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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马里于斯(28)

“您看到了,先生,这么冷的天,我身上只有件衬衫,它还是内人的一件衣服,并且它也破得不能再破了。因为没有衣服,我只好呆在家里,要是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呢,那我就可以去拜访马尔斯小姐——我们交往很深哪,先生!她一直住在圣母院塔街,先生,我想是这样。我们曾在外省同台演出过,我分享过她的荣誉。本来我想色里曼纳色里曼纳,莫里哀《厌世者》中人物,常借指演重头戏的女演员。会来帮助我,先生!我以为艾耳密尔艾耳密尔,莫里哀《伪君子》中人物,常借指诚实而不拘小节的妇女。定会出来救济维利萨里维利萨里(约494-565),罗马帝国名将,为皇帝所忌,被黜,相传两眼被挖,行乞为生。的!结果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家里不再有一个苏!内人害了病,卧床不起,可没有一个苏!小女受了重伤,危在旦夕,可没有一个苏!内人常犯气闷症,这是年龄的关系,也许有神经系统问题,没人帮助怕是不行。小女儿也是如此。可是,医生如何看?药如何取?没钱。我愿意给一个大钱磕头,先生!您瞧瞧,艺术还值几个苏!并且,您知道吗,我的这位标致小姐,还有您,我的慷慨的保护人,知道吗,您二位德高和仁慈,礼拜堂也因二位到达有了光辉。您二位天天去那礼拜堂,我这可怜的女儿也天天奔到那里,去那里祷告,她每次都看见恩人们……我是在对上帝的虔诚中培养我这两个女儿的,先生。我可不愿她们学我,去演什么戏。啊!丫头们!她们敢胡来!我绝对不轻饶,我!我在不断地向她们灌输荣誉、道德、贞操——这你向她们一问便知。她们应该走正路。她们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她们可不是那种以无家可归开场、以人可为夫收场的可怜虫!社会上的确有这样人,她们从一些没有管教的姑娘变成大众的太太。谢天谢地,法邦杜家有幸不会出现这种丑事!我要把她们教育成贞洁的人,她们应当诚实,还应当文雅,并且应当信仰天主!信仰这神圣的!……可是,先生,尊贵的先生,您可晓得明天将发生什么事吗?明天,即2月4日,对我来说是个催命的日子,是我的房东给我的期限的最末一天,假如今天晚上我再不能把房租付给她,那么,我们全家就会被赶到大街上去,当然包括我那发高烧的妻子、受了伤的孩子,还有我,我的大女儿,我们一家将在风天雪夜瑟瑟发抖,没有栖身之地。我欠了四个季度的房租,四个季度,整整一年!就是说,60法郎。”

容德雷特在骗人:四个季度的房租不是60法郎,而是40法郎。另外,他欠的也不是四个季度的房租,头两个季度的房租,马吕斯在六个月以前便给他钱,付清了。

白先生从衣袋里掏出5个法郎,把它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抓了个空,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发出抱怨声:

“坏种!5个法郎顶屁用?赔我的椅子和玻璃都不够!我需要的是更多的钱!”

这时,白先生脱下了套在他那身蓝色骑马服上的一件棕色大衣,把它放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我身上只有这5个法郎。这样吧:我把女儿送回家,晚上再来一趟。您不是等着钱用吗?”

容德雷特听罢脸上立即出现了一种异样的表情。他急速地回答说:

“那是真的,尊贵的先生。房东将在8点钟前来讨债。”

“我6点钟来,把那60法郎带给您。”

“您是实实在在的救命恩人!”容德雷特疯了似的喊着。

他又低声对他老婆说:

“注意看他!”

白先生挽起那年轻漂亮的姑娘的胳臂,转向门口,回头说:

“晚上见,朋友们。”

“6点吗?”容德雷特问了一句。

“6点。”

这时,容德雷特大姑娘注意到了留在椅背上的外套。

“先生,”她说,“您忘了大衣。”

容德雷特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同时又莫名其妙地耸了一下肩头。

白先生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说:

“不是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崇高的恩主,我真的泪如雨下了!请务必不要嫌弃,允许我来引路,送您一直到车上,好吗?”

“假使您一定要这样,”白先生接着说,“那就需穿上那外套。外面很冷。”

容德雷特用不着别人请两次,他连忙套上了那件棕色大衣。

容德雷特走在前面,白先生父女俩跟着出门了。

十马车公价:每小时两个法郎

那里面发生的一切马吕斯都看在了眼里,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年轻姑娘。可以这样说,从她迈进屋子的那一刻起,马吕斯觉得自己不再存在了。她在那破屋子的这段时间,他的感官和知觉全部停止了工作,而使他的整个灵魂专注于一点——他仰慕着,仰慕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那有缎质斗篷和丝绒帽的光团。即使天狼星进了这屋子,他也会觉得不如她这样光彩夺目。

他看着那姑娘解开包裹,展示出衣服和毛毯,看着她和蔼地问那母亲的病情,不胜怜悯地问那小妹的伤势。他窥察着,没有漏过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窃听着,没有漏掉她的每一个话音。他已经熟悉她的眼睛,熟悉她的额头,熟悉她的容貌,熟悉她的身材,熟悉她走路的姿态,但他还不熟悉她说话的声音。一次,在卢森堡公园里,他仿佛捕捉到了她所说的几个字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把它听真切。他宁肯少活十年也要听她的声音,让自己的灵魂保留下一点这样的仙乐。可惜的是,这仙乐被容德雷特那讨厌的怪叫,那张喋喋不休的乌鸦嘴掩盖掉了。这使欣喜若狂的马吕斯产生了无比的愤怒。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他不能想象的是,那个天女似的人儿竟会出现在这丑恶魔窟如此肮脏的生灵之中。一只蜂鸟竟然出现在癞蛤蟆窝里。

她走出去的时候,他惟一的想法是紧紧追上去,找到她的住处。在这样的一种巧遇之后他是绝对不能再把她丢了。他从斗柜上跳下来,拿起帽子。当他的手抓住门闩正要出去时,另一考虑又使他停了下来。过道长,楼梯陡,容德雷特话多,白先生一准儿还没有上车,万一在过道上或者在楼梯上碰到了他,或者在门口让他回头发现自己,让白先生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白先生肯定会感到诧异,会设法避开他,这岂不糟糕?怎么办?要不要等一等?但一等车子可能开走了。马吕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考虑再三,最终他决计冒一次险——他出了屋子。

过道里已不见人影,他冲到楼梯口,那里也没有人。他急忙下楼,赶到了大路上。这时,他看到,一辆马车转入小银行家街,向巴黎城区驶去了。

马吕斯追了过去。到了大路转弯处,他又看见了那辆马车。那马车正在穆夫达街上快速行进。马车越走越远,两只脚是追不上的。一直追下去也不妥,那会被车子里的人发现。正在这时,机会来了,一辆空的出租马车朝这边驶来。如果乘这辆车追过去,便没有什么危险了。

马吕斯做了个手势,让那车夫停下来,对车夫喊:

“照钟点付费!”

马吕斯当时没有系领带,身上穿的那件旧工作服已经掉了几个纽扣,衬衫胸前打褶的部位破了一个洞。

车夫停下后,挤了一下眼睛,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搓着向马吕斯示意。

“什么意思?”马吕斯问。

“预先付费。”那车夫说。

马吕斯这才想到自己身上才有16个苏。

“需要多少?”他问。

“40个苏。”

“回头付您。”

那车夫再也没有理他,吹起《拉·巴利斯》小曲,对着那马狠狠地抽了一鞭。

马吕斯只得傻傻地望着那马车离去。由于缺少24个苏,他丧失了自己的欢乐、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爱!他又陷入黑暗之中了!他已经看到了她,可现在他又成了瞎子!他十分苦恼地想起,应当说他深深悔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早上把那5法郎送给那个穷丫头。那5法郎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那样会获得新生,脱离苦境,摆脱孤独、忧郁和单相思的苦恼。他那命运的黑线曾经结在他眼前飘了一下的美物上,可那线断了,又一次断了。他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不知道白先生傍晚还要回来,因为那里面的谈话他没有听到——当时,他心思全部在“玉絮儿”身上。

正要上楼时,他忽然看见了容德雷特。容德雷特身上裹着“慈善家”的大衣,正在大路的另一边,即哥白兰便门街的那堵人迹罕至的墙下,与一个人谈着话。那人面目可疑,语言暧昧,神气险恶,是“便门贼”一类的人物,白天睡大觉,夜间出来活动。

在飞雪弥漫的夜晚,他们挤在一起一动不动,在谈着什么。但此情此景并没有引起马吕斯的特殊反应,因为他不是警察,如果是警察,肯定会警惕起来的。

另外,他还有自己的心事。不过,在他心里正想着自己的伤心事的时候,他见了那人,还是自己告诉了自己,说那个和容德雷特谈话的便门贼与一个叫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人非常相像。有一次,古费拉克曾把这人指给他看过,说他黑夜里经常在这一带出没,是个十分危险的家伙。在前一卷里,我们已经提到过这个名字。这个又叫春天或比格纳耶的邦灼,日后做出了多起刑事案,成为大名鼎鼎的恶棍。当时,他没有出名。到今天,他在盗窃案和杀人案件的犯人名单中,已名列前茅。他在前朝末年曾创立一个学派。每天天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便在拉弗尔斯监狱的狮子沟里结帮成伙密谋着什么。这拉弗尔斯监狱有一条粪沟,穿过围墙通到外面,墙头上开有供巡逻使用的路。1843年,发生了越狱事件,30名犯人从这条粪沟逃了出去。这一案件前所未闻,轰动整个京城。直到那时,人们才注意到了粪沟围墙石板上的那两个字:邦灼。那字是邦灼在某次企图越狱时刻在上面的,真是狗胆包天。1832年他已受到警察的监视,其实,当时他尚未真正开业。

十一穷者要为苦者效劳

马吕斯上了楼梯,一步步慢慢返回自己那冷清的房间。当他快进屋时,转看到容德雷特的大姑娘跟了过来。马吕斯不由得生起气来,正是那5个法郎给了她,雇车的事才落了空。讨回吧,也未必能够如愿,再说,那马车已经走远,讨回也赶不上了。要不要向她打听那两个人的住址?但又想到,签着法邦杜名字的那封信上写的是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先生”的,并没有住址,她肯定也不晓得他们住在哪里。

马吕斯进了自己的屋子,反手关门。

这时,马吕斯觉得一只手抓住了那门,不让他关上。

“怎么回事?”他问,“是谁?”

原来是容德雷特姑娘。

“你?”马吕斯说,声调差不多是狠狠的,“老是你,你要干什么?”

她显出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也不答话,与早晨几乎判若两人。她没有进屋,站在半开的门外的黑影里。

“怎么不说话?”马吕斯问,“您有什么事?”

她抬起头来,用一双阴郁的眼睛望着他,但那眼神儿阴郁之中似乎又隐隐约约闪着光彩,她对他说:

“马吕斯先生,您这样闷闷不乐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马吕斯惊了一下说。

“不错,您。”

“没有。”

“有!”

“没有。”

“我说您一定有!”

“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马吕斯又要关门,但她仍然把住不放。

“您听我说,”她又说,“您不要这个样子。您虽不富足,但早上您却做了个好人。现在,您再做次好人不好吗?您给了我吃的,现在,请您再给我一件东西——您的心。您有忧愁,这看得出。我不愿意您这个样子。怎样才能使您高兴呢?您看我能帮您做点什么。您吩咐我吧!我不想了解您的秘密,您不用告诉我,但我可以帮助您。我能帮我父亲,也一定能帮您。譬如送信什么的,跑跑腿儿,挨门挨户去打听,打听个住址什么,跟踪个什么人,这一切我都干得了。对吗?您可尽管放心,把心事告诉我,我去传话、送信。有时,传个话,便够了,事情就成了。总之一句话,让我为您干点什么吧!”

马吕斯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一个临近摔倒的人,他不能在乎帮助自己支撑的树枝是怎样的。

他凑近了容德雷特姑娘。

“你听我说……”他对她说。

她立即打断他的话,眼睛里顿时闪出快乐的光。

“对极了!我高兴您这样跟我说话,称呼我‘你’就得了。我喜欢!”

“好吧,”他又说,“刚才那老先生和他女儿是你带来的?”

“是。”

“你知道他们的住址吗?”

“不知道。”

“能找到吗?”

刚才,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睛一下子由抑郁转为快乐,这会儿现在,那双眼睛又一下子由快乐转为抑郁了。

“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她问。

“是这样。”

“您认识他们?”

“不。”

“就是说,”她连忙改口,“您想认识她,是吗?”

“他们”被改为“她”,这里面产生了一种无法道明的苦涩。

“别问这么多,能办到吗?”

“替您找到那美丽的小姐的住址?”

在说“那美丽的小姐”时,她用了一种奇怪的语调儿。对此,马吕斯颇感不快。

“反正都一样!父亲和女儿总归住在一起。找到住址,就是这些。”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您给我什么回报?”

“随你,要什么都可以。”

“随我,要什么都可以?”

“是。”

“我定能办到。”

她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急促地带上门,走了。

这时,屋里只剩下了马吕斯一个人。他在椅子上坐下,把头和两肘靠在床边,陷入沉思,心头被一种乱糟糟的思绪萦绕,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一起向脑海涌来,但最终,他似乎在茫茫苦海里搜到了一丝微光,一点希望。

猛然,他又从梦幻中醒来。

容德雷特响亮而生硬的声音响在他的耳际,使他一下子警觉起来:

“告诉你,我不会看错,我认定了,是他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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