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十六与我道了醉仙楼所发生之事。
原来雯仪姑娘真的将自己卖进了妓院,所得银钱足够帮郑渝解困。
雯仪在得了银两后,暗自买通了一个看着愣头愣脑的小伙计,要他明日一早将银钱送去给东街的董郎中。
雯仪早已安排妥当,她打听过那董郎中虽贪财,医术倒确是这十里八村里出了名的高超,董郎中答应雯仪一收到银两便会上门全力医治郑渝的母亲,并且不叫郑渝察觉缘由。
可这小伙计前脚收了雯仪的好处,答应办妥,后脚就将此事禀告给醉仙楼的老鸨。
醉仙楼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头号青楼,越是如此,手段也越肮脏,人心也越是难测。
老鸨少说也做了十几年皮肉生意,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没收拾过,进来的姑娘们有什么小心思瞒得过她。
老鸨知道雯仪是有些身手的,老鸨担心等郑渝解了困,雯仪趁人不备寻机会逃了,她身子彼时不再清白,定然不会再回郑渝家,派人四处寻她若是徒劳无功,这便成了笔十足的亏本买卖。
老鸨要留着雯仪,她看得出雯仪姿色上品是个可造之材,待择日寻来顾师傅废了她的武功,要做她醉仙楼最能揽客的一朵金花。
如此一来,金夫人派去赎雯仪的人也被拒了,老鸨看准了雯仪,心里早另有安排,便不打算撒手放人了,贴多少银两也不好使。
事已至此,老鸨怕雯仪之事迟则生变,当夜便令人上了迷魂香。
再如何提防,不吃不喝不睡,可总是要喘气的。武功再高强,碰上迷魂香都只是白费。
既然进来醉仙楼,他们便有的是手段让雯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任你是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还是宁死不屈的贞节烈女,只要进了窑子里,那帮下三滥的招数总有法子治得女子服服帖帖。
十六着束身夜行衣带领影卫伏在屋檐之上,掀开瓦片,见雯仪中了迷魂香浑身无力,被几个大汉拖到堂中,衣带都被扯碎了,雯仪一向冷淡的神情再也撑不住,哭得花容失色,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那时想必她是真的懂得害怕了。
十六抱起我乘轻功在飞跃在屋檐之上,我担心后事,她却戛然而止,不再讲了。
我郝运来急死了。
这……这就很缺德,就好像说书的老先生口若悬河,把气氛情节渲染到最引人侧耳的地方,自己却端着茶壶倒了一杯热茶,吹了又吹,喝的时候还咋么咋么嘴儿,非要卖关子。
我没办法,只好启用我个人智慧又伶俐的小脑瓜,你不说就不说,我就猜不到后续了吗。
嗝~
唉,坏了坏了,晚上吃太多油腻的了,糊得脑瓜子开不开机了。
咋办呢,这下没智慧了今天晚上,耽误事。
不过,此刻既然是去郑家,那就说明雯仪已被救出,这是没错的。
我讪讪问道,“他们没再派人追来?”
轻风扬起十六额间的碎发,她淡淡道,“我们几人佯装不敌被捕,待他们来逼问时,胡诹是吴大人看上了这姑娘,谁敢不予?”
我略一想,喔,吴大人,就是那个靠着自己是宰相亲侄儿,平日里作威作福,强抢民女的王八犊子,把这档事归给他……还真的是……
妙啊。
谁还能提刀找到宰相头上不是?
我道,“也算是老鸨识相,不然雯仪还不那么容易脱身了,不过若是醉仙楼日后发现端倪可如何是好?”
“那就杀了他们,放一把火燃成灰烬。老师说过,只有骨灰不会再生事。”十六的眼眸里满是夜色的凛凛寒意。
“…………”
妈也。
我抱着十六的脖子,吓住了,不可察觉地咽了一口唾沫,感受了一把活着真好。
其实也不必如此极端……若是郑渝能高中,雯仪成了状元、榜眼、探花郎,随便哪个的夫人,也不是醉仙楼动得了的。
衣角纷飞,翩然落地,我们二人已落在了郑家后院,屋内烛影摇晃,是郑渝失而复得地与雯仪相拥的交叠身影,屋内传来雯仪压低的啜泣声。
我们这是要干嘛,偷听墙角吗?
这后续看的还是现场版的?
刺激,等我隐藏一下气息。
我猛吸一口气,把脸鼓成个包子,慢慢慢慢的往外呼气。
十六:“………………???”
我鼓着脸抬头望向她,不解她的反应,又没法说话,只能满脸的:你干嘛?
十六好像被我的理直气壮噎住了,慢慢偏过头去,没眼看我,只用我们二人能听到的气声冷冷道,“……夫人不必如此,雯仪此刻慌了心神,凭气息听不出有来者。”
嗨那你不早说,我那么多话本我能是白看的吗,我都给记住了,到场面以为能应用一下子。
我讪讪地把嘴里气给瘪下去了。
此时屋内传来郑渝的声音,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雯仪,你可愿嫁给我。”
精彩的来了,我伸出手指,悄么声儿的在人家窗户纸上扣了个小窟窿眼儿,让我看看。
只见雯仪不应声,神色黯然地从郑渝怀里抽身出来,不敢看他的眼睛,一贯清冷的嗓音染了哭腔,“郑郎,我并非蒋雯仪。”
郑渝也不惊,只道,“那你是谁,可愿告诉我?”
雯仪恍若亲手揭开自己的面具露出血淋淋的丑陋模样给最亲近之人看般胆寒。
但眼前人是心上人,她再心悸也只得坦诚。
她声音都在颤,莹润修长的指甲死死扣进手心,表面上却还是故作淡定,“蒋雯仪是大户人家的嫡出女儿,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被家人疼爱呵护了十几年,不幸没扛过疫病,全家都没熬过去,逝世了。而我……我只是主人养的练家子,一把冰冷的利器。早些年杀过多少人已数不清了,但他们死前每一张惊恐的脸,我都会梦见。”
郑渝不置可否地沉默了,这沉默令人心里发慌,更让雯仪心中没有底气,话一开口,便没有退路,她继续道。“我是个杀手,是主人的一件冷兵器,没有名字。我只知主人府里养了春夏秋冬四个杀手,我是秋,他们唤我阿秋。”
郑渝怔怔念道,“……阿秋。”
雯仪如惊弓之鸟般,摇头抗拒道,“别这样叫我,谁都不知道……我多讨厌这个名字,他们唤我的时候,都是,阿秋,你去剜下他的眼睛。阿秋,若是再独自落下,就丢你进虿盆喂蛇好了。阿秋,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得掉吗。”
雯仪说到此处,抬眼望了望虚无的某一处,抿着唇不愿再回忆过去,连肩膀都在发抖,渐渐模糊了视线,一滴又一滴地无声落泪,忘记了擦拭。
可见那段残酷的岁月多让她胆战心寒,难以忘怀,连我都想去抱一抱这自小便在刀光剑影里苦苦求生,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
雯仪勉强自己平静下来,舒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杀过那么多人,我不但家世不清白,还双手染血,罪孽深重。原先你被我蒙骗,如今你已知晓真相,又怎么可能还愿意收留我,说要娶我。我不奢望,我从来都不敢索求太多。我欠郑家的恩情已报,郑伯母会康复如初的。我走了,这天下之大,我想总有一处能容得下我……”
她骗了他,骗了他母亲,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的落魄小姐,她只是个家世和出身都不明的狠戾女子,一把满口谎言的冷刀子,不知沾满了多少条性命。
雯仪的心此刻也被郑渝的无言沉默凌迟着,她没有勇气面对他,此刻已撑不下去了,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仓皇而逃。
郑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雯仪后退两步欲夺门而出之时,一把将雯仪拉入怀中,任凭她怎么挣扎落泪都紧紧的抱着她,不曾松开。
郑渝温柔的嗓音在房中回荡,深情之余,又为怀中女子的艰辛过往痛心,“我没早些遇见你,委屈你了,是我的错。”
雯仪愣了半晌,眼里都是不可置信,她以为自己定会被丢弃,郑渝不能再容她。
“从今以后,你就叫黎珍,是我一生的珍爱。”
郑氏公子,名渝,字黎。
黎珍,这名字好。
郑渝大概是想告诉她,她是他的稀世珍宝,需用一生来珍藏,珍重。无关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家世如何,身处过何等境地。
雯仪,啊不,是黎珍。黎珍再也绷不住情感,紧紧搂住郑渝的背,过去十几年里过得太苦,她本以为今生自己不会再晓得什么是甜,也没机会拥有平常人能得到的幸福欢乐,但此刻拥她入怀的男子许她今生今世,愿待她好,且不离不弃。
黎珍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心酸委屈全都倾诉给他,她对他已毫无保留。
我把窗户纸上那个小窟窿眼粘好,也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绽出微笑,偏头对十六道,“心满意足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十六淡淡扫了我一眼,重新将我抱起,右腿蹬地借力,重新飞跃于屋檐之上,隐入夜色,我模糊听到她轻声道,“情爱之事,终归不牢靠。”
我好奇十六一小姑娘,为何会有这样消极又现实的想法,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姐,你有过几个对象啊?”
“……………………”十六一脚踏歪了,差点没从房檐上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