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云海把玩着手中的小玉佩，十分悠闲地斜倚在杂货铺的柜台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这方砚台，眼前的这方砚台乍看起来倒不怎么起眼，青黛色的砚体上还沾着缕缕尚未干涸的墨汁流迹，但靠近观来，却能发现，这方砚与眼前这个杂乱的货铺实在是有些不搭。
坚韧润密的石质上阴刻满了团云簇锦，锦云缭绕，一条虬龙穿梭盘旋其间，甚是精神，最让宫云海惊讶地是这竟是一方贡砚，左侧那抹稍显暗淡的鎏金龙尾，正是宫内御用的龙尾歙砚所独有。
御用的砚台怎么会跑到此处呢？宫云海正思忖着，帐柜旁的褡裢猛地掀开，一阵爽朗的笑声传出。
“贵客临门，实在是有失远迎啊！恕罪恕罪。”肖德映笑着作礼，几步便走到了帐柜旁，脸上堆积着层层皱纹，随着笑声一颤一颤，令其看起来分外市侩。“伙计招待不周，不知您要买点儿什么呀？小店里面的东西可齐全得很呐。”
“门前路过，打扰宝斋，想必刚才您那小伙计已经告诉您了，在下觉得帐桌上的这方砚台有趣得紧，不知帐柜能否割爱相售呢？”宫云海指着眼前的砚台，直截了当地说道。
“哦？”肖德映抿了下嘴，打量了下对方，对面之人一身文人打扮，宽袍长衫，短髯浓眉，微笑间却自带着一股深深地腐气，让人看着总感得不知哪里有些不舒服，“这方砚台倒也不是不能卖，只是小店用了段时间了，一久便有些习惯罢了。”
被肖德映不软不硬的话给顶了回来，宫云海并没有生气，他环视了下铺内，轻声问道：“掌柜的，您这店是个老店呐。”
“是呀，差不多廿年有余了，靠得就是咱们四方朋友们帮衬着，才走到现下呀。”肖德映也感慨道。
“时局动荡，能经营如此之久，确实不容易，想必也有自己立足的门道，您这店只出货？”
“也进些，倒腾个水头。”肖德映捋了捋胡须，模棱两可地轻声答道。
出货和进货是行话，出货就是卖东西，进货就是典当，水头就是差价，只是他这种杂货铺不好挂典当招牌，一来典当行的信誉和实力必须要高，那样别人才好放心来这里典当家什，自己可没那么多的财力；二来像自己这种小店，那些送来这里典当的货物，来路多少都有些不正，说是典当大多都是销黑罢了，自己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这一来一往的差价确实不菲。
“哦，不知帐柜桌上的这方砚台可是他人置典而来的呀？”宫云海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了那方砚台之上。
“这个嘛。”肖德映心里颇有些不耐，但表情上却依然十分恭敬亲切，他停顿了一下，抚了下砚台表面的纹饰，然后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不过年代已久，典当之人许久不来赎，在店里闲着、放着无聊，就用上了。”
“哦，原来如此，方才在下还百思难解，这宫里头的东西怎么会跑到此地来了？”宫云海狡黠地看着对方。
“嗯？”肖德映故作惊讶，“哎呀，这砚台会是宫里面的？不至于吧，当年接手时候，也没看出来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呐，也就是磨墨顺溜些罢了，哪里会是御用之物呢？您没看走眼？”
宫云海一面暗骂着对面的这只老狐狸，一面继续说道，“那您看下，左侧方是不是有钦命奉制这几个样字？”
肖德映能会不知道？但他还是侧着头，佯装寻了片刻，才将目光定在了砚台左侧的那行小字上面，他用手指摩挲了下砚台边沿，感叹道：“哎，真没想到，咱这小店还收到了宫里的货，这可是金贵得很呐，以后咱可不敢再用了，得供着呢。”
宫云海笑了笑，“前些年时局混荡，一些宫内之物流到外面倒也不希奇，只是这砚台听说当年歙州工造处一年也才上贡数个，都是圣人亲用，这就弥足珍贵了，如今天下初定，圣京东移，洛京正需要一些御用之物充实宫内，前月洛阳留守张大人不是才颁发的明令，梁王已令天下各道恢复供奉天子，召收宫廷遗物，你看，这可巧就让在下遇到了。”宫云海看到肖德映想用收藏来搪塞拒绝自己，就搬出了洛阳留守令来弹压一下。
果不其然，一提到官方明令，肖德映便再也说不出话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杂货铺帐柜，身份低微，又怎么能和洛京留守命令相抗，但这样就把眼前的砚台拱手奉上，肖德映也觉得肉疼，说是宫内收揽遗失贡物，但如今的朝廷哪里有钱，还不是让百姓们白白交上去，更重要的是这个砚台确实不能交出去，因为其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
肖德映不说话，宫云海也没吭声，店内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两人都在等，但宫云海更加惬意，一副吃定了你的样子。
正当两人对话僵住了的时候，旁边小伙计突然大声嘟囔了一句，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我说客官呐，凡事都应该讲道理是吧？这砚台是咱们自己收的东西，卖不卖由着自己，你一句话就让咱们非得拱手相让，也未免太霸道了吧，咱们在南市这么多年，有买有卖，还真没见过你这么蛮横的客官呐！”
“霸道吗？”宫云海微微一笑，猛地站直了身子，手顺势一推，让自己离柜台远了些，他顺声转头看着小伙计，瞳仁猛地一缩，咄咄逼人的锐利目光一闪而现，让站在肖德映及其身后的小伙计心里不由一颤。“要我说，你们这个店窝藏犯禁之物，那才是真的霸道得很呢，怎么？非得让我报官封你们的店吗?”
“客官息怒，不知您这是…….？”肖德映看了看宫云海，一面斥责自己的小伙计，一面赔小心地问道，“虽说是贡物，可上面也有明令，若是转让给您，恐怕也是不符合官令规矩啊？你说是不是?”其言下的意思是你说官府要收，您又不是官府的人，我干嘛要听你的。
“哦？”宫云海自然听得出来对方的意思，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铜令，猛地拍在了帐桌上，大声吆喝道，“看看吧，这下总合规矩了吧？”
“哎哎，”肖德映瞥一眼那枚黄澄澄的铜令外形就认出来了，这是一枚洛城府吏手令，平日里南市里面，这种铜令倒也常见，但他还是很谨慎地拿起来，凑到眼前看了看，“洛城府差吏钱九。”
差吏属于未入流的小吏，算不上官级，但小鬼难缠，在洛城最难打交道偏偏就是这帮小吏们，他们经常借着官府的名头在坊市、店铺、行队之中敲诈、揩油，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但心下盘算的却是银钱买卖，洛城的人们背地里都称呼这群人为“白蛆”。
“不知是官差钱大人，失敬失敬，石头，还不赶紧去给钱大人沏茶。”肖德映陪笑着，双手擎着手令，将其轻轻递还给了宫云海，心下却突然坦然了很多，因为这么多年打交道下来，他太知道对面这种人真正想要什么了，更何况洛城差吏确实也不算什么大官，自己在洛府之内也有认识的人，真闹起来，对方也好不了。
“茶就免了吧，怎么样，掌柜的，把这方砚给包上吧。”宫云海一脸淡然地吩咐道。
“当然，当然，大人都吩咐了，小人们哪里敢不照办呢？”肖德映赶紧点头应道，一面亲自从身后的柜台内取下了一方油纸，“大人，您稍等一下。”
肖德映弯腰在帐柜内摸索了片刻，然后取出一个小蓝锦袋，里面叮叮当当的声音让宫云海听起来分外悦耳，肖德映当着宫云海的面将这锦袋包裹好，然后郑重地交到宫云海手中。
“钱大人，您买的砚台，三十五文，您初次来店，以后还要需仰仗您多加照应，五文就免了，三十整吧。”肖德映一本正经地将“包砚台”递给了宫云海，小声讲着价钱，和平常做生意并无两样。“守备府的刘臣大人是在下的表亲，既然砚台是贡物，劳烦将其转交刘大人，上归朝廷吧。”
“哎呀，这，这可算是怎么说的呢?”宫云海立即会意，他接过手，顺势掂了掂，差不多十两左右的样子，这种小店能一次拿出这么多银两，确实已属不易，再说其提到刘臣大人提点自己，自己自然不好再执意取走砚台了。
“唉，本官岂是那种仗势欺人之辈，三十五文一分不少，拿着。”宫云海一面说，一面从袖袋里掏出几十枚铜钱，放在了掌柜手中。
“承蒙照拂，感激不尽。”肖德映接过钱，连声感激，两人都没有再去看那方在桌上依旧摆放着的砚台，仿佛其已经不再存在一般。
宫云海转身走出门外，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眯起了眼，道了声留步，然后便拎着包裹缓步地走出坊市，在经过坊门之时，其在一辆马车的窗褡帘处停了下，轻声地对马车里面说了句，“传令下去，给我盯紧了，这个店铺有些名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