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男是女的，也住市中心，很少来。那天尔鳗不幸中了蟹毒，她立即坐地铁赶过来施法解毒。
事情是这样的——
龙潭花园这地方怪，哪儿的人都有，连外国人都有，就没一个上海人。尔鳗养了条雪纳瑞，德国种，像匹小马驹儿，一脸大胡子，名字叫“海明威”。海明威到邻居家草坪上拉屎，尔鳗被主人责怪了一通。尔鳗说那家主人是恶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天，时候到了，终于有人替她出了口气。
一楼那家江苏人在自己窗前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桑树和一棵香椿，正对着厨房，香椿一熟，从厨房里伸手就能摘。怕别人偷，就在树上挂了个小牌儿：偷香椿者，必遭天谴。没几天，牌儿不见了，香椿被摘了个一干二净。那家人怀疑可能是话说重了，又弄了个牌儿：私人所植，请勿采摘，结果还是一样。那家女人一看咋弄也不行，急了，气势汹汹地找到物业管理员，要调小区的监控录像。物业的人说：“您来得正好。在公共区域种树是违反规定的，桑树叶挡住了人行道，得把两棵树都砍掉。”
女人一听脸色就变了，委屈地说，我家种树是有原因的，您稍等，我回头慢慢和您说。回家把坐轮椅的老太太推了过来。老太太精瘦，戴个毛线帽，牙都没了。女的跟保安说，这是我奶奶，九十七了，祖祖辈辈都是养蚕作丝的。去年，老人家感觉不太好，什么要求都没有，唯一的愿望就是再看一眼桑林。我们在门口种了一棵，老人家天天在屋里看，别说砍，就是叶子丢了一片，我奶奶一准走了。说完，眼眶都湿了。物业管理员被她的孝顺感动，和业主委员会一起研究后，批了四个字：留桑去椿。就是留下桑树，砍掉香椿。
桑树对面的那家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才从美国回来，一见种桑树都没人管，就把门口的女贞树[1]给拔了，铺上了油绿的草坪，种了棵大芭蕉，芭蕉树下养了好多黄色和红色的花，摆了两张白漆户外椅，男的坐那儿抽烟，女的一会儿浇浇水，一会儿剪剪草，看上去又干净又漂亮。海明威一见草坪兽性大发，冲上去就是一泼臭狗屎。那女的一下从屋里冲出来，啊！这么不讲卫生！赶快把屎给我擦干净！以后不准让动物踩踏我家草坪。尔鳗说，这是公共绿地，哪儿写着是你家的草坪了？她说，你还知道这是公共绿地，公共绿地就和我有关，我家门口就与我有关！你为什么让狗在我家门口拉屎，怎么不回你自己家拉？人家美国人遛狗都带着狗屎袋子的，拉完了立即捡起来，知道不？
尔鳗自觉理亏，憋了一肚子气，捡来一堆狗屎蛋，想趁天黑从楼上扔下去解恨。没想到那家人加强了戒备，夫妻俩二十四小时轮流站岗值班，尔鳗一直没得机会下手。
第二天一大早，有个家住后院的老太太带着两个孩子来前院遛狗，看到了芭蕉，孩子们揪花掐叶，狗撒尿拉屎——这下可开了锅喽，物业、保安、邻居围上来几十号人。有人打电话报警，却碰巧小区里有父子俩爬树摘枇杷，全掉河里了，片警正集中力量营救落水父子，两个女人就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吵。
“你……你们……恬不知耻！”老太太说，“你们把公共绿地据为己有，为所欲为，简直是人民公敌！”
女主人说：“哟！我们有那么强大吗？还公敌？公敌多了去了，你都能管？装修噪音是不是公敌？油漆污染是不是公敌？满院子都是车，一百条狗，三百只猫是不是公敌？看你遛狗时候的那个样儿，好像自己是多了不起的人似的，都这么多狗了你还养狗，你才是人民公敌！”
“你……你简直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瞧瞧你们，连个孩子都不养，能懂什么叫爱？”
“我怎么不懂？我们要是养孩子就更不能容忍你们这些养狗的了，别说拉屎，敢冲我孩子吼一下我就把狗给咬死！”
“你让大家听听，你这叫什么心态！对自己孩子好，却对小猫小狗这个态度，有你这么理解爱的吗？”
“哟哟哟，你又懂爱了。你多懂呀，你家那条大狗呢？住院花了好几万吧？真是菩萨心肠呀，有能耐你别扔嘛，好不容易给治好了还给扔了，啧啧啧，跑回来多少次你都不给开门……”
老太太稳了稳阵脚，打马再战：“你们出国几天就觉得自己是洋人了？洋人有像你这样打听别人隐私的吗？我问你，我违法了吗？啊？我违法了还是你违法了？狗屎我可以捡起来，那也不至于违法。占用、改建公共绿化地可是违法的，懂不懂，我现在就去报警，不把你家的草坪铲了我誓不罢休……”
女主人哈哈哈一阵狂笑：“有能耐你叫他们来铲！我们打赌，下个月我家草坪若还在，你就自己拿根绳吊死！怎么样？啊？”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么丑陋，多么卑鄙！你还是人吗？你已经疯了！自己不能生养，怕老家人笑话就满世界乱跑，还嫉妒别人家的，连猫狗都不放过，简直是丧心病狂！可怜，可怜呀！”老太太拉起两个孩子和狗，说：“今天孩子在这儿，我暂且不跟你理论。你就等着物业来铲平你的院子吧。谁说人类没有天敌，人类的天敌就是你们这伙儿知法犯法的犯罪分子……”
女主人还在反击，男主人被一番话戳到痛处，拿起铁锹就要抡，被几个邻居给拉住了。尔鳗这下可解恨了：“哈哈，好，活该！”拎上布袋子，提了海明威，买了八只大闸蟹回来，用黄酒蒸了，蘸着姜醋一口气吃了六只。吃完没半小时，肚子痛，头热得烫手，脸像螃蟹壳一样红，横在沙发上直喘粗气。
男男大夏天的还戴了顶毛线四方帽[2]，抱了个大西瓜，脸庞清瘦，眼睛有神，鼻头上都是汗，又白又嫩的脖子和胳膊到处是被蚊子咬的大包。她不用蚊香的，也不用蚊帐。尼泊尔大地震，她和一群朋友去献爱心，顺便淘了一箱老珠子回来，串了一条绿松石手链，珠子只有绿豆大，男男把手链在尔鳗手腕上折了三折，拍了一拍，说：“以后有灵的东西要少吃，多吃素。站起来吧，走走就没事了。”
尔鳗坐起来，吃了片西瓜，走了几步，果然好了许多。
阳台上种了金银花、法国香水[3]，还有烧菜用的西红柿、七层塔、迷迭香以及几盆西班牙甜辣椒。尔鳗发现西红柿被鸟儿啄没了，只留下个蒂儿，说：“最近院子里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群蓝尾巴鸟，专啄蔬菜。”弯下腰，把小瓜仔用叶子仔细盖住：“下次让你们看不见……”
“不对不对，做事要讲究方法。”男男在卧室翻了一通，翻出来一件破T恤，还有沙滩裤、旧帽子，又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找了个塑料瓶，三画五弄做了个人偶，用竹棍绑在露台的围栏上。
“看见没，鸟还是鸟，西红柿还是西红柿，什么都没变，只变了条道，这就是法。”男男说，她刚接了个活儿，明天要去北京拍片子，蒲蔓居空着，你们俩没事可以去住几天。
男男一走，尔鳗就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
“蒲蔓居在市中心霞飞路，当年黑社会老大许文强的情人方艳芸，还有好多大作家都在那儿住过，每月光租金就要三万多，院子里种满了竹子，摆着木桌藤椅。卧室里没床，她把地板升高了，中间留一个大坑，跟秦皇陵的殉葬坑似的，坑下垫了木板，四面贴上黄色的壁纸，正对着坑的棚顶上贴着一幅绿度母[4]画像，晚上和女儿迦迦盖着一床白被子，念一念就在坑里睡。”
“男男没钱，房租都是佛友们捐的，那儿是他们的活动基地。有个穿袈裟的帅哥是他们的头儿，长得跟佛一模一样，总在那儿组织活动，一去就是几十人。参加活动的人隔一阵儿就捐一次款，几千算少的，都几万几万的，据说是叫供养。那个帅哥原来家住浙江山区，到处都是摩托车，撞人是经常事儿。有次他也被撞了，重度脑震荡，医生也没办法，傻子似的在家呆了两年。按农村的办法，撞人的那家应该给被撞那家五万块钱的，结果给了两万就不想给了，也不说不给，就说没钱，一直拖着。帅哥的爸妈听说那家人在盖房子，四层，就去要钱，还是不给，说是亲戚凑钱给他们的。接着，一连串怪事儿就发生了。先是撞人的那个小伙子爸爸被车撞死，接着他的弟弟也被撞死，还有个妹妹被撞残废，安了只假眼睛。撞人的小伙子是最后死的，被两辆摩托车从身上轧了过去。他妈妈疯了，房子盖到一半儿就搁在那儿，砖都露着，没窗户，挂着白色塑料布挡风，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帅哥家也发生了很多奇迹。他爸是开饭店的，地脚偏，市领导在饭店边上开发了一个天然露天温泉浴场，那儿的水好，好多人洗完温泉就去他家吃饭，天天爆满，发大了。客人里有个信佛的，送给帅哥一堆珠子和线，教他编金刚结，说可以锻炼大脑。帅哥没事就坐院子里编，编来编去手艺越来越好，脑袋也好了，印堂发亮，耳垂变大，皮肤发光，还多了种气质，他无论站哪儿，别人都不由自主想凑过去，凑过去还不敢多说话，好像帅哥能把任何人都看破似的，又好像全世界都不对只有他一个人对似的。偶尔遇到几个不怕他的，胡乱说些话他也不生气，最多就是哈哈哈大笑几声，喝茶！这不就是佛嘛。要不人家算命的说呢，你长得像啥就得去做啥。他还真皈依了，出门半年，剃了头，穿了套袈裟回来。”
“他妈心疼的哟，说你一身漂亮肉，天天吃素吃没了咋办？不吃肉可以，妈妈菜里给你放点儿猪油吧。帅哥斩钉截铁，不行！他爸见他披了袈裟心里一直不高兴，平时只顾做菜，也不多说话。有天晚上都十点多了，帅哥还在楼下敲磬烧香，念念叨叨的，就问他，你披了袈裟还能结婚吗？帅哥眼睛都不睁，继续念。他爸气坏了，说，整天没完没了地念，念，念。再念，佛都得跟你急眼！”
“后来，帅哥就不怎么回家了，一直在上海、广州、深圳这些地方活动，搞了不少据点，一个地方住几个月。男男和帅哥关系好，没活动的时候那儿就成了男男的别墅。那些佛友们也不是什么富豪，可他们对钱的理解很特别。男男去哪儿身上都不带钱，银行卡信用卡都不会用。她喜欢远古的习俗，交换，你帮我，我帮你。”
“男男老家是苏州的，她连高中都没念过，打小就喜欢倒行逆施，别人都念书，她偏要去学古筝。她原名叫楠，有天拿着自己的身份证，看了看，说，噗！啥破名字，女的名字就一定要像女的？拉着她爸妈，到派出所找关系给改成了男。没事就往寺庙里钻，看佛经，摆弄佛珠，还念叨着要出家。她爸妈一看，糟了，这孩子不学习也就罢了，还想断绝红尘，白养了么，全都辞了工作在家看着她，还托邻居朋友帮她介绍男朋友，看到帅小伙就笑嘻嘻拽人家胳膊，看没看上我女儿？你看看，我女儿多漂亮呀，还会弹古筝。男男这下可开戒了，没事领回家一个，过几天再换一个，换得她爸妈都记不住名儿了。有一次她妈一推门，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伙儿正和男男在床上忙活呢，她妈拍了拍那小子的屁股，你俩先歇会儿，趁热喝点儿豆浆。她爸也是个怪人，走哪儿都夹着一张牛皮大纸卷，唰一铺开，十多米长，花花绿绿、密密麻麻一大堆数字，叼根烟一琢磨就是几个小时，下期中奖号是啥呢？别的事儿一概不管。”
“上海的寺庙少，男男的心越来越野，普陀山去完了去五台山，五台山去完了还想去四川、西藏，她爸妈有点儿受不了了，哪儿来那么多钱呀？就托人帮她找了份在电视台做临时编辑的工作，结果刚去不到一个礼拜，男男就把制片人领回家了。她妈高兴坏了，一把把制片人推进男男卧室，把门从外面锁上，说，你俩好好玩，想尿尿敲门。然后去厨房给他们俩做好吃的，还给准备泡澡水。没几天男男就给整怀孕了。制片人有老婆有孩子不敢要呀，男男气够呛，给打掉了。制片人除了电视台的工作以外，还注册了一家电视制作公司，让一个关系最好的哥们儿帮着管理，没想到男男居然偷偷和他又好上了，有一次被制片人撞个正着，翻脸了，把那哥们儿给开了，男男也不干了，和爸妈一起跑到上海边上的崇明岛租了间房子住。”
“迦迦是男男和崇明岛高中的一个高三学生生的，比她小十岁。那个学生第一次见到男男眼睛就直了，回家连发了一个月短信，姐姐，你就是我的女神，我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你的爱河不能自拔，就如鸟儿恋上白云，春风爱上花朵，牛羊遇见草原，蘑菇沐浴甘霖。男男说，可怜的孩子，你别发了，姐姐给你了，但你一定不能爱上姐姐。一听男男怀孕了，学生说，男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我高中毕业就去工作养活你俩。男男打过一次不能再打了，给那个学生留了封信，说，姐姐走了，你该考大学考大学，我们过十年再见。偷偷跑到五台山把孩子生了下来。”
“迦迦刚出生就长了一头黑发，男男给剃掉了，用早晨的露水冲干净，说这样可以洗掉前世带来的脏东西。迦迦聪明，就是有点儿霸道，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男男睡了她醒着，闹。她睡着了，一睁眼看男男醒着，还闹。现在都住校了，一回家就跟男男念叨，说班上有好几个男同学想跟她好，但她都没看上，想和一个姓李的男生好，那个男生比她高一头还多个肩，篮球打得好，背对篮板，手那么一甩，就进了。男男说，你为什么想跟他好？迦迦说，因为我们班男生就他不想和我好。男男说，跟喜欢的男生好，可以，可你才九岁，太小了，晚点儿，晚点儿。迦迦一听有点儿不高兴。男男说，一旦有了男朋友，就进入另一个世界啦。迦迦委屈地说，那好吧，那我先在我的世界里玩几年游戏再说。”
“迦迦生下来没多久，男男的爸妈就感觉不大对，找过去一看，男男在五台山下的一个小村庄租了间民房，屋里还烧煤呢，隔一会儿就得用炉钩子钩钩火。她妈快气疯了，孩子爸呢，把他给我找来。男男说，你饶了他吧，人家刚考上大学。男男妈在屋里转了转，迦迦在一间小黑屋里睡着，旁边一堆劈柴和蜂窝煤，墙上有张大幅裸女照，美女蹲在悬崖边上，悬崖下是滔滔的江水，两手捂着头，肩上长出两个黑色的大翅膀，旁边的老树上还有两只和她翅膀一样黑的乌鸦在飞。她妈一个劲儿盯着画儿看。男男笑着说，妈，你看啥呢？那是我。她妈又开始一个劲儿盯着男男看。男男说，看我干啥，我没病。男男妈说，你没病我有病？赶快跟我回家，这辈子别想再单独出门。”
“就这么着，一家人带着迦迦回到了上海，说迦迦是一个佛友捡来的，让男男帮着带。男男在上海有个舅妈，家里有个儿子，男男叫他大哥。有一次男男去舅妈家串门，大哥带来个朋友，长得挺帅，也有钱，刚查出糖尿病，精神有点儿抑郁，说自己的基因不好，这辈子不想结婚了。男男看他可怜，就给他讲佛理，治心病，治来治去就治床上去了，又怀上了。男男跟她妈说，北京有个导演拍电视剧，让她去做助理，一个月一万五，迦迦您先帮我带着。”
“男男走了，她妈整天在家琢磨，琢磨来琢磨去总感觉不对劲儿。有一次，她妈给她打电话，她说正在西安拍片，很忙，说着说着孩子哭了。她妈这次真被气病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男男来电话也不接。她爸说，人家生个孩子你气啥，大不了让他们俩结婚不就行了么。把这事跟男男一说，男男还不高兴了，说，不就是张纸么，有那么重要吗？她爸说，是纸，但没那个纸，我和你妈怎么见人哪。你可以先结，哪怕第二天再离也没关系。男男说，一会儿结一会儿离的，玩游戏呢？她爸说，你怎么活开心怎么活，你高兴我就高兴。可你妈不行呀，看她那架势，过几天就憋出瘤子咯。男男没办法，就和老二爸商量，由老二爸出钱，找来一大堆不怎么熟悉的朋友办了场婚礼。主持人对来宾说，两位新人苦恋八年终于苦尽甘来，甜蜜地享受着两颗珍贵的爱情果实。就这么着，顺水推舟把老大的身份也解决了。男男妈一高兴，这事就算过去了。结过了婚，男男又跑到北京和一伙儿学佛的人混在一起，老二爸留在上海。北京有个龙柘寺，那儿的住持给男男安排了个收银的工作。傍晚，香客们都走了，男男戴着四方帽，披散着头发，穿了件老式粗布长褂在竹林里吹笛子，把个叫小燕子的女居士给迷住了，两人很快住到了一起。小燕子每天帮她洗衣服做饭照顾老二，还说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她。男男说，你这么激动干啥，我没钱，呵呵。小燕子说，我不图钱，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不怕孤单。男男妈这边有个大事小事还给女婿打电话呢，帮着刷刷墙呀，抬抬大米呀，一来二去感觉女婿怪怪的，哪有那么不冷不热，春节也不登门拜年的女婿呢。越想越不对劲儿，有天突然醒悟了，打电话给男男，不对！你马上给我回来，我要看你们俩的结婚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