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小厮已经给那病人洗过澡,换过衣裳,而且将他放在窗明几净的客栈床上。但一股将死之人的腐朽之气却依旧在空气里蔓延,刺激着其他人的神经。
柳清疏被芙芷和楚宸宁搀着进来,那病人面朝着房间大门,一眼就看到了她。
然后那病人闭上了眼,断断续续的嘶哑道:“你……也算……让我,让我……体面的走了……何必最后……戏弄我。”
柳清疏知道那病人是看自己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甚至自己都身负重伤,不信任自己的医术,她也不恼,只是走上前去,毫不避讳的为那人诊起脉来。
那人还是闭着眼,倒是没反抗柳清疏的诊脉。
半晌,柳清疏微微颦眉:“这病已经过了潜伏期,治起来确实有些着恼。”
那病人只是闭着眼,就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不惊不怒,不喜不悲。
楚宸宁倒是发问了:“那还能治吗?若是不能,也不必勉强。”
柳清疏轻轻叹了口气:“倒是能,只是需要施针,但如今我伤了手,阿卿又不在……我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楚宸宁知道乐卿玩一手银针出神入化,即便如此,在遇到非常困难的患者还是会极为消耗体力和心神,更别提重伤未愈的柳清疏了,当下就出言阻止:“清疏……”
柳清疏知道楚宸宁不忍自己受累,但她也知道,这人多半都是楚宸御派来的,为了扳倒楚宸御,此人必须要救,就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楚宸宁知道柳清疏看似柔弱,内里却坚强如铁。
面对说话权威的高僧,她也能轻巧化解庶妹设下的死局;面对多少朝廷高官看到都会吓得尿裤子的暗龙卫,她赤手空拳也敢与之对峙。
这样的一个姑娘,一旦下定决心,根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楚宸宁点点头:“好吧,但你也要记得,你是大夫,若是废了手,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万万不可勉强。”
柳清疏浅浅一笑:“我省的。”
芙芷将柳清疏的医药箱放在一边的桌上,抽出其中一格,长长短短的银针静静的躺在里面散发着细微的光芒。
柳清疏执起其中一枚,在边上的火苗上烤热,让芙芷抬着那病人的手,精准的一击刺向他腕横纹之挠侧凹陷处的太渊穴。
那病人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柳清疏就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那病人果然是跟柳清疏想的不错,他甫一看到进来的是个通身贵气的姑娘,年纪轻轻,自己仿佛还身受重伤,就觉得被楚宸宁戏耍了——这样的所谓大夫,怎么可能治好自己身上感入沉疴的瘟疫?
但柳清疏这一针下去,他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情不自禁的就配合起柳清疏道:“有……暖流……咳咳咳,游进身体的……感觉。”
柳清疏继续问:“停在何处?”
那人吃力的想抬手,却抬不动,只能用目光示意:“胸口……胸口下面……”
柳清疏一捻指间的针:“胸剑突骨下缘,心井穴。”边说边将长针以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角度斜刺进去。
如此往复,那人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肉眼可见的褪去,就算没有人告诉他,他自己也都明显感觉出了身体的变化。
与此同时,却有一滴鲜血渗入了白色的被单……
病人吃力的抬起头,看到柳清疏手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染红了,鲜血顺着手腕滴到了床上。
“小姐……”芙芷想上前阻止,却被楚宸宁拦了下来:“不要打扰她。”
楚宸宁心痛如绞,但他也知道,柳清疏行到这一步,强行打断只会让她前面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按照柳清疏的性子,少不得还要再从头重复一遍,所以尽管他心痛得快要晕厥,却也只是站在后面没有动弹。
柳清疏在治疗病人的时候,一向是专心忘我,虽然忍着手上传来的剧痛,她却连眉头都没有颦一下,只是继续用精准的力道和角度施针。
那病人瞧着,干枯的眼眶突然流泪了:“这位……小姐……您……何必为我……做到这个份上……”
虽然那人知道,柳清疏这么卖命的救他,肯定不是单纯的想救他,只是想挖出他背后的人,但柳清疏这样,一看就是世家贵女的姑娘,不但没有嫌弃自己久病的一身沉疴,反而不惜损伤自身也要救他,他还是不得不动容。
柳清疏手下施针不停,嘴上轻声的说道:“没有人生来就想做棋子,倘若有一点温暖,当然要牢牢把握住。”
在柳清疏眼里,前世的自己和现在躺在床上被瘟疫折磨得没有人形的病人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楚宸御手里的棋子。
就像她自己说的,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想做棋子,只是有些人看得透,或为情爱、或为利益,做了一颗清醒的棋子,有些人却看不透,被利用而不自知,就像前世的自己。
愚蠢之至。
明明楚宸御从没给过半分温暖,给的只有阴谋算计,自己居然一头栽了进去,万劫不复。
那人倒不是个粗人,他是为了楚宸御许诺的事成之后的财富才答应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完,死是注定的结局,所以他也只是想让自己的家人过得好一些,却被楚宸宁一语点醒。
是啊,自己都死了,死无对证,自己的家人怎么可能会过上好日子?不被一起灭口都算楚宸御手下留情了。
不待那人多想,柳清疏捻起格子里最细的一根银针,引针入穴,扎入了此人鼻梁之上的山根穴。
那人浑身一震,小痛之后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原本病着的时候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浑身难以言喻的不舒畅,如今却像被打通了四肢百骸,若不是长期缺衣少食病魔缠身让他此时浑身无力,他只觉得自己跟常人无异了。
柳清疏将针收回,正准备开口问那人的感觉如何,一张口却是一阵咸腥,一口鲜血就尽数喷在了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