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蒿来时,无声无息,离开的时候,倒是能听见房门吱呀的声音,开启又合上,这般大摇大摆从正门出,不能怪王宫守卫松懈,有部分原因是洛玉病中,御医交代要静养,所以洛玉下令寝殿周围的守卫减半,守夜的侍女被点了睡穴,估计明早才会醒。
待到第二日天亮,洛玉保持同一个姿势躺了一晚,想要撑着身子起来,却发现手脚使不上力气,幸好侍女桃枝准时醒来,察觉异样上前来看。
侍女见南王脸色苍白,被子上和地上都有斑驳的血迹,着急忙慌的要唤御医,就听洛玉冷言道:“孤无恙,速速召细辛来见。”桃枝得了吩咐出去交代了一下,很快返回伺候洛玉起身。
桃枝忧心忡忡道:“王上,您真的不先传御医看看?您又吐血了。”
瞧着南王铁青着脸,桃枝遂惊惶告罪,洛玉挥了挥手让她站到一边去,虽然整宿没睡好,他现在毫无倦意,只是靠在塌上,想了许多事。
作为玉郎的时候和青蒿的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是他识人不清,当年的事没处理好才造成现在的局面。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同意和亲之事,基于鄞王算是最好的人选,身为东明国唯一的亲王,当今皇帝的胞弟,身份贵重,人才样貌都是一等一,重要的是洁身自好,府里没有乌七八糟的女人,湘儿嫁过去,极好。
现在知道湘儿生死未卜,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他对她的忽略,岂不是更愧对妻子。
念及此处,悲从中来。
“微臣细辛参见王上。”一个外穿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头戴梁冠的男子,正是南国的领侍卫内大臣细辛。
听见细辛的声音,南王眼色凌厉的扫向他,冷冷问道:“公主出事的消息,为何隐瞒不报?”
“王上身体抱恙,不宜劳神,故而,微臣想着确定消息属实之后再......“细辛支支吾吾,心里犯嘀咕,这二公主不是失宠吗,您又不待见她,怎么想到您还关心她的死活。
“如此自作主张,这王位要不要让给你来坐!”南王厉声打断他的话。下面的人向来见风使舵,瞧着他冷落公主,他们就敢如此胆大妄为!
此言一出,细辛浑身大震,脸白苍白如纸,额间冒汗,颔首长跪。
“微臣失职,微臣该死,王上恕罪,您不要动气,还请保重龙体。”细辛深觉伴君如伴虎。
南王应了一声好:“很好,你便自去守城门吧。”
细辛这才意识到二公主并非失宠,反而是南王为了某些缘故,表面冷淡无情,心里其实一直记挂着,不然为何迟迟不安排公主的婚事,起初大家以为南王是忘了,后来东明国的和亲使臣前来求亲,南王考虑了许久才同意,公主的嫁妆以及陪嫁都是精挑细选,大家以为是补偿,其实就是父亲对女儿的看重才会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这样更合情合理不是吗,王后在世之时,南王爱若珍宝,她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南王岂会不闻不问,伤心依然伤心,女儿依然很重要。
直到细辛被内侍拖了出去,还浑浑噩噩,后悔不已。
“是孤对不住她。”南王洛玉长叹一声,感到疲惫不堪,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睁开眼时,南王抬头看着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湖面上,那一刻便意识到自己身在梦境中。
这时听得湖岸边人声吵嚷,好不热闹,南王循声过去,便见到了应钦此还有她。
青黛一袭云烟如意水漾缎对襟襦裙,梳百花分肖髻,髻上只簪了三翅莺羽珠钗,眉不点而翠,大大的杏眼水灵灵清澈明亮,哪怕被白色如蚕丝的面纱掩住,却依然挡不住那倾城的面容,笑颜如花隔云端,手拿着丝织的白团扇,团扇与素手似白玉凝酥。青黛身边站着的穿月白常服的气宇轩昂的应公子看着她,眉梢眼角藏笑意。
二人对面是个尼姑打扮的人,看样子是在化缘。应公子挡在青黛面前,不让近身。
青黛从其身后探出脑袋,笑着道:”金刚经,师太背完全品,我们便接了你这善缘。“声如黄莺出谷。
应钦此桃花眼微挑十分勾人,补充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你接着背吧。”
穿着灰扑扑缁衣的中年老妇,手执念珠,听了这话,沉思一刻回道:“呃......贫尼信奉的是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
青黛又说:“那妙法莲华经,师太必能倒背如流。小女子有一问,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
梦里的洛玉走上前去,也问道:“观世音菩萨,云何游此娑婆世界?云何而为众生说法?方便之力,其事云何?”
那老妇欲言又止,为难的道:“施主见谅,贫尼之前是信地藏菩萨的,最近才改信观世音。”
这话惹得周围的吃瓜群众,哄声大笑。
洛玉善解人意,道:“地藏菩萨本愿经,师太只需挑一段背,两三句都行。”
假师太看了看洛玉,说不出话,扭头想走,被好事的百姓团团围住,人群里有懂一些佛经的人也纷纷起哄。
“开智慧的楞严经!”
“长阿含经!师太你背几句,我们就给多少钱。哈哈哈”
“观无量寿经!”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十三四岁的少女,爱玩爱闹,青黛也忍不住念了一段,把假师太的脸打的啪啪响。
假师太臊的老脸白了红,红了又白,眼见大事不妙,顾不得装腔作势了,用尽力气推开人群,跑的比兔子还快。
热闹看完了,吃瓜群众作鸟兽散。
应钦此回转过身,漆黑的眸子漾起涟漪,道:“迟太傅教女,果然与平常人家的女儿不同。”
青黛莞尔,见礼道:”应公子见笑,彼此彼此。“,看到洛玉还在,郎君眉清目朗,挺鼻如峰,面白如玉。
顾盼着,顾盼着,青黛欺霜赛雪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才有了身为女儿家的娇羞。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洛玉主动问好:“这么巧,又见面了。”
青黛矜持的点了点头,道:“玉郎君,何以在此?”
应钦此问洛玉:“你们认识?”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扫,心内存疑。
青黛含情凝睇着洛玉,道:“花朝节时,我和阿姊走散,是玉郎君及时出现打跑了那登徒子,而后一直护着我,直到我家人找了过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洛玉说:”初次见面,姑娘不便告知芳名,这已经两面之缘,不知可否?“
青黛纠结着,这次出门,是瞒着阿爹的,她尚未及笄,并不好时常出门。可玉郎君问她的名字,偏偏这应公子在旁边,她若实话实说,回头阿爹知道了,要请出家法......
青黛下定了决心道:“燕脂漠漠桃花浅,青......“话还没说完,应公子却忽然挡在二人中间,道:“迟太傅还在等我们,我先送你回去。”一把抓住青黛的衣袖,强行带着她离开了,青黛频频回望。
洛玉无奈,他当时是被送到东明国的质子,还未封王,应钦此却是已经登基的皇帝,二人先君臣,再好友,对于应钦此的决定,他无能无力。
梦境依然继续,南王在旁边看着暗暗着急,就是这里,错过了一次就是所有错误的开始,画面一转。
后来再在德昭寺遇到的女子骗了他,说起花朝节初见,女子告诉他,她叫青蒿。彼时,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迟太傅家有双姝,所谓伊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姊妹二人皆生的倾国倾城之姿,迟太傅爱女心切,为避免太过惹人注目,就定了规矩,姊妹若一同出门,一人必须以纱覆面,青蒿不喜,仗着比青黛早出生半刻,青黛乖巧懂事,青蒿得寸进尺。
没错,青蒿青黛乃是双生姊妹,容貌别无二致,只青黛是大大的杏眼,青蒿是妩媚的丹凤眼,因着年岁尚小,都是心思单纯的娇娇女儿,这个一般人也很难注意到。再者青蒿肘窝处有红色水滴状胎记,外人更看不到。
天时地利人和,青蒿的谎言,毫无破绽。
姊妹又经常玩互换身份的游戏,一开始青蒿只想着替妹妹试探郎君人品,相处得久了,她慢慢动了心,趁着青黛被禁足之后又花粉过敏严重到不能出门,她本来想解释的话变成了表白心迹,再后来洛玉上门提亲,事情败露,青黛伤心质问,青蒿假意寻死,又谎称玉郎已和她私定终身,就算青黛现在说出事实,岂不是逼着阿姊自绝,若姊妹为了个男人反目成仇,父亲岂不伤心?
木已成舟,青黛忍痛割爱,整日以泪洗面,梦里纵观全局的南王,心如刀绞。
世事难料,也算天理昭彰。
应公子从中作梗,弄错庚帖,青蒿入宫,青黛反而得偿所愿与洛玉成婚,做了王后,不明真相的洛玉心里始终记挂着青蒿,一开始只把青黛当替代品,正好她是青蒿的孪生妹妹。
而青黛呢,念着姊妹情谊,三缄其口,又刻意收敛本性并不相认。直到一年后,她生辰那日酒后吐真言,洛玉惊喜交加,真爱失而复得,如此他倒是很想看看应钦弘此百般设计一场空,肠子都悔青了吧。
夫妇误会解除,从此琴瑟和鸣,相亲相爱,岁月静好。
美好的时光如白驹过隙,青黛怀孕了,十个月后,喜得麟儿,二人头一次做父母,兴奋异常。
天有不测风云,大王子一周岁抓阄不过百天,失足落水,夭折。
痛失爱子,作为母亲所感受的痛远远胜过父亲。
同年青黛再次有孕,然而因为失子之痛伤了元气,御医轮番诊治,都建议等王后养好了身子再说,这胎最好不要,保不齐会难产。爱妻如命的洛玉拗不过青黛,御医们不得不加倍小心照顾着。
次年三月,青黛难产,血崩而亡,洛玉抱着妻子冷冰冰的身子,声泪俱下。刚刚出生的洛湘小猫崽似的,哭声微弱不可闻。
洛玉郁郁寡欢,假如没有嗷嗷待哺的洛湘,不忍其变成孤儿,他早就随青黛而去。
时光荏苒,洛湘五岁了。洛玉偶然得知了应钦此禽兽不如的龌龊心思。
洛玉一天天看着女儿和青黛愈发相像,丧妻之痛卷土重来,他思前想后,冷待洛湘,是万全之策。
天旋地转,下一刻,皇帝应钦此薨,新帝即位,应言和端方君子,不似其父,特遣求亲使臣来南国,替亲弟弟应书离求娶二公主为妻,和亲为两国缔结永世之好。洛玉多番调查,方同意。
故事发展到这里,洛玉的愿景:从此二公主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通常都会事与愿违。
天地间一片黑暗,南王眼睁睁看着洛湘被欺负,逃跑的路上被推下悬崖,尸骨无存。
悬崖边上青蒿面带笑容,对他说:”玉郎,是你害了她呀,嘻嘻。“,青黛幽怨的眼神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的女儿,为什么?“
南王五内俱焚,捶胸顿足,泣不成声。正要扑上去和青蒿同归于尽,想留下青黛,隐约听见有人不停的唤他归来。
”王上,王上。。。。。。”是桃枝的声音。
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南王,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觉腹内空空,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孤好饿。“
桃枝欢喜道:”您终于醒了!不过御医嘱咐了,只能吃粥。您想吃什么?“
南王说:“孤想吃栗子桂圆粥。“
栗子桂圆粥,最适合大病初愈之人。此粥绵软香甜,能益血补虚,暖脾暖胃。
这粥也是小时候的洛湘最喜欢的。
自从洛湘【被放养】成了【失宠的二公主】,这粥膳房不做了。洛湘想吃,自己的小厨房也能做,味道就别指望,勉强入口,因为缺东少西又不新鲜。
宫里人的通病,拜高踩低,明面上不敢放肆,私底下能做的手脚就多了,克扣用度,办事拖沓。南王虽然有安排心腹盯着,又不好太明显的护着,底下人自作聪明,二公主的日子,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真谈不上娇生惯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