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圃里一个草棚子下面。
老唐和老潘在喝茶,听见船屋里传来元风和猩猩的笑声。
唐会明:“我就知道,新宇和风儿肯定谈得来。”
潘鸿忠:“都是没心没肺的,哈哈……”
唐会明:“不能这么说,新宇算是大智若愚,风儿现在还看不出来。”
潘鸿忠:“跟什么人学什么样,新宇跟着我种花打渔,元风跟着你这大财主后面做小财主。”
唐会明笑道:“又嘲笑我们小商小贩是吧?哈哈,今天带风儿过来就是让他认识自己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也没我爷俩这段缘分。”
唐会明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包装雅致的白酒,摆在桌子上。
潘鸿忠瞥了一眼,说道:“什么杂牌子酒,你家茅台又藏哪去了?”
唐会明一边拆包装,一边说道:“会喝酒的人谁喝茅台!这是朋友从云南给我捎来的,味儿真不错。家里还有一箱杜康,要不我现在回去换?”
潘鸿忠:“不用,就喝这个。多读书知礼知义,少饮酒无是无非。”
唐会明:“别老埋汰我的酒,你晚上招待我和风儿吃什么?”
潘鸿忠眯着眼,故意卖着关子,说道:“要不你用易数占一卦?”
唐会明:“行啊,以什么起数?”
潘鸿忠:“最近一只大鱼常在船屋边浮头,每次拍水的声音都很大。新宇每日记着、等着,一旦露头拍水就问我动静大不大。今天中午和新宇在船屋午休,那条大鱼又浮头拍水。新宇闭着眼问我‘老夫子,今日动静如何?’这样,你就以‘今日动’三字和‘静如何’三字起卦。”
“好啊”,唐会明指掐脑算,立刻答道:“‘今’平声,一数;‘日’入声,四数;‘动’去声,三数。共八数,得上卦为坤卦。‘静’去声,三数;‘如’平声,一数;‘何’平声,一数。共五数,得下卦为巽卦。以八五总为十三数,得变爻为初一。本卦为地风升卦。初爻动,变卦为泰。互卦见震、兑,为归妹卦。本卦为升卦,升阶,互震、兑,那就是有东西两席之分。兑为口,坤为腹,口腹之事,那就是请客吃饭了。今日有客,相请成宴。客不多,酒不醉,味止鸡黍而已。刚才看见水台边有鸡毛,你这鸡已经准备好了?”
潘鸿忠抚掌大笑,“大体不差!卦中无坎,那就是说你酒水带少了,可不是我不想醉;坤又可指黍稷,这个没错,所以我也不给你蒸大米饭了,给你们上玉米粑粑。那边我把鸡已经收拾好了,还泡了板栗,再削点土豆和胡萝卜,给你做一锅柴火板栗鸡焖玉米面粑粑。怎么样,够丰盛吧?”
唐会明和潘鸿忠一起准备晚饭,还不忘你来我往地呛嘴。
唐会明:“还是你老潘算得精明啊。舍不得多做几个菜,还笑话我小气。酒不多,那可是好酒。”
潘鸿忠又寻思了一遍刚才老唐解的卦面,说道:“不对,客不多,是因为升卦中坤土独立。但形为两人,意为一人,怎么解?”
唐会明:“这个空子你钻不了。我家风儿还没有身份证嘛,不算一个成年人,算个半大孩子。”
潘鸿忠抽空提着两袋垃圾,送到花圃的大门口。他站在大门边,一边擦着手,一边望着老麻河,眼神孤独而深邃,心里默默想着:元风啊元风,你到底是何种变数,是不是一阵吉风呢?
夕阳西下,潘家园里的几人已吃完晚饭,正围着一张方桌在吃西瓜。
猩猩让元风把坠子摘了,递给老潘,“老夫子,来看看元风的宝贝。”
潘鸿忠也看不出个究竟,猩猩又把自己刚刚查阅的所有线索统统说了一遍。
潘鸿忠用手指着瓜地边的一丛向日葵,说道:“说那么多,我都听糊涂了。我看到这个东西,就想起太阳花。”
四人都看着那丛向日葵,和元风身上的坠子的形制确实十分相似。
唐会明:“风儿,不管你是从哪得到它的,又或者谁给你的,毕竟是它是你唯一随身的东西。好好保存它,你迟早能解开它的秘密,或者是它来唤醒你的记忆。我们暂时看不出它的来历,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如这样,咱先给它起个名字,叫‘六角太阳花’好不好?”
“六角太阳花?”风儿想了想,点了点头,“就叫它六角太阳花。”
……
唐会明和元风此刻就坐在麻河岸边的岩石上。
离开潘家园后,唐会明和元风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来到了狮子口对面的这片石滩。
今天之前,唐会明一直刻意在元风面前不提“狮子口”这三个字。在石小林带元风出来练车的时候也特意提醒他避开这一段。他虽然不了解元风当初发生过什么,但是面对怎样的压力才能让一个半大孩子从狮子口上纵身而下,这种危险他可想而知。
唐会明一直觉得,如果元风可以恢复记忆,一定要在温情的呵护之下,而不是通过触目惊心的往事重提。可今天到了潘家园之后,元风站在河滩上远望对岸的寂寥眼神让他若有所悟。
元风的失忆不是主动忘记,而是被迫的、暂时性的无法想起。如果他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这种记忆的短暂缺失尚不足以影响他的心理。但元风已是少年,而且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少年,被封存的记忆会成为精神上的困顿。
这个孩子正进入“叛逆期”,对回忆的追索,对真实身份的认定渴望会来得更加汹涌,不可抑制。如其过分的保护,不如尽早让他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
元风抱着膝盖坐在岩石上,他能看见对面的狮子口。此刻正是昼与夜的交界点,夕阳还有一半正停留在狮子口背后的高山之上,那片悬崖被镶上了一道金边。崖边的亮光越来越弱,就像刚刚被焚毁的一片纸的残明之烬。
元风:“老唐,这条河原来比大清河要宽吗?”
唐会明:“宽多了,原来是这片大山里通达三省的唯一航道。如今我们坐的地方当年可是在水底呢。”
元风:“我是从对面掉下来,被潘伯伯和猩哥救上来的是吗?”
唐会明:“没错,不过你不是在这里被救上来的,是在沉羽渡,从这往下五里。百里老麻河,最险沉羽渡,再往下就是老码头。”
元风:“为什么那么危险?”
唐会明:“地质原因,沉羽渡那一段的河床布满了石洞。石洞很深,通着山里的地下水暗渠。表面上风平浪静,但石洞里的水流在河底形成了很多漩涡,扔片羽毛都能被吸进去。十几年前,有地质学家来勘探过,说那段河床是花岗岩冰臼群,形成于两百多万年前。”
元风:“两百多万年前,他们怎么知道的?”
唐会明:“因为有科学手段可以判断。”
元风:“科学,也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唐会明:“一定会的。”
元风站起来,捡了一颗石头扔在河面上。
“风儿”,唐会明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元风说道:“只是想起做梦时总是看见自己飘在水里。”
唐会明轻轻拍了拍元风的肩膀,望着水面,“不着急,总会想起来的。”
元风又捡了几颗石头,使劲地往河里扔,自顾自地说道:“想起来或者想不起来都很好,但是知道自己想不起来才难受。刚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我不难受,可时间久了我才开始觉着。你每天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小林哥哥也是,从早晨进货栈到晚上回到家,心里知道要忙哪些事。程挺和江夏每天上学、放学。医院里的叔叔阿姨还有付阿姨、程叔叔和姚阿姨他们也是每天忙个不停。只有我,一个闲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好。我听见酱园街有阿姨背后说我是捡来的傻子!”
唐会明点上一支烟,一言不发地蹲在河边。
“如果我现在没有失忆,我就不会让你这么操心,让大家这么操心。”说完这句话,元风转过身来。他看见唐会明一言不发,心里突然感到自责,说道:“老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傻孩子”,唐会明:“我不怪你,说出来了心里才痛快。你这股劲头和你谢宁大娘还挺像。”
唐会明笑了,示意元风坐在他身边,说道:“你现在的问题就是一道坎儿。谁的生活里没几道坎儿呢?这个地方,在你谢宁大娘去世之后我就来过。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这块石头上,喝了一瓶白酒,抽了两包烟,位置都找好了,想寻死。”
元风吓了一跳,“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