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色的绸制长袍,银色芙蕖镶边,腰间束着一条精巧的霜百锦带,缚一块剔透润泽的和田玉佩,系着银线绿竹叶作饰的丝绦,与冠间插着的羊脂玉簪遥相呼应,外罩轻盈微透的雪白外衣,衬得他肌肤似雪凝,面色胜春朝。
彼时,阳光正好,风中细碎的声音在那人踱步而来的片刻间,被无限放大,拉长。
空中漾着的淡淡清香一寸一寸侵入她的鼻息,是雨后塘中的莲花香,是山谷间溪涧旁的草香,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味道。
那一缕缕难以察觉的情丝从指间蔓延,绕过五脏六腑,穿过温热的血液,缠住少女的心。
彼时,她尚不知风月,只觉诗文里说的谦谦君子,谓之斯人也。
此人正是她此行要寻的人,年少成名的上卿大人,如今东隅首位亦是唯一一位的异姓侯爷,玄瑾侯景衡。
玄者,天也。
瑾者,美玉也。
其圣宠之厚,可见一斑。
却见他不紧不慢地,径直地,从她的身边走过,长袖一拂,坐在了玉石桌旁,拎起酒壶,斟了一小杯酒。
咳咳,她还以为……
云摇收拾好心情,正欲开口,不想他却先出了声。
“姑娘可以回去交差了。”说这话时,他的一双丹凤眼微垂,目光被笼在杯中的酒水之中,让人留意不到其间潋滟。
景衡微抿一口桃花酿,惬意得眯了眯眼睛,他的薄唇被酒水沾湿,泛出淡淡的水红色,隐隐透出丝丝魅惑。
唇齿轻启,如琴弦般低沉的而又富有磁性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落入云摇的耳中:“姑娘劝说了衡半柱香之久,只是衡性顽固,并不为所动。”
得,感情练了这么久的剑,是帮我把托辞都找好了。云摇不禁腹诽,陛下,你不是说“他知道怎么做”的吗?
却见云摇表现得一脸茫然,笑得纯良:“侯爷说笑了,民女只见侯爷身姿卓绝,舞剑良久而已。”
这是不买账?
景衡这才正视她一眼,却见女子眉目含笑,色若桃花,泼墨似的长发披散在背上,半成未就的朝云近香髻改做了未嫁少女的式样,仅用一支和田玉簪随意斜插挽住,现出其心思灵巧。
一身月白色纱裙素雅无双,衣角的素莲反而格外引人注意。
盈盈而立,显露出与莲一般的清傲。
姿色绝佳尚且不说,这番脱俗的气质,确乎是寻常女子所不及的。
不过景衡不喜欢装傻的聪明人,他神色不明地扫了她两眼,便收回了视线,倒无轻看之意,语调浅浅淡淡的:“侯府虽不比皇宫,但也不是姑娘可以妄言的地方。”
这话已是夹带威胁了。
云摇瘪了瘪嘴,不敢再触其逆鳞。
可又无端觉得他只是表面如是说,想来并不会计较。
更何况此事确实刻不容缓,断没有这般地步还轻易放弃的道理,她便又大了胆子,决意再挣扎一下。
云摇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没有一星半点的不愉快,坠了星子的眸如同黑曜石般,澄净透亮:“是是,侯爷雅量,民女妄言了。”
猫咪般的讨好神情。
话锋一转,“只是民女身为医者,本无胸怀天下之志,斗胆面圣请旨,不过是怕违了初心,夜不能寐而已。”
她的表情尚且带着谄媚逢迎之意,但景衡看到了她眼中无从掩藏的赤诚。
尚未入世的单纯与略懂人情的沧桑竟然同时掺杂在她的眼中,隐晦,复又,熠熠生辉。
在景衡的生命中,从未见过有如此眼神的人。
他被她的神情牵动心扉,更被她话中的字眼打动:“……初心?”
微微上扬的尾音,透出莫测的意味,却依旧清澈如琴音,好听极了。
“姑娘以为,何为初心?”比起调查疫情,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他还坐在石凳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酒杯,单手支着脑袋,微微仰视她,眼神里带着几许期待与笑意,做虔诚的倾听状。
云摇险些被晃花眼,莫名觉得他的样子有些乖巧。
她本是打算以此为切入点,不想被他打断,只好由着话头往下接。她微微思索后,才答:“伊之始,初衷,初愿耳。所求不同,初心自然不同。”
“那不知姑娘所求为何?初心,又为何,嗯?”景衡吐字不紧不慢的,加之疑惑的语气本可以谱成乐曲的。可云摇此时却无心再关注他清朗的嗓音,一下子被他问住了。
所求为何?
初心为何?
她下意识地将这八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遍,又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景衡,却看不懂他眼眸中的深邃,顿了顿,还是如实以告:“天下医者皆求世上人少病痛,常康健,民女不才,若论初心,只求亲友安康,一生无虞。”
学医,是机缘巧合,又是命中注定。
东隅向来轻医家,女子更以学医为耻,想来若非师父垂怜,她一介孤女,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学医。
始,顺其自然而已,并无初心。
然而,幼时珞珞病重,师父远行之时,她无比庆幸,自己懂医。
这,便成了她的初心的缘起。
而后,也算随师父见了世间百态,生出悲悯之心,方知身为医者的医心医德。
至此,所求不同,所愿也已不同了。
所谓初心,竟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更大的心愿所代替了吗?而她,也已经潜意识默认了这一份心愿,将之命名为新的“初心”。
云摇皱了皱眉,这位上卿大人别的她还不清楚,诛心的功夫倒很是炉火纯青的样子。
景衡斜睨了她一眼,面上闪过一丝及不可察的讥诮之意:“世人皆为所欲所求行事,姑娘如此,衡亦如此。”
见他一副不愿再谈的样子,云摇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了,他说的对,自己没有资格央他如何行事。
世上人,都没有资格。
只是有些好奇,他的初心,为何,或者说,为何人?
云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侯爷的意思,民女懂了。就此告辞。”
景衡已敛去了眼中的异样,淡淡地回以一笑。
云摇一拂衣袖,月白色衣角的素莲在空中荡起一条华丽的弧线,她的背影单薄而坚决。
“姑娘还不打算放弃?”景衡的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带了三分的不经意,三分的懒散,如同珠玉落盘,落定。
“自然。”她的回答果断干脆,竟没有半分的犹疑。
言罢,她毫不留恋地潇洒而去,身影逐渐被花影隐去。
景衡微微摇了摇头,空有一腔热血,引火自焚而已。
何必呢?本就与你不相干。
还真是个果决又固执的傻姑娘。
……
云摇从脑海里“搜刮”出进来时记下的路线,然后,迷路了。
她黑了黑脸,对于自己职业路痴的属性颇有些无奈乃至麻木了,决定在原地待会儿,多走多错的真理她早就领悟了。
好在很快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正是她一开始见到的那位姑娘。
“你……姑娘怎么在这儿?我找了你许久。”灵枢英眉微皱,语气有两分的不耐烦。
云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脑袋:“不知姑娘寻我何事?”
“喏,”灵枢从怀里掏出那道帛帖,塞到云摇的手里,“爷让我还给你。”
云摇呆了呆,又瞬间了然,笑吟吟地接过帛帖,将之妥善安放好。
“有劳姑娘了。”云摇浅浅一笑。
“哦,是有劳我了。”灵枢毫不跟她客气,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说罢,灵枢便转身打算离开,不想衣角被一只葱白的柔荑拽住,她一抬头,眼神颇有些幽怨地看向这手的主人,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牵强的算不得笑容的笑容:“姑娘还有何指教?”
吓得云摇瑟缩了一下,默默地收回了小手。她眨了眨眼小幅度地迅速地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呆,也有些彷徨:“没有没有,只是想请姑娘……给我带路。”说罢,她不好意思地弯了嘴角,笑得腼腆。
灵枢闻言,转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好几遍,见她一脸别扭,莫名有些可爱,便哑然失笑,递给她一个“我懂”的眼神,再次利落地转过身去,快步走了好几步,又停下来,偏过头叫她:“还不快跟上?”
云摇嫣然一笑,急走几步跟上,还不忘好声好气地感谢她:“劳烦姑娘了。”
“行了行了,别姑娘姑娘的,我名唤灵枢,你直呼便可。”灵枢微一摆手,如是说道。
“嗯嗯。”云摇立刻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灵枢一下子便觉得看她顺眼许多,像是拿捏住了她的把柄,脸上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
云摇笑得更灿烂了,眸中的狡黠尽数掩去,纯然一个良善无害的无知少女。
还真是好骗呢。
迷路是真,请求带路亦是真,她只是多给自己加了一些表情戏,便轻松赢得了灵枢的好感。
侯爷,我不仅不会放弃查案,你,也一样。
云摇掂了掂手中的帛帖,那帖子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
特意命灵枢送还与我,倒替我想得周到,即便没有他出面,如此一来,事情一样好办许多。
还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云摇唇角一弯,心情美丽了,脚步也轻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