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这次给的多点儿了吧?”石头整日里跟着肖德映,早已熟悉其与官差们打交道的那套手段,平日里打发几两银子就能让对方眉开眼笑,但这次掌柜竟然破天荒拿出那么多银两,委实让人想不通。
肖德映摇了摇头,看了眼帐柜上的砚台,低沉着声说道:“这人可不简单呐!你以为他和以前来这里的那些差吏一样,满嘴胡说来咱们这里打秋风,图的就是咱们那几两碎银子?”
“不图钱,那还为啥,咱们这里还能有啥,总不是真想买咱柜上的那方砚台吧?再说了,他最后不也是拿了银钱后便不再纠缠了嘛。”石头撇了撇嘴,自己虽然不懂砚石,但看桌上那方黑不溜丢、脏兮兮的砚台,左右都不像是皇宫里出来的东西。
“那人表现的倒和其他墨吏相仿,猛一看起来也是利欲熏心,但是却过了点,以前的那些小吏们都是明白人,哪些能讲,哪些不能明讲,大家都有规矩,话说得不对,大家都难以继续往下谈了,可今天这个人就不一样,上来就往宫里扯,那是咱们这种人能沾惹的吗?话一下就聊死了,还怎么让人继续。不过这人的眼光确实还不错,这方砚的确是一方贡砚呐!”肖德映用手摩挲着砚台的光滑边缘,感叹道,“不过,他的眼光也太好了,这也是一个破绽呀,要知道,能识得出这方砚台的人,必定是曾经在宫内侍奉过的人,虽然世道变迁,但那些人还是不至于会沦落到甘为洛府小吏的地步,如此便令人不得不怀疑了,此人如今这番打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嘿,总不成咱这里还卧藏有朝廷钦犯,这人专门乔装打扮,微服私访,来捉江洋大盗吧?他这算唱的是哪出啊!”石头撇了撇嘴,他实在想不通掌柜的担忧,更不相信掌柜的那套复杂的说辞,就像每次掌柜年底都说来年要给自己多加钱一样,掌柜的话呐,实在是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
肖德映没有理会石头的疑问和抱怨,他也搞不明白先前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只是内心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这种感觉不好,但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自己所自然形成的感觉,保命的危机感。
他看了看身边的石头,精壮的汉子,粗粗壮壮,一脸忠厚,这个石头是自己雇来帮忙照看店铺的,已经在这里好多年了,其为人憨厚敦实,这么多年,还从来也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异样,这点让自己很喜欢,同时也感到很安心。有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这边的普通人掩护着,肖德映感到自己这个小铺顿时平安不少,也变得更加不惹人眼了。
肖德映一向为人谨慎,任何时候他都会收敛起情绪来确保自己的身份不被任何人注意到,自己一直对先前的伏潜很满意,觉得这个杂货铺确实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作为洛阳的座师据点,自己运作的很成功,但现下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可疑的人,这就不得不令人警觉了。
肖德映挥了挥手让石头继续去收拾店铺,自己则缓缓踱步走到了门口,他悄悄撩起一角布帘,小心而又仔细地窥视着门前的坊街,此刻日近午时,街上人流穿梭如织,正是一天最繁忙之时,街道之上贩卖、行走之辈,叫卖兜售着自己的货物,依靠着坊墙,充盈在道路阴凉之处。
肖德映缓缓地扫视着街面,将面前的景象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一一印照着,对比着,许久,他才抚了抚额头,然后慢慢转过身,他的脸色有点发青,走回帐柜旁后,便颓然坐了下来。
肖德映坐在屋内的帐椅上,眯着双眼,盯着门口发呆,其任由自己的牙齿将下唇渐渐咬出血痕,陡然间,一股火辣的刺痛从唇间传到脑中,使其变得兴奋起来,先前那双浑沌的眼睛也顿时明亮了许多,这疼痛让肖德映立时清醒了一些,也让其更加确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事情确实有些不对,细想之下,肖德映突然发现,那种不安感其实早已在其意识中已经存在了好几天,只是一直到今天那个叫钱九的人出现后,它才最终爆发出了强烈的警示。
这种异样的直觉是从五天前就开始了的,自己店铺对面那个整天盘坐在槐树下的王四郎突然不见了,替代他的是一位少年,这个少年自己从未见过,而且一个堆满旧货的摊位前,守着一位如此俊朗的少年,这情况本身就很不协调,只是自己当时却没有太多留意。
而刚才自己专门躲在门后观察了一会儿,很快便发现,树下的那个少年根本就没有花心思去吆喝、兜卖身的前那些旧货,他那双眼睛须臾不离的,却正是自己这家杂货铺。
还有坊街两侧的两个窄道边也不知何时蹲守着两个闲汉,这两人用破旧松垮的襆头巾遮掩着大半面容,但他们的目光也始终盯在自己这个店铺方向。
“石头呐!”肖德映回想着刚才的所见,突然心里一动,轻声呼唤道。
“哎,掌柜的,啥事?”石头把手中正擦拭着的那个木纹瓶子轻轻放回原处,然后大步走到肖德映的身边,憨声问道。
“有个事,方才忙一时忘记了,你等下帮我去一趟北市,把刘三娘家的青叶竹器拿回来,前天我已经与其约好,今日去取。”肖德映边说着,边从账柜里取出一张字据,递了过去。
“哎,好。”石头拿了字据,满口答应着,心里非常欢喜。
北市虽离这里不远,但自己整日守着这个铺子,难得掌柜让自己出去,石头已经打定主意去北市好好逛一圈再回来的念头,因此非常开心地出门了。
肖德映看着石头离开了店铺,便立时飞奔到后面的院落之中,他沿着搁在院墙处的木梯,迅速地爬了上去,同时将身子尽量伏低到与院墙边缘齐平,眼睛透过檐砖之间的空隙,看向外面,他看到了正在坊街上走着的石头,石头走的很快,脚步迈得很大,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两个混迹在人群之中的汉子,正不紧不慢地悄然跟上了自己。
当那两个人跟上石头的那一刻开始,肖德映的心便慢慢地沉了下去,他很明白,自己这里应该已经暴露了,街上的那些人不消说,肯定都是洛城守捉司的人,自己和他们打交道也有些时日了,对这些人的行为和手段其最是清楚不过,倘若自己落在这些人的手里,恐怕连死都将会是一种奢求。
肖德映来不及想这些,他脑袋里快速地回想着自己在洛城的经历,一件件往事快速梳理着,其扪心自问入洛城以来做事向来谨慎,从来没有任何闪失,可如今自己还是暴露了,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有叛徒反水了,不然哪里走漏的风声,会让守捉司的犬牙盯上了自己?
肖德映慢慢地从木梯上滑了下来,脑袋里一片混乱,自己这里暴露了,不消说,四周必然都已布满了守捉司的眼线,想要逃恐怕已然来不及了。
肖德映不由地看了眼院落一角处的水缸,那底下有一个通往城外的地道,这些年自己一直守在这里,就是为了守住这条密道,现下从这里出去,倒或许可以悄然脱身,可自己又刚刚接到上面的告知,不日内虎蛟将至,公然示警,必然会被擒拿,但自己若悄然走掉,那虎蛟不就等于是踏入了这个已经被精心准备好的陷阱里面了吗?
这可该怎么办呢?肖德映陷入了挣扎之中。
此时,宫云海正伏在洛阳守备府内记室的案头之上,其案头的卷策堆积如山,墨绿色的吏服随身形微微拱起,其手中的笔正在快速地挥写着,与身旁其他同僚一样,完全沉浸在洛府单调、繁琐的摘记工作之中,室内的司正缓缓端起茶水,欣慰地看着手下这些伙计们的勤勉,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在这群老实头里,有一人刚才会在南市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
天色渐晚,记室内的人们逐渐离去,宫云海也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将手中的几卷录好的卷策交给存档人员入档,然后便随着僚属们一道离开了洛阳守备府。
“辅铭,北市的胡肆之内新进了一批葡萄酒,昨日雨臣他们听人说起,甚是鲜冽,怎么样,去尝尝?”刚出府门,一个清瘦的年轻吏员便拉着宫云海的衣袖喊道,旁边的那些同僚们闻声也纷纷附和着。
“我就不去了吧?”宫云海摇了摇头,像往常一样拒绝道。
“一起去吧,大家一起才热闹,辅铭,你又喝不醉,怕什么?”
宫云海看着面前的这群同僚,内心甚是无奈,这帮人,明面上喊着自己一起去喝酒寻欢,但其实还不都是为了看胡人酒肆里那些身材曼妙的胡姬罢了,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薪俸低微之辈,去胡肆这种地方花钱可不低,为了省钱,这帮人立下一个谁喝醉了谁付钱的规矩,这些年,宫云海可没少为这掏银子,他摇摇头准备离开,但旁边的这些人拉扯的却愈加厉害了起来,大有其不去绝不善罢甘休之意,宫云海看了看,只好答应随着这帮家伙们一起,去北市的胡肆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