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孩称自己是山宫家族的后裔,全名为山宫皇,讲的故事是祖上传下来的赤眼红妖。
庆长八年,在新夷村有一座被人们遗忘的神社,早在100年前,传言神社的阁楼埋藏了一个吃人的妖怪。一时之间,人人信以为真,对此诚惶诚恐。渐渐地,神社被荒废。可历经100年,也没有人见过住在里头的妖怪,只是偶尔有人路过时,闻得一两则怪里怪气的咆哮声。
神社依山而建,层层递升,沿着一层层的长排石阶而上,又过一长排“开”字鸟居排列成的甬道,便是一个院落,四周种了四棵欲比天高的古树,两侧为厨房、饭堂、表演的舞台之类。
正中央便是重檐歇山顶式的主殿,殿前设有水池。主殿由古老的树木建成,一眼望去,只见一块极长的深蓝暖帘横批门外,两盏白色的落地灯立在大柱旁。阁楼屋檐上的金漆闪闪发光,除却这一丝亮眼之处,整座建筑像一座黑城堡,庄严又神秘。
神殿之后又是一长排石阶,两旁古木森森,上去之后又是一片院落,便是平日里安排香客的黄木屋。大大小小也有10余间,木屋上的刻画很是特别,却看不出是什么图案,屋内也算古朴整洁。
这是百姓对神社最初的印象,而今早已满目苍夷。屋檐下结满蜘蛛网,纸窗破旧不堪,客房的门上像镀了一层灰白色的纱窗,阁楼屋梁上的金漆也早已斑驳。唯有那座主殿依然气势磅礴,似有神秘的力量支撑。
春暖花开的清晨,15岁的山口阳菜着一身蓝白色和服,手携竹篮上街买菜,街头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很是响亮。路过鱼摊,来到糕点铺,她眼波流转,探头张望,一眼望见心爱的蕨根饼。忽然,一道小小的身影“刷”一下挤到最前面,冲掌柜喊道:“来半斤蕨根饼。”
阳菜从人群中出来,齿间露出茶褐色的蕨根饼,满脸欢喜地往前走。回家的路上需经过神社,行至一半,眼看前方不远处便是家,却在神社的石阶上碰见了几个同龄的男孩。
他们仰头呆呆地望向高大的主殿,一脚迈向石阶,忽而踌躇不前,面色畏惧。为首的高个男孩看见阳菜走来,忽然转念一想,朝她挑衅道:“那个寡妇的女儿,对,就是你。敢不敢和我们去神社?”
她本想装作看不见这群人,默默地走过,却闻得辱骂母亲的话语,顿时火冒三丈,停住脚步,侧首怒视,厉声道:“你给我闭嘴!你要是敢再骂一声,信不信我让你死在神社里?”
“好大的口气!但你确实是寡妇的女儿,我娘说寡妇会偷男人……”此话还未说完,其他的男孩都哈哈大笑,似乎全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
阳菜被怒火烧得失去了理智,拣起地上的石子,一把抛向那些男孩,他们来不及躲闪,纷纷往鸟居甬道的方向奔去。她也一路紧跟其后,脑中只有一个意识:一定要将这群坏小孩打得再也不敢侮辱娘亲。
忽然眼前一亮,众人气喘吁吁,有人坐在地上,抬头之际,面色大变。那人指着主殿本尊,惊恐道:“我们怎么来神社了?”
高个男孩闻声望去,只见阁楼忽然红光一现,瞬间就消失了。他“啊”一声,跌跌撞撞地往甬道跑,大声道:“有妖怪,有妖怪!”其他人闻得“妖怪”二字,也不管是真是假,纷纷撒腿就跑。
阳菜向来对民间的传说不以为然,见他们一个个惊慌失措,顿时大快人心。她顺手扯住高个男孩的衣襟,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笑道:“你还敢不敢骂我娘亲?”
那男孩神色十分不安:“不敢了,不敢了,求你放过我。这里真的有妖怪,再不走就要死在这里了!”
她松开手,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净瞎说八道!真没用,你们快点走,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众人唯唯诺诺地点头,旋即跑了去。
阳菜仰头望向主殿,发觉高处的空气极新鲜,便用力地深呼吸。片刻,她将一袋蕨根饼放至主殿前的干水池上,忽而一眼瞥见阁楼闪现一抹诡异的红光,像是有一只眼睛在盯着她。顿时害怕得双手发颤,却极力镇定地提起竹篮。她越是畏惧,脚步越是缓慢,进了甬道,方一路狂奔,一口气溜回了家。
母亲恰好打开门,被她一把撞上来,忍不住要训斥几声,却见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一脸惊魂未定。母亲走上前,轻轻地拍她的肩,却闻得她一声尖叫。
阳菜满头是汗,微微侧首,见是母亲,方拍拍自己的胸脯压惊。不多时她垂首,低声道:“娘亲,对不起,方才撞到你了。我回来时看见一条红眼小蛇,差点被吓死了!”
母亲深知她怕蛇,也没多疑,叮嘱她关好门,便送绣花去了。阳菜到厨房拿出一袋袋时令果蔬,心脏仍然“怦怦”跳个不停,仔细一想,似乎有些不太真实,可能是幻觉罢了。
午后,她在大树下,乘着摇摇椅,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忽而忆起心爱的蕨根饼,心中很是不快,一面对蕨根饼念念不忘,一面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倏然间,忽觉嘴边有一块软软的东西,带着一丝豆沙的香气。渐渐地,那东西似有双腿一般,竟爬到了鼻尖,一直往上到额头,脸上顿时痒痒的。她迷迷糊糊地伸手摸索,却什么也没有,继而又陷进困意的深渊。
不知怎的,阳菜竟独自在一条黑色的甬道行走,走了许久,却好似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渐渐地,前方隐约传来一阵阵糕点的清香,不禁加快了脚步,不多时见到出口的光亮。
她兴冲冲地跑去,刚一出去,方才发觉自己正站在神社前的石阶上。不远处,一名身姿修长的男子立在古木之下,手指横捏一支竹质长笛,深情而悲伤地吹奏。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其人气质非凡,绝不是“潇洒脱俗”这样的词所能形容的。
一曲终了,她静静地站了片刻,那人依旧不转身,只道“后会有期”,便往神社走去。她正要阻拦那人,却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忽然浑身一颤,似失足落入了深渊。
阳菜猛然坐起身,摸了摸一脸的汗水,发觉自己依然在自家的院中。不禁舒了口气,暗自想,原来是一场梦。
翌日清晨,母亲一早不知去向,阳菜只好再次携竹篮去买菜。路过神社,她不敢再停留,昨夜听得母亲讲起那几个坏男孩,竟是连滚带爬回了家,却什么也记不起。她微微垂下眼睑,神色黯然,匆匆地走过神社。
忽闻一道婉转绕梁的笛音响起,不由得侧目望去。她愣了愣,那人好生奇怪,竟与梦中的男子长得几乎一样,约莫20岁,鼻梁高挺,气度非凡,只是他手中的物件略有不同,是一把玉笛。
阳菜歪着头,移动脚步去看那男子,却见男子撇过脸,对她微微一笑。只一瞬间,她的心几乎融化,这男子的俊脸一笑,简直迷煞也!
“小妹妹,你还不去买菜?”那男子的声音十分好听。
“我是山口阳菜,有名有姓,不是小妹妹!”阳菜脸色一沉,极不服气。
“原来是你,听闻你喜爱吃蕨根饼,可愿意来尝尝我做的?比糕点铺的还好吃。”男子极力憋住笑。
阳菜沉吟片刻,心想自己无色无财,此人也看不上她一个小丫头,便点头应允,只道午后再会。近午时分,母亲做好午膳,她快速地吃完一碗饭,又朝母亲交代了去向,方去赴约。
那男子的房屋在神社附近,走了半个时辰,隐约见得一个青色的人影在路口等待。越是接近,她的心脏越跳得快,也不知该如何摆放双手,脸上逐渐滚烫起来。她低着头,瞥见他青色的衣襟。
(2)
一路只闻得那男子的声音,向她介绍自己以及家中的情况。随他来到厨房,见桌上早已做好了一些蕨根饼。阳菜毫不客气地用竹签夹起一块,塞得满嘴都是豆沙粉,胖胖的脸更惹人怜爱,大野悠翔忍不住伸手去擦拭。
阳菜下意识地快速抹去粉末,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不断地赞叹他的手艺。见他重新开始制作,她立刻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看。
“悠翔哥哥,你这是怎么做的?”
“我只会做,不太会解说。用蕨根淀粉加入红糖,然后经过熬煮、冷却,再撒上一层豆沙粉,便成了。春天是收获蕨类植物的季节,此时提炼的淀粉最好。”
“原来如此,我也学学,往后便不用再去买了。”
“学什么?你嫁给我,我天天都做给你吃。”
“悠翔哥哥真爱说笑。”
大野悠翔微微侧目看她,明眸皓齿,眼角有一条淡淡的小疤痕,微卷又细长的睫毛,鹅蛋般的脸型。世间这样美丽的女子,多不胜数,却唯独她,是最吸引他的那一个。
“阳菜还在念书?”她头也不抬,只“嗯”一声,又点点头。
告别时,大野悠翔将一袋蕨根饼都塞进她手中,几番推脱之后,她终于接受。目送她远去的背影,他抬头看看天色,正是日暮之时,踌躇片刻,还是去了一趟学堂。
春季过后,学堂的大门重启。阳菜十分兴奋,早早起床,简单的洗漱一番,便捧着几本书籍,手舞足蹈地前往学堂。路上遇见高个男孩,她昂头挺胸地走过,也不理会那群人。新的一学期,新生面孔并不多,可往日教书的夫子却说今日会来一个新先生。
夫子一走,室内瞬间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讨论会是谁。过了两炷香的时辰,夫子又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英俊的青年,只是一个侧面就引起少女们惊呼。坐在后排的阳菜闻声,懒洋洋地抬起头,定睛一看,险些将“悠翔哥哥”四字脱口而出。
她捂住张得老大的嘴,圆圆的大眼直视前方。只见大野悠翔朝她眨了眨眼,随后笑着介绍:“诸位好,我是大野悠翔,今后由我教你们……”
阳菜双手托腮,没再听他后面说什么内容,却闻得周围一片少女低声探讨悠翔是否有心上人。她呆呆地望着上面那个才华横溢的男子,心想这人真是奇怪,下得厨房,上得学堂,吹得笛子,如此多才多艺,恐怕世间的所有男儿见了,都会自愧不如!
自从此后,每个傍晚,待学子们一一散去,悠翔总以兄长的身份,与阳菜并肩而行,二人在神社的路口分别。翌日清晨,悠翔总是晚一步出门,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隔着不远的距离,瞧见她嘴上念念有词,想是在背诵诗歌。
春去秋来,落叶纷飞,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阳菜患上了风寒,母亲荣仓氏忙于生计,只能暂时照顾她。午后,悠翔闻得消息,自学堂赶去探望,一路心急如焚,到了门外正要敲门,却见荣仓氏出来。二人立在大门外谈了一会,荣仓氏面露感激之色,不停地鞠躬道谢。
他轻轻地拉开门,见她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憔悴,额头上敷了块毛巾,顿时心底微微泛酸。忽然一阵秋风袭来,他缓缓拉上被褥,榻上的人还是睁开了眼。
“悠翔哥哥?你怎么来了?”阳菜有些诧异。
“听说你得了风寒,担心你。”他伸手到桌边,端来一碗红得发黑的汤,笑道,“把这碗红糖姜汤喝下,这样你的病好得快些。”
阳菜小啜一口,顿了顿,又喝了一大口,眉头紧皱:“好辣!”
“我跟你娘亲说了,让你连喝几日的姜汤,这样可以省些银子,你的病也会很快好起来。”他唇边扯起一丝邪恶的笑容,“她答应了。”
阳菜一脸欲哭无泪,忍着辛辣的味道,一口气喝完了剩余的汤汁。她半躺着,以被褥抹干眼角的泪水,忽然“扑哧”一笑:“居然是被辣哭的!”
悠翔收拾好碗,漫不经心地说:“你真可爱。今年过后你念完书,可有打算?”
阳菜满脸红晕,低声道:“今日我发觉,娘亲在替我物色好男儿。”
悠翔面色一沉:“那可有看中的?”
阳菜点点头,心想他是兄长,这种事只能与他分享,便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人来。
原是村上的樵夫,名唤津川大辉,为人忠厚老实,其母与荣仓氏是好友。平日里两家也有往来,而今双方的子女长大成人,便寻思着这一门亲事。
言语间,悠翔静静地看着阳菜,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内心充满对爱情的向往,说起她与大辉相处的时光,时而嘟嘴怪嗔,时而娇羞垂首。
而他的内心却如刀割一般,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摊血。她那些可爱的样子,都源自别人的爱,与自己无关。她唤醒了自己,为她着迷,为她失眠,而今却要嫁给他人。一想到这,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沙粒闯进,瞬间红了眼眶。
临近学期结束,津川大辉隔三差五提礼去山口家,总被荣仓氏留下来一起用膳。是日,学堂无课,大野悠翔做了些栗羊羹送到山口家,恰好家中只有阳菜一人。二人在院子里,沐浴暖阳,饮温热的煎茶,共讨诗歌,闲聊甚欢。
忽然,大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着粗衣布的青年走进来,阳菜顿时双眼发光,满脸欢喜,高声喊:“大辉,在这儿!”
大辉几个箭步过来,与她相拥一起,他们像一团火光似的耀眼,刺得悠翔睁不开眼。悠翔故作“咳咳”一声,二人方放开彼此,少女双手挽着男孩的手臂,缓缓坐下来。
阳菜羞涩地笑笑,婉声道:“悠翔哥哥,这就是我的未婚夫。”
津川大辉笑道:“多谢大野君平日对阳菜的照顾,今后您就不必担心了,我会好好照顾她。”
大野悠翔不以为然,微微颔首,神情似有所思,只“唔”一声,又低头饮茶,对他的公然挑衅完全不在意。三人围坐成一圈,不约而同地沉默,空气中飘散着尴尬的气息。
阳菜坐如针毡,身旁的两名男子对视的瞬间似有杀气,让她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她苦思冥想片刻,微微开启朱唇,却闻得一声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大野悠翔的眼中闪过一丝忧伤,继而低声道:“阳菜,祝你们白头偕老。”
言罢,他转身离开,留下阳菜一脸不明。须臾之间,两行热泪无声无息地涌出眼眶,他捂着嘴,在心中默默地念道,我也想与你举案齐眉到地老天荒。他的爱恋,像那美丽的夕阳,美过世间万物,却只是那一瞬间,很快就消逝了。
翌日,夫子走进学堂,唉声叹气道:“今后大野悠翔不会再来教书,听闻他已经离开了村庄。”
阳菜听到前半句,已面色错愕,来不及向夫子请示,人就冲了出去。她一路狂奔到悠翔的木屋,四处大喊他的名字,却寂静无声。忽然,她忆起昨日的话,不禁忧伤起来,原来他在向自己告别。
大野悠翔走了,未留下一字一句,无人得知他去了哪里。阳菜忽然发觉,他并无亲友,在村庄认识的人,只有自己。一瞬间,脑海中浮现一幕幕往日时光,他做糕点给自己吃,护送自己回家,清晨跟在自己身后,生病时逼她喝生姜汤,与她谈天说地。几乎时时刻刻,她都满面笑容。
原来她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他的爱。他那样孤独的一个人,为了她,倾尽自己所有的温暖。忽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她的泪珠一颗颗掉落,渐渐地,由无声转成大声抽泣。过了许久,天色昏暗,月半明,她低着头,哭得双眼发胀。忽然眼前出现一双木屐,却是母亲来寻自己。
成亲的前一夜,津川一家在屋内探讨明日的婚宴。忽然,一块瓦片自屋顶落下,一片寂静,屋内的人继而讨论。少时,又一块瓦片落下,津川夫妇觉得奇怪,便出门去看。
一拉开门,屋顶滚下一团火红的怪物,将津川一家吓得面色大变,齐齐跪地参拜。大野悠翔一头红色长发,着一身黑衣,露出一双大牙,沉声道:“津川大辉,明日你可要娶妻?”
“是的,大人。不不,是神仙。”
“我是上天派来掌管你们人类的神仙,你听好了,倘若你不好生对待妻子,我便会来取走你的性命。”
“庶民、庶民明白,我津川一家,一定会好生对待阳菜。”
浮在上空的大野悠翔眼底划过一丝哀伤,长发随风飘扬,宛如天边的一片晚霞。忽然,他仰头长笑,随后化作一抹红光,不多时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