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夜色越来越深,不知何时开始起风,街上散落的宣传彩页和各色包装纸借风力飘浮在半空中,掺杂着附近工地飞起的沙尘,迅速席卷了整个城市
东城市人民医院病房楼耸立在护城河边,楼顶的航空警示灯在狂风中有条不紊的闪烁着。远远望去,除了ICU(重症监护室)所在的三楼灯火通明,其余楼层都熄灯入睡了,整个病房楼如同已经陷入了休眠中的巨人。
ICU里似乎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两条走廊的灯全部点亮着。走廊一侧是用透明玻璃隔开的单间病房,一侧是医生工作站。
此刻,硕大的椭圆形工作台里没有一个医生。连平时从未空过,随时可以看到所有患者监护情况的大显示屏对面的椅子上,也没有人在。
病房里监护仪、呼吸机、微量泵、输液泵、血液净化机各种机器的报警声此起彼伏。着淡紫色衣裤的护士不停地在各个床位间不断穿梭着,时而消除报警,时而加各种药物,时而低声安抚躁动的患者。
呼啸而来的狂风被挡在了外面,因为玻璃隔音的缘故,里面一点风声也听不到。可不知怎的,病房里面的气压似乎比外面还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的~儿~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白发人送黑发……。”
断断续续、凄厉而压抑的哭声突然从病房东南角穿传了出来。呜呜咽咽、久久不停的哭声在深夜的ICU病房里显得格外违和。
几个值班的护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忙各自手头的工作。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老天爷真不长眼。”一个高高瘦瘦的小护士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从走廊东边跑过来。
一个头带碎花小帽,身穿紫色隔离衣的护士从单间里快步出来,一把拉住她悄声问:“旭哥,今晚抗不过去了?”
高个护士晃了晃手中几个装满血的试管,急匆匆地说“主任说DIC了,估计撑不到天亮。”
“真的?”带碎花小帽的护士迟疑了一下,不甘心的反问。
“肝衰、呼衰、肾衰、DIC 哪个不要命,能撑到现在都是奇迹。不跟你说了,主任还等着血气和D-二聚体的结果呢。”
高个护士边说边往门口跑去,留下带小碎花帽子的护士怔怔的望着走廊那头发呆。
ICU东南角是无菌间,单间中的单间,特护中的特护。ICU里一个护士管3个患者,而这个无菌间里有一个专职护士和一个专职护工两个人负责。
无菌间平时紧紧关闭着的门,如今开着,平时出去上个厕所需要换一身新的隔离衣,探视和查房不许超过2个人的规矩似乎也不存在了,里面站满了人。
人群中央,价值10万的全自动护理床上躺着的,是C的副主任,年仅35岁,估计享年也35岁的陈旭。
陈旭食管、气管、血管里的置入了各种管道,鼻饲管、呼吸机、ECMO、血液净化机,院里最先进的设备几乎全用在了他的身上。
在各种丙白酚、咪达唑仑等各种静药物的作用下,陈旭住院期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他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时间的概念了。当然,和意识同时被镇静药物镇压的还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这次醒来,陈旭耳边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哭声。
陈旭努力睁了睁眼,他上下眼睑水肿的太厉害了,尽了全力也只能撑开眼前一道窄窄的缝隙。
他勉强看得到站在床边的人群里,有头发花白、悲痛欲绝的母亲,有含着眼泪、嘴角抽搐的父亲,有低头不语、凝重肃穆的主任,有哭的眼睛红肿、紧紧盯着他的未婚妻唐欣,还有一路竞争过来、眉头紧锁的楚天河。
陈旭张了张嘴,发现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做了气管切开,肺里的气体从气管套管直接去了呼吸机,循环之后又回到了气管里。现在他的声门没有任何气流通过,自然发不出声音。
他想笑一笑给亲人们一个鼓励,可在肌松剂作用下,他连动动嘴角都做不到。
他肿的跟个馒头似的,冰凉冰凉的右手握在未婚妻唐欣手里,他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温度。
生活经常会给开人玩笑,让你无缘无故地从云端一下子跌到深渊。目前,生活就跟陈旭开了这样的一个玩笑。
一个月前,他是东城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距离重症监护室主任只有一步之逐,意气风发地穿在国内各大城市参加顶尖的学术会
议。一个月之后,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一手创建的监护室特护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陈旭多希望这只是上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睁开眼,他仍然在办公室里熬夜做PPT,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可惜,头顶传来的监护仪持续不断的报警声,身边ECMO机器里过滤着的血液,不断陷入模糊的意识,在持续不断的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即将不久于人世。
他的病情进展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开始的腹泻到之后很快出现肝功能衰竭,到出现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到SIRS(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到DIC(弥散性血管内溶血)。
医者不自医,他做为东城乃至全省重症领域的知名专家,对自己的病一筹莫展。院里、省里、京城大约数十个专家研究过他的病历,都说不出病因所在。
“旭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叔叔阿姨和婷婷的。”唐欣哽咽着在他耳边说。
她感应到他的手指刚刚动了一下,以为他心中放不下家人,走的不安心。
“小傻瓜,我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了,怎么还能让你反过来照顾我的父母和妹妹。”陈旭知道唐欣说得出做的到,他不舍的让她辛苦,心中一痛。
他眼前开始慢慢模糊,周围越来越乱,哭声,呼叫声,报警声,甚至是墙外传来的雷声,他渐渐被拖入黑暗中。
“你放心,我会把欣欣照顾的很好。”楚天河在人群中冷笑着低语,他以为没有人会听得到。
陈旭缓缓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濒死的他清楚的听到了那句让他死不瞑目的话。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直直击在病房楼顶耸立的避雷针上。陈旭头顶监护仪上心电显示同一时间成了直线,陈母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