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急,天哭得越来越凄厉。
梁雁与淳风无言对峙着,她不敢回头,僵硬地挺直脊背,生怕淳风会看到自己眼里的慌乱无措。
她自认从来都不是一位心念苍生的天地祖神,内心阴暗而自私,倘若真的想置闻人异于死地,天峪关百姓万千条人命又能奈何得了什么?
爱慕。
一个多么恐怖的词。
“淳风啊……”梁雁背对着她,已完全放任了自己的颤抖。“你不该说出来的。”
“主上果然是心虚了吗?”淳风不依不饶。
“我承认,我恨不了闻人异,甚至一直在催眠自己,告诉自己一切悲剧和他无关。
“可那又怎样?他不会为了我放弃追名逐利,我不会为了他牺牲理想信念。爱了又如何,爱又不会结果。”
“淳风,这就是我与你的区别。”
房门大敞,雨丝被风带进屋里,在地上留下大片肮脏的水渍。冲进雨里的那道赤影渐行渐远,淳风听见雨声里传来她叹息般的教导。
雨帘模糊,她再也分不清满肇山上挡在自己身前的,和现在雨中的人影,哪个才是真正的梁雁。
其实她们的区别,在于冷情。
淳风躺进冰冷的雨水里,让眼泪隐藏在水渍和污渍之下。这一夜过后,无论情不情愿,她必须长大。
“阿姐,你真的可以忘了仇恨吗?”
可是我不能。
战场上空云呈墨色,群鸦在大雨滂沱里喑哑嘶鸣,它们从来没有淋过这样颠倒众生的雨,叫嚣着,不肯落地。
刀身沾水,那些焱蛊也熄灭睡去。
无垣穹顶之下,牧族和西征军打响了真正的战斗。刀剑相撞之声,长久不绝,牧族却频频后退。
绝望与恐惧在每个牧族战士心里蔓延开来,像是瘟疫一样摧残着他们的意志力和战斗力。他们惊觉西征军竟不惧刀剑,玄铁马刀抵上凡人血肉,虎口居然被震得生疼。
两军相接的地方,鸦妖王与闻人异正在鏖战,一黑一白的影子旋织在一起,百缠剑光与鸦王利爪已缠斗了千百个回合。
闻人异武功不凡,奈何鸦妖王出手狡狯,多次拆他剑招,遂将百缠舞得更快。
杀气被全部调动到剑上,鸦王不躲不闪,反而出爪迎上剑刃,将名剑百缠生生握在爪中。
“内伤还没好透吧?”他桀桀地笑着:“不愧是异将军,人如其名,见骨的伤一夜便自愈,真是诡异。”
“妖就是妖,死性不改,为我一脉异人血竟然不惜引爆战争。”闻人异冷冷道。
“牧族几万条命,怎比将军百年难遇的异成身弥足珍贵?”鸦妖王将百缠捏得更紧,笑声狂放。“原来不仅妖类会自相残杀,异将军生为异人,竟也能对同类毫不留情,赶尽杀绝!”
“闭嘴!”闻人异厉声喝道。
怒火在血液里沸腾,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瞬间流遍全身,闻人异微红的眼底暗生寒光,瞬间力增百倍,百缠翻刃生生将利爪劈断。
城门内这时响起了踏踏马蹄声,众人分神看去,却是一袭红衣伏着高头大马,向刀光剑影处狂奔而来。
天地仿佛在此刻无声,红衣翩翩如同一朵雨蝶,刺痛了闻人异的眼。
鸦妖受伤双爪交扣,那一骑一人出现在视野时他却是笑得更狂了。
“哈哈哈,难怪异将军不仅伤重自愈还武力大增。原来西征军卧虎藏龙,主将除外,军中还藏着不少异人!”
脑海已经被那抹绯红强势占据,回过神,闻人异再不想与他缠斗,全身功力贯入百缠,剑身前送向鸦妖心口狠狠一搅。
鸦妖却不曾闪躲,那剑就这么直直穿透了他的左胸,两张脸近在咫尺时,他突然低头,一口咬在闻人异裸露在外的颈间。
血汩汩流下,闻人异用尽全力挣扎,力气却一分分顺血流流失。鸦妖贪婪地吸吮着那眼热泉。
身后,一阵疾风伴随着杀气姗姗来迟,连满天落雨都为这迅猛的杀意而暂停。鸦妖从嗜血的渴望里抬起头,正好迎上了梁雁一掌迅风,躲闪不及被推出数米远,凌空腾起。
那掌风却只增不减,梁雁一出招式几乎是凶恶,手掌横穿,在鸦妖腹中握拳,将一颗妖灵生生扯出体外。
闻人异捂着脖子在她身后大口喘息。梁雁自嘲,怕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半张脸被血染红,竟也好看得像是厉鬼。
“杀妖不要刺心口,它们是没有心的怪物,只有妖灵。”
妖身无血,妖灵聚在梁雁手中光芒大盛,又暗淡无光,最终被她指尖发力,捏成满手烟尘,就这么随风散了。
鸦妖王发出痛苦的吼声,声声尖锐如鸦鸣,声声不甘。黑羽铺满了身后,他的身体开始涣散,那头顶的鸟喙头饰应声碎裂,露出他从不示人的、年轻的脸。
“为何……我苦心孤诣,最终还是得不到异将军……”他喟叹,眼神穿过梁雁落在她身后。
梁雁抬手,把他妖灵扬了漫天,冷冷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执着于他?”
鸦妖认输般垂下头:“异成身难求,血可抵千年修行,谁不觊觎?我妖力已废,倘若我早些知道你的存在,兴许……只会更执着。”
说完,他在梁雁眼前化作羽毛片片,从羽毛里掉落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飞入天上一群,再寻不到踪迹。
雨忽地停了,像是陪着战争一起结束,乌云散尽后,天边漏出第一道曙光。
闻人异归剑,迈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梁雁的手腕,语气不善。
“谁让你来的?”
“我若是不来,你早就被他吸干了!”
“战场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梁雁,你是不是嫌命太长!”
梁雁不动声色地挣开他,四目相对时,她看出他眼神闪躲。
“怎么,你心疼?”
闻人异不想回答,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手上,恶狠狠地捏着她的腕骨。
真中二。
梁雁打心眼里嘲笑他。
鸦声嘈杂,闻人异抬头看着朝霞边飞远的群鸦,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倘若早些知道你的存在,他只会更执着——他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妖的话你也信。”
“梁雁,你是不是还打算对我缄口三分?”闻人异说道,不怒不急只有意料之中的平静。“我不过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这些事,我们关起房门可以慢慢说。牧族余孽未净,异将军还不乘胜追击?”
梁雁打个呼哨,飞身骑上方才骑来的那匹马,向闻人异伸出一只手。
“上来!”
闻人异却是摇摇头,扯住她的马缰。
“罢了,无需赶尽杀绝。”
“呵,异将军竟也有手下留情的一天。”
梁雁抓住他的手,不用分说把他拉上马背,双腿一夹:“可余孽不除,留之祸患,我们必须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