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挺拿起托盘里那个坠子递给那少年。
少年看了一下,谨慎地伸手接过,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反应。
房间里的气氛此时已经尴尬到极点。
江夏再次试着与他沟通,“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侧着脑袋看着他。
江夏用右手食指指向自己,“我叫江夏”;又用那根指头指向那个少年,“你叫什么?”
这个少年好像听懂了。他的眼皮快速眨了几下,想起昨天脑海中那个黄发怒汉的呼喊,便说道:“我……叫元风。”
江夏和程挺都舒了一口气。
江夏又确认了一遍,“我叫江夏。他叫程挺。你叫元风?”
元风看见他俩的表情,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使劲地点了点头。
江夏:“你是哪里人,怎么掉进河里的?”
元风的眼神很茫然,头又低了下来。他能听懂这句话,可他没有答案。
三个孩子刚定下心,还没有一个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面面相觑。江夏看见元风的嘴唇都爆皮了,顺手从床头柜上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元风接过水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程挺小声说道:“他好像是个傻子。”
江夏对元风做了个拿起水瓶往嘴里倒水的动作。元风照着做,第一口就呛着了。
程挺听见元风的肚子咕咕叫,就从外间拿了一碗粥,一盒肉包子,递给元风说:“吃吧,还有点热乎劲。”
元风照着做了,这次显然比喝水的时候更小心翼翼。他尝了口“粥”,觉得味道有些寡淡。“肉包子”不错,他一边吃,一边对程挺微笑。
这时,付文秀和江科回来了,看见内间的情形吓了一跳。
江科立刻去叫汪医生,付文秀走进来对着江夏和程挺说道:“你们俩怎么把他弄醒的?现在不能这么喂他吃东西。”
她把江夏和程挺撵到外间,立刻吩咐元风躺下。
汪主任赶来了,进屋后很是惊喜,开始给元风做身体检查。眼前的三人元风立刻对上了号:低嗓门的汪医生,尖嗓门的江科护士长,付医生的声音他今天上午也听到过。
付文秀走到外间,给外卖接了帐,程挺立刻溜了。
江夏:“小姨,他叫元风……”
付文秀:“知道了,下次可别这么莽撞了。这么干对病人来说很危险。赶紧回去告诉你妈这孩子醒了。”
元风此刻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这个房间里的角角落落,一切都那么陌生和新鲜。
汪主任一边做着检查,一边对江科说着:“这孩子恢复得可真好!”
……
江夏到家之后没见到爸爸妈妈,此刻正在散步的江玉昆和付文芳已经走到了白塔桥上。
今晚很凉爽,桥上的人不多。水库在放水发电,强劲的水流擦着桥墩发出“呲呲”的响声,有两个老大爷正在桥栏边用路亚在挂鱼。
夫妻二人坐在石墩上,看着远处高耸的庆山大坝,都没有说话。付文芳拉过江玉昆的手臂,轻轻地拢在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6年前,付文芳和江玉昆从省城调回家乡的时候,她的就业安置一路绿灯。她当时就明白,这样的优待肯定是因为江玉昆。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国内秘子研究领域的一线专家,是他这个年龄层的佼佼者。这几年,江玉昆在选矿厂上班。作为一名警察,她知道连真实工作性质都要掩盖的研究部门一定寄托着国家巨大的关注与希望。
这六年里,她从来没有就丈夫的工作和他有过交流。通过江玉昆每次回家的心情和微表情,她知道在这2000多个日子里,丈夫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经历了多少次失望与希望的交迭。他甚至患上了心悸的毛病。直到去年冬天,江玉昆的心劲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的笑容多了,饭量也涨了,每晚睡着的时候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她知道,他们的研究应该走向了坦途,是快要迎接成果的时候了。
昨天凌晨,当她和同志们秘密向轧石厂外院移动实施抓捕的时候,她也看见了西北方向深山里的那道绿光。那个时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这道绿光一定和丈夫的研究有关系。今晚回到家里,她看见了桌上的蛋糕。吃饭的时候,江玉昆开心地谈天说地。这一切都说明,他们的工作肯定取得了巨大的进展。
这些内情,江玉昆不会向她吐露。可是作为妻子,她心领神会。晚饭后,他们又像年轻时一样散步。虽然两人话语不多,但心意汇流。从结婚,到江夏出世,再到今晚,这是她第三次感觉内心有如此巨大的幸福感。
偏偏这个时候,她那个宝贝女儿又给她打来了电话,“妈,你和我爸怎么还不回家?小姨让我告诉你。你们从沉羽渡捞上来的那个孩子醒了!”
……
午夜,特护病房里的元风还睁着眼睛躺在病床上。
做完身体检查后,汪主任、江护士长问了他很多“奇怪”的问题,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昨天手术之前的所有事情他脑中一点印象也没有。
此刻,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昏迷的时候,他期望自己快点醒来。醒来之后,他面对的一切又成为一个巨大的疑团。这个世界里的一个陌生的响声都会让他十分不安。他甚至还不敢离开这张床。
他心里乱作一团。如果昨晚曾经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那些画面是记忆的话,那个黄发怒汉的衣着、长相为什么和这里的人差别这么大?还有自己和他所处的那个巨大的黑色空间,到底在哪呢?那个躺着水里的少年,他现在在哪,也在这个医院里被抢救了吗?
现在,身上的疼痛都消失了,他扬起双手,使劲握拳,咔咔作响。他眼睛的余光里注意到窗台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镜子。他一伸手,看见远处镜子里印出了自己半个手掌。放下手臂,镜子里的手掌也消失了。
他壮着胆子下了床,慢慢走近那面镜子。那是一个简单的带着塑料边框的台式镜。他用手碰那面镜子,把镜面按向自己的正面。那一刻,他从镜子里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脸。
他整个人瞬间僵在那里,双眼几乎要挤出眼眶。镜子中的那张脸上一丝赘肉也没有,两道刀眉,一双凤眼,眼角微微上扬,嘴似弯弓,鼻若悬胆。
这不就是梦境里水中沉着的那张脸吗?
躺在水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想和脑海里那个画面再比对一下。他尝试着闭上眼,但感受不到可以关闭一切光线的第二层眼睑。他将自己的眼睛抵近那面镜子,使劲扒拉了几下眼皮,之前自己感受到的第二层眼睑根本就不存在!
他把镜面翻了过去,跑回床上,蜷缩在被子下面。
这场意外的“照镜子”让他的心脏狂跳不已。他浑身开始发抖,牙齿咬得咔咔响。床头柜上托盘里的那个坠子像开了震动似的嗡嗡作响。他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伸出手将那个坠子立刻取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坠子安静了,自己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又探出头来,仔细端详手中的坠子。这玩意就是自己溺水时一直攥着的,昏迷时不断发出响动的也是它。他无法解释所有这些奇怪的细节为什么会出现,但有一点他可以确信:这个黑乎乎的坠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件属于他的东西。
医院外边的大街上又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他立刻用被子堵住耳朵,不想再受到任何惊吓。好在病房里始终开着灯,这种明亮的氛围多少让他觉得心安了一些。
折腾了半夜,困意袭来,合上第一层眼睑的时候他又进入一个奇怪的梦境:自己正在大雨滂沱的山林中狂跑,一团蓝光从高处照下来紧跟着自己……他想看得更仔细些,可疲累的大脑拖着他沉入了一片无意识的虚空。
……
第二天清早,当第一束阳光照进窗台的时候,他就醒了。空着腹,江护士长带他在医院的几个科室转了一圈。他乖巧地配合着医生做着各项身体检查。他对这里渐渐熟悉了。这是他如今的记忆开始的地方。
医生、护士、病人,干净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这一切对别人意味着危机和劫难,对他却充满了希望和亲切。
他现在要从县医院的急诊外科转到妇幼保健院的儿童脑外科了。在县医院做完身体检查后的元风,搬出了县医院五楼的特护病房。
办完转院手续,江科护士长送元风去保健院。
两人经过中医院一楼大厅,江科和一个熟悉的医生聊了几句。等她再找元风的时候,发现他正趴在中药房的柜台上。元风笑容满面,不停地吸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