了外卖，一条四斤的大花莲，一尺多宽的不锈钢盆里撒满红色和绿色的剁椒，把鱼肉盖了个严严实实。她说全上海数这家的鱼头最好吃。我说鱼汤里的味精太多，她说这里的辣椒辣得最爽。我说辣椒里可能加了工业碱，她把头往前一凑：“加了碱也舒服！”说完，还皱鼻子冲我左右摇了摇脖子。
富甲的环网五彩塑料凉鞋是在法国买的，一条又白又细的大长腿伸出去老远。她往桌子上瞄了一眼，对苏怡说：“你是故意气我的吧？”
苏怡说：“我气你什么？”
富甲说：“拿我的葡萄酒配酸辣鱼，有这吃法吗？”
苏怡说：“想让小妹我给你买牛排？你开车给我出去买，买多少我要多少。”
富甲说：“那你可以喝啤酒嘛，我他妈好不容易从法国进口来的，都被你这种人渣给浪费了。”苏怡说：“你自己留着就不浪费了？”
富甲没搭理她，闷头吃了几口鱼，吐了一桌子鱼骨头鱼刺，鼻头和嘴唇都被辣红了，不停伸舌头哈气，尔鳗说：“快，酒能解辣，快喝口茶。”富甲和苏怡哈哈大笑起来。
酒劲儿一上来，人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富甲刚和大哥富大年去欧洲和美国考察了一圈儿，边喝茶边用餐巾纸擦汗，又从包里拽出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旅行奇遇就随着青色烟圈飞了出来。
“赵薇她老公给她买的十几个酒窖根本不算什么，你们知道吗？纳帕酒乡英国人的史特林酒庄有自己的直升机场，美国大导演科波拉的私人酒窖像座私家庄园，从门口开车十分钟才到窖门儿，进去一看，三十年的教皇新堡呀，居然扔在角落里没人要，一层灰。尔鳗姐，你说我是不是福星高照？”富甲略微压低了嗓门：“波尔多酒庄庄主举办了一次轩尼诗品酒派对，我去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头发都白了，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打盹儿，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没一个人管他，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老头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呀，非要让我给他做助理。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是董事长了。他说，那就做我干女儿吧。我心想，这老头谁呀？口气这么大。一打听，纳帕第一大酒庄庄主！海明威生前和他是好朋友，两人总一起出海钓鱼。这老头在日本、法国、美国、澳大利亚都有豪宅，还邀请我去他阿德莱德的庄园度假，我看了照片，跟皇宫一模一样。你说我去不去？啊？姐……”
苏怡喝了一杯酒，说：“富甲，你好大。”富甲低头看了一眼胸：“什么意思？”苏怡哈哈大笑，说：“现在流行高大上，连我们艺术圈都是。前几天有个艺术评论家说，搞艺术的思维空间要大，谁大谁赢。我当时觉得挺有道理，回头仔细一想，大个屁大，就像你讲的这些事，太大，太沉，不就是吹牛么，有啥意义。你跟老头去吧，看他能娶你还是能给你钱。”
尔鳗对苏怡说：“我看你搞得也不小呀，又是美国又是英国的。”
富甲皱着眉说：“你的意思是不往大了弄偏往小了弄？”
苏怡说：“就拿跳舞来说，弄一万个人一起跳又能怎么样？我想从最小的细节入手，先改变自己，再改变外部环境。”
富甲喝酒上脸，左右脸蛋儿上像贴了两块红膏药，歪着脖子看苏怡：“还外部环境，什么叫外部环境？别人咋活用得着你管吗？想出名想赚钱也不一定要改变呀，顺应时代就行。答案已经很清楚，我们俩一起混的，现在我个人资产都已经超过五百万美金，你还在卖肉……”苏怡一急，嘴里就像一锅炒熟了的豆子：“少他妈跟我吹牛，前几天不知道谁去美国非要买头等舱，回来的时候吃饭都没钱了，打电话要我请你吃鱼，车都不敢开，还问我怎么坐地铁，还说我卖肉，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快来救救这个可怜的人儿吧……”
尔鳗说：“不不不，她讲的没意思，你讲。”
“好，那我给大家讲一个小的。”苏怡清了清喉咙，说，“我家以前在农村，晚上和几个男孩一起去抓蟋蟀……”尔鳗和富甲就开始笑上了，笑得止不住。苏怡问：“你们笑啥？抓蟋蟀怎么了？一蟋蟀一世界。”尔鳗和富甲一听，笑得更厉害了。尔鳗说：“你说，你说，你接着说。”苏怡说：“我们拿着手电筒，对着草窠一照，你们猜，怎么样？蟋蟀站在蛇头上……”尔鳗和富甲都乐得直不起腰，也不听苏怡讲了，富甲捂着嘴说：“好大胆的蟋蟀……”苏怡生气了：“还要不要我讲了？”尔鳗和富甲强忍着说：“好，你讲，你讲……”苏怡说：“四周满地黄金……”尔鳗和富甲顿时愣住了：“然后呢？”尔鳗先笑了一下，富甲紧接着又笑了起来：“哈哈哈，满地黄金，然后呢？”
苏怡说：“然后……”只听“咔嚓”一声，椅子被富甲笑断了，富甲一屁股摔在地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全都喝到了沙发上，挤在一起。富甲把石榴分给大家，苏怡揪了两粒扔进嘴里，手往天上一指：“你们看……月亮，月亮已经上了树梢……”
富甲说：“地球上看月亮没啥意思。要是在月亮上看地球，那我眼泪哗——哗的。”
尔鳗摇着葡萄酒杯说：“嗯，太有诗意了。”
“那我们就把诗意进行到底吧。”苏怡关了灯，一步一晃拿过来一个月光宝盒，取出一盏法国香烛，燃起烛芯，对尔鳗发嗲：“这是五年前天真幼稚的我备着给未来老公用的，中秋之夜，在烛光下吃水果看月亮，扒光唐僧吃肉肉……多么美好的生活。”富甲说：“不，我要吃蟋蟀……”三个又开始吃吃地笑。笑了一阵，尔鳗突然头一抬，眼一瞪，一手搂过苏怡：“月经乱套了，是不？”一手又把富甲搂了过去：“来来来，美好生活，说来就来。”三人狂吻着滚到一处。
一旦脱了衣服，苏怡腿上的缺陷就全暴露了。她施了很多障眼法，比如穿裙子、给自己的腿涂上颜色、坐地上跳……不过，连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种身材在中国被承认太难。
苏怡听说英国有一个艺术家基金，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报名申请，但必须有自己的艺术项目，在英国住满三年才可以申请移民。她开始为了这个计划做准备，特意去英国小住了几周，联系到一位会汉语的德国索布民歌艺术家，来上海搞了一场小型私人演出。
索布艺术家一身牧民的打扮，又长又宽的衣袖，眼神忧郁，披头散发，说话低沉沙哑，疯狂弹奏着一把像织布机一样的怪异古琴，用索布古语随性地唱着草原牧歌，一会儿伸开两臂向上天祈祷，一会儿用胳膊肘胡乱划弄琴弦，还“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两手挂在铁架子上，用两只脚的脚趾在琴上划了几响，再“扑腾”一声跌落到椅子上继续用手弹奏，偶尔还穿插几句低沉沙哑的自言自语：“啊！你不爱我？噢！呵呵呵呵……我一点儿都不伤心，根本就没人需要你的爱。”然后，接着用索布语歌唱。唱到高潮的时候，突然什么声音都没了，灯也熄了，只听她的嘴唇紧贴着麦克风剧烈翻动，发出牲畜打喷嚏的声响，又模仿野狼的低吼，念出古远萨满的咒语，一阵苍野的狂笑……灯光再开，继续吟唱。
苏怡上台。有人用铁锅刷子敲了几下家里做饭用的那种破铁锅，舞台上空射下一束很暗的白光。苏怡啥都没穿，侧趴在地，眼圈发黑，像沙漠中的战士渴望水源，又像被俘的士兵遭受酷刑，张牙舞爪，呼天唤地，痛不欲生。又坐起身，使劲摇头，涂着血印子的乳房前后左右翻飞，足有二十几分钟，终于不能承受巨大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伤痛而筋疲力竭倒在血泊之中。大家都以为舞蹈到这儿就结束了呢，没想到索布人从洗手间跑出来，边提裤子边冲上台，把苏怡从身后抱起来，劈开她的两腿正对观众，做出大人给小孩把尿的动作，用沙哑的嗓音大喊：“啊！你死了，你死了！你终于死了。噢！你不要死！用力，用力，把你满肚子污浊的尿和屎全都排泄干净，你就会重获新生！”她使劲抖了抖怀里的苏怡：“啊！快醒来吧！你再不苏醒，观众就走了！”
台下发出一阵笑声。苏怡披头散发，乳房下垂，肚皮折了三个褶儿，一泼尿顺着屁股流到舞台上，然后，舞台上的灯亮了，她像耶稣一样睁眼复活。等大家确认这就是剧终，都使劲给她鼓掌。索布人给她披上白色亚麻长衣，送上鲜花，她手扶胸口，躬身向观众致敬。
那天，龙潭花园里的丘木懒和她老公赢霄也去了，丘木懒偷偷拽尔鳗的胳膊：“我们先走吧，家里还有孩子，警察来了就糟了。”
“这也叫艺术？简直是淫秽！”赢霄平时都大大咧咧的，那天情绪不大对，车开到了一百二十迈还在不停唠叨。
“后边坐着人呢，慢点儿开。”丘木懒说，“我们都这么多年关系了，来捧个场不行吗？得了便宜还卖乖，人家撒尿的时候你怎么不闭眼？”
“我不是故意看的好不好，谁知道她真尿呀！不就是想让自己被警察抓起来移民更容易嘛，让我们来当替死鬼。”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阳光？别总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好不好？我觉得苏怡表达方式上是激进了点儿，但毕竟还算有点儿想法，对某些人有启发作用的。”
“启发？她自己搞不懂这个世界才想去做别人的灵魂导师的。就她那点儿智力，不开颅都没救了，我看需要变的恰恰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