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都畿道内外如同下了火一般,热浪随风拂过,从西面的渑池到东面的中牟,阖境人畜都被这酷烈的暑气蒸腾得苦不堪言,洛阳城内更是难耐,才一入夜,人们便纷纷取出凉席、草垫,铺将在庭院之中,借着些许微凉的地气,来捱过这漫漫的暑夜。
天方转明,热气便丝丝缕缕地从地面上升腾起来,快速地驱散着残夜留下的那抹凉意,才趁着寅时转凉入眠的人们,很快就被这股热意催得辗转起来。
随着城内各个坊第的栅门依次打开,不多时,南市便如往常一般热闹起来,各家商市铺子纷纷开门纳客,胡商、行者们走出客栈,轻抚驼峰,仔细清点起各自的货物,一缕缕炊烟在南市各处升起,道上的行人逐渐密集,坊市里的声音也变得喧嚣噪杂起来,临着东坊街的肖三杂货铺此刻已经卸去了窄条木门,将靛蓝色布帘搭放了下来,只是初晨向来不是杂货铺热闹的时辰,因此门前显得比较寥落。
杂货铺老板肖德映伸了伸懒腰,从店内的帐柜后缓缓走出,他弹了弹放在店门左搭羊皮上的尘土,转头对店内的小伙计交待了声“出去”,然后便撩帘跨步出门,肖德映的习惯很固定,每日清晨开了店门后,便会沿着南市的坊道一直向北,走出坊市后沿着城内街道继续前行,一直走到洛水码头。
洛水东逝,宽阔的水道将洛阳城分隔为南北两个部分,西至山南道,东抵江南道,往来船只穿行抵达洛阳,转输运送着人员和货物,当年黄巢寇京,大批入京的商船被迫回转,不少船只沿着黄河水道折向驶入洛阳水道,倒贴着运费,低价倾售船上货物,一时洛水船满,人声鼎沸。
此后,广通渠因长年失修,日渐堵塞,加之近年河东与宣武交战频繁,通向长安的黄河水道经常封锁,一些商贾们便舍弃了自黄河入长安的路线,转而沿着通济渠从洛阳下船,走旱路,经潼关以入关中。
这样一来,洛阳城内南北两市便愈加繁盛起来,商栈、行社纷纷林立起来,洛水河畔更是热闹非常,从拂晓到入夜,风灯盏盏,船尾相连,呼喝、招揽、起航、落帆声不绝于耳。
肖德映看着热闹非凡的码头,眯起了眼睛,他慢慢走到洛水旁的鱼市边,弯腰探看着水中的船头、岸上的摊铺,瞅瞅有没有新鲜便宜的小鱼儿,以便捎回一尾,炖汤来食,一想起那口鲜香入髓的滋味,肖德映便忍不住口水暗流。
逛了一会儿,肖德映最终在一棵大柳树旁停下了脚,柳树下系着一只小舟,一个中年渔汉子正赤足光膀盘坐在船头,数只秃毛鸬鹚驯服地立在其身后,咕咕低声叫着,眼睛紧盯着系在船头的鱼篼笼。
“渔哥儿,今儿都收的什么鱼,多不多啊?”肖德映站在岸边,冲渔夫喊道。
“昨晚在城河东面撒了一网,还真上来不少鱼儿呢?大小都在篼笼里呢,新鲜着哩!”那渔夫咧开嘴,指着一旁的篼笼笑道。“来一条?炖还是烤?”
“要炖,来条小的,小的鲜。”肖德映看着渔夫,点了点头说。
“好咧!”那渔夫用小渔杆子在篼笼中撩拨了几下,然后探手抓出一条鱼儿,只几下功夫便将鱼儿两腮用草绳穿起,讲了价,收钱后将其交给了肖德映。
肖德映拎着鱼,沿着河道又走了片刻,才转身朝南市方向走回去,他走得很慢,过了许久才回到杂货铺,一到铺子里,肖德映便吩咐小伙计候在帐柜旁待客,自己匆匆走进后院,其打开柴房房门,进入后转身轻轻阖上门,将手中的鱼儿轻轻放到了锅灶台之上。
这是一尾草环鱼,青身黑尾,一尺来长,不大但炖汤倒是挺合适,肖德映从灶台上拿起刀,沿着鱼腹轻轻划过,一个被鱼螵包裹严实的纸卷顺着肠肚一下子流了出来,肖德映将其取出,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血污擦净,然后撕开鱼螵,将那卷纸轻轻抽取出来。
这是一张两指宽的浸油黄麻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肖德映踱步到门口,借着门缝的光看去,“洛城水涨,不日虎蛟将至。”
肖德映将字条又看了一遍,然后轻轻丢入灶内,看着字条化为灰烬,慢慢坐下,靠着灶前的柴草,愣愣出神。
河东方面来消息了,这个虎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会带来什么样的任务?自己又该怎么做?这些疑问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让肖德映感到有些气闷。
他抬头望了望屋顶,屋顶梁子上面蛛丝交错纵横,一晃已经廿四年了,自打广明元年被神策军指派到洛阳城暗伏下来后,自己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从黄巢犯京再到秦宗权叛乱、以及后来河阳张全义与李罕之因反目而各自引粱、晋两军血战于此,洛阳城如同一片飘零在漩涡之中的孤叶,飘摇不定,但不管时局如何动荡,自己却始终没有离开,因为只要没有接到上面的指令,自己就只能坚守,但上面?
一想到上面,肖德映苦笑了下,自己原隶属于神策军详闻署第三司,广明元年黄巢破京,神策军随驾入蜀迁播,行军途中自己被指派转道洛阳去接替洛城的座师,座师是神策军派往各地的最高伏帅,统领当地所有朝廷眼线、伏子,时刻为朝廷打探和传递所在藩镇的消息与秘事。
往常座师的更替,大多因为其年老病重,不得不回京,中央在各藩镇都布有眼线,这是人人知道却又都心照不宣的一个事情,只要不是河朔三镇这种与朝廷离心离德的藩镇,其他各镇节度使们也都默认了这种监督,有时纵然识破也会装作不知,因此各地的座师们虽然从事的事情隐秘,但人身安全却是无虞,但自己所要接替的座师却是例外,他死了。
而且死的很突然。
东都留守刘允章在决定向黄巢军投降的前一晚,为避免生变,签令洛城守捉司突袭逮捕了城内座师,将其连同城内三十余名伏子全部秘密处决。一想到这里,肖德映就想起了自己当年潜入洛阳时,物是人非,满目萧瑟的场景,但那时的状况也没有令人绝望,至少自己上面还有神策军联系安排,虽然境下困难但慢慢恢复布置就是了。
可近些年却大不一样,南衙的宰相与北司的宦相之间的倾轧愈发露骨,神策中尉们更替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让肖德映心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慌张,最终,年前从关内传出了消息,宰相崔胤招引梁王朱温挥军入关,先在凤翔杀了神策军护军中尉韩全诲等七十二人,随后梁军回师入京在大明宫苑之内围杀八百余名宫宦,要知道神策军内真正能够掌控实权的,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宦官,不是宦官顶多能作个外放镇使,当然条件还得是某个权宦的养子身份才行,这八百宫宦们一死,整个神策军便顿时土崩瓦解了,纵使崔胤东拼西凑又拼兑了一支护军守卫,也已经再不是先前的神策军了。
对于肖德映来说,最令其迷惘绝望的是,先前与长安铃系之人也死在了那场屠杀之中,那是位一老宦官,本已到了风烛残年之际,奈何详闻署从来没有致仕一说,过手那么多隐秘之事,便注定一辈子只能活在阴暗之中,也只能一直撑到最后,没想到其最后却是这个结局,而随着详闻署的覆亡,也掐断了京师与各地眼线的联系,肖德映突然失去了与上面的联系,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为谁在此地继续坚持着。
伴随着迷惘而来的是更加骇人的恐惧,大唐各地的节度使很快都收到了朝廷发授的旨意,旨到之日立即斩杀藩镇所在的阉宦监军,于是河阳军监军王敏德便立时被斩杀在洛城北校场之上,并被曝尸三日。
肖德映绕道北校场,遥遥望着那具吊挂在风中的尸体,感到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自那日起,肖德映便传下消息,启用最高潜伏令,没有自己的下令,洛城之内任何伏子都不得擅自行动,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尽力保全洛城这点力量,是支撑肖德映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而如今,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呢?大唐的神策军洛阳座师?河东在洛阳安插的鹰眼?一想到这里,肖德映不由地苦涩地摇了摇头。
自己是月前遇到了河东来的人,当对方拿出那柄座师钥匙的时候,肖德映也无法拒绝对方的招揽,自己这些人在失去了北司的庇护之后,说白了就是一群丧家之犬,虽然大唐还存在着,却已经和亡国没有什么区别了。
想起当年加入神策军时的誓言,“为了大唐,誓死捍卫王庭!百死无悔!”肖德映眯起了眼睛,当年的那群年轻人,如今存活下来的,恐怕也不多了呀。
“呼啦!”柴房的门突然被拉开了,顿时打乱了屋内人的思路,肖德映有些恼火,自己这个小伙计,办事总是这么毛躁,莽莽撞撞的,进来从来没有想过敲门。
“掌柜的,外面有人买东西。”
“买就买嘛,你应付着不就行了。”肖德映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柴草灰尘,没好气地回答道。
“他非要买要咱们帐台上的那方砚台。”小伙计轻声地说道。
“哦?”肖德映突然僵住了,他眉头一紧,寻思了片刻,然后对小伙计说,“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