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货栈门口再次见到唐会明,元风心里便对他增添了更多的信任与尊敬。这种感觉,和他与医院里的叔叔阿姨们的亲密不同。
他只是上午和唐会明见过一次,不会懂得诸般巧合之下唐会明对他投注的巨大关切。他只是觉得这个和蔼可亲的伯伯虽然话语不多,但却说到做到。
自从前天晚上在医院醒来之后,身边所有的一切对元风来说都是新奇的。从吃喝拉撒到下床乱跑,看到的风景,听到的声音,闻到的味道,吃到的东西,接触到的诸多人、事,让自己应接不暇。他为这些感到兴奋,除了梦里出现的恐怖而奇怪的画面。
今天,他又走出了医院,进入外边的世界。
明朗的天地,繁华的小城,高楼下的长街,行走的人群……扑面而来的皆是怡然自乐的生活场景,以前关于出院的全部担忧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随着兴奋而来的,还有心底的困惑。他已经明白了“失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医院里遇见的所有人,经历的所有事,甚至眼睛还没睁开前在手术台上被抢救的感受,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抢救之前的事情为什么我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呢?
当他看见程挺、江夏和江夏身边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孩放学一起骑着车,开心地结伴、聊天的时候。他再次追问自己:我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以前也有很多好朋友,也曾经那样精彩地生活过。
因为什么事情我才坠入水中成为现在的“元风”了呢?
在元风的内心里,这些质疑与不安虽然隐隐约约却也真真切切。即便是街边的一只小狗,心里也记着回家的路。自己只能孤单地张望,每一条路对自己来说都是陌生的方向。哎,我也许应该相信华枝姐姐的话,时间长了就会想起来了!
……
元风走进了三仓货栈。
他的屁股根本坐不住,在院子里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唐会明和罗兰在客厅里聊天,石小林在前面照顾商铺里的生意,三人都默契地不去打扰元风。
这里院子太大,房间太多,元风逛得不亦乐乎。他先是盯着院里的风水缸,里面有几条五颜六色的小鱼。然后他进了厨房,啥也不认识,摇着头就出来了。
库房通道边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在医院的时候,他见过摩托车和电动车,这种前边是摩托车车头,后边拖着一个车斗的“新车型”却是第一次见到。
从三轮车上下来的元风又直接跑进库房里,西边库房里放的是日用杂货,归置得很整齐。
东边库房里元风看得仔细些,第一间房里货架上分类放置的是发出淡淡墨香的旧书籍、一大堆戏曲胶片唱盘和老旧木器和文玩艺术品。
第二间库房里的木架上堆满了各种山货和药草。往里靠墙的位置并排放着四个巨大的中药柜,占满了一面墙。药柜是红木的,面上钉着各式黄铜配件。柜子上布满了抽屉斗,每个抽屉正前方都用金墨写了斗谱。
柜子最上边那一层密密麻麻摆放着一溜青花瓷的药罐。他发现这里的药柜比中医院的阔气得多,药材的味道也更纯正。
元风又到了后院,围着菜地和一个小水池转了一圈,接着研究那口井,扔了几块石头下去听响儿。蔓藤上挂的黄瓜他认识,华枝给他吃过半根。其它红的、青的、紫的那一堆他就不知所以了。
回到前厅后他一个人上了二楼,二楼除了老唐的卧室和书房外还有一个小客厅。客厅里的条桌上供着一副谢宁的遗像,元风不知何意,扫一眼就过去了。再上到三楼,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卧室已经收拾好了。这间卧室门外是一个阳光房,通着一个宽敞的阳台。
他走上阳台,护栏边隔出一块来做了花圃,里面种满了各式花草。他的视线豁然开朗,白塔桥、桥头的大柳树和大清河一一映入眼帘。
这时,罗兰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罗兰:“元风,你喜欢这里吗?”
元风点了点头,“比病房里好多了。”
罗兰:“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元风:“罗兰阿姨,你说等我出院了来这里住,那唐伯伯愿意吗?”
罗兰:“我已经问过他了,他不仅愿意,而且特别欢迎你。他一个人在这个大宅子里太久了,一个家人也没有。他说今天是他十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都是因为你。”
元风:“那个小林哥哥不是他的家人吗?”
罗兰:“小林是他的伙计,是来和他学做生意的。他的家和家人都在山里,在镇上也有自己的家。唐伯伯还让我告诉你,他希望你出院了就住到这里来。以后不愿意了,你想去哪,他都不拦着。总之,这是你的决定,只要你满意就好。”
元风:“罗阿姨,你想让我留在这里吗?”
罗兰伸手把元风头上的太阳帽扶正了,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傻孩子,这个事情你必须自己定。你现在虽然是一张白纸,但谁也不能代替你做决定。唐伯伯喜欢你,愿意照顾你。他可以教会你许多东西。这么说吧,如果在这个镇上给你选一户真心待你的人家,我觉得只有你和他待在一起,我才最放心。”
元风摸摸胸前的坠子,它静静的快一天了。
其实和唐伯伯一样,这也是自己醒来后最开心的一天。元风心里渐渐明白,身边所有的人都有家有家人,而医院不是自己的家。这些叔叔阿姨今天所有的努力就是帮自己寻找一个新的家,而唐伯伯就是那个愿意接纳他的人。上午付医生还和他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己要怎么报答他呢?
元风:“唐伯伯对我很好,我如果搬过来,以后要做什么?”
罗兰:“你不用做什么,唐伯伯也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其实,你们俩都是孤零零的,现在好了,有缘见面了,就互相做个伴。”
罗兰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和元风比划了一下。
元风听完立刻下楼,冲到客厅方桌前,唐会明诧异地看着他。元风学着罗兰那样,把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和唐会明比划了一下,“唐伯伯,元风愿意和你做个伴。”
……
2009年9月14日,元风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4天前,他毫无来历,像一枚炮弹一样掉在老麻河里。96个小时之后,他成为县民政局救助站和县福利院寄养在唐会明家中的一名“准失踪流浪儿童”。
一大早,罗兰、付文秀与唐会明就办好了元风的出院和寄养手续。元风和付医生、汪主任、江护士长和华枝道了别,正式出院。
他从医院带走的,只有胸前的坠子,头上的帽子,还有付医生为他整理好的一包病例卡和一本《健康证》。
到了三仓货栈,唐会明直接带着元风上了三楼那间卧室。他希望元风能喜欢自己为他精心准备的一切。卧室南北两面,包括卫生间的窗子当时就开得很大,加上阳光房和大阳台,这里是这栋小楼里采光通风最好的。阳台上那些花花草草,也是元风最喜欢的。
唐会明特地给元风挑了一张黑檀木的写字台,桌面上放了很多适合少年儿童翻阅的书籍、杂志和一本《新华字典》。写字台对着的墙上挂了一副崭新的《汉语拼音挂画》。
唐会明指着拼音表简单地给元风解释了一下。元风倒是愿意学习,或者说他有点羡慕程挺和江夏那样的学生生活。但不久的未来,他就知道了他和校园生活有多么的格格不入。
唐会明指着桌上一个白色的硬纸盒对元风说道:“这是给你的礼物。”
元风拆开后狂喜,里面是一台崭新的诺基亚6300。唐会明帮元风选了一个电话号码,元风立刻将这组数字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已经有了唐会明和石小林的电话号码,元风又新建了几个联系人,从汪主任到华枝,他所有的熟人一个不缺。
唐会明正式把元风带到二楼客厅谢宁的遗像前。他上了香,对着牌位和谢宁说话。元风立刻明白相片上的这个人应该就是唐会明曾经说过的那个“走了”的家人。
元风:“唐伯伯,我得叫他什么?”
唐会明:“你就叫她谢大娘,拴你坠子的那截红线就是你谢大娘留下来的。”
元风掏出坠子,对着遗像摇了摇,说道:“谢大娘,谢谢你的小红绳。”
上午忙完这些,唐会明带着元风出了门。
二人从西到东,把酱园街上的另外三十五家商铺的老板全部拜访了一遍。唐会明认为,不管这孩子愿意住多久,哪怕只有一天,也要让他在这条街上活得腰杆挺直,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