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特望着这群在服装区集合起来的乌合之众,努力保持住面色不变。马克朝他走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心知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这点人根本不够让他们杀出一条路。
“就这些?”加勒特问,指望还会有人。
“对,都在这了。”
加勒特快速地数了一下。
“我记得你说超市里的人不止这么几个?”
“没错,但是有些人不相信我,有些则已经疯了。”
加勒特点点头。之前他白费力气地想让人相信自己,那时就碰到了几个那样的人。他半认真地想,和那些人说话时,望着他们死水般迷蒙的双眼,是不是也望见了他们所有人的未来。
“嗯,我也碰到了几个那副模样的。”
“看着真他妈叫人难受,老兄。我觉得他们多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们脑子里的什么地方好像被关掉了,他们就他妈的像僵尸一样走来走去。”
加勒特撇撇嘴,把注意力转向其他在服装区过道里乱走的人。其中一个人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个身材瘦削、一脸苦相的男人,他鼻子扁平,额头宽阔,嘴唇狭长刻薄,身着合身的黑色西装和领带,怎么看都是律师之类摆弄笔杆子的人物。那人和加勒特对上了目光,接着径直朝他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厉声质问加勒特,“你这位朋友非要让我跟他走,现在我要求知道原因。”
“你跟我说你不知道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马克插嘴说。
“我只是进来买点该死的头疼药而已。最好赶紧有人跟我讲清楚。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小伙子,客气点讲,让人很不舒服。”
加勒特瞥了眼马克,只见马克一脸掩饰不住的鄙视。
“随你说吧,老兄,你爱怎样怎样。”马克咕哝说。
“听着,拜托冷静一下,我们会解释的,重要的是你不要让人注意到我们。”加勒特小声说。
那男人哼了一声,摇摇头。
“注意?你应该清楚你正让我们大家在超市尽头无所事事地站着,对吧?”
加勒特脸涨得通红,半是生气,半是为自己的愚蠢而恼火。尽管那人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但他说的是对的。
“马克,去试试你能不能把大家分散开,让他们看上去各自有事要做,但不刻意。”
“我试试吧,但之前能让他们相信我已经够难了。”
“要是有人找你麻烦,就给他们看看那些免费样品吧。”
如此轻易地就将这些话说出了口,加勒特自己也心中一惊,他看到马克眼中掠过一丝惊恐。
“明白了,我尽力吧。”马克说着转身离开,把莉娜拽在身后。
加勒特感到有人的手轻轻落在他的手肘上,拉着他离开了人群。那个瘦削的商人一边带路,一边轻声说:
“听着,这位……”
“我叫加勒特。”
“听着,加勒特先生,我觉得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那你说说看。”加勒特嘟囔着说,直视那人的眼睛。
“拜托,还不够明显吗?那孩子肯定嗑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这年月的小孩儿什么药都嗑。不过,你嘛,你看上去起码还算清醒。所以拜托你,咱们开门见山,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配合这种骗局?”
加勒特不喜欢这家伙。他一般不喜欢评判别人,坚信要平等看待每个人,但这家伙身上处处让加勒特生厌,不管是他价格不菲的西装,还是他自以为是的语气。更糟的是,加勒特已经能感觉到,只要一有机会,这个人就会制造麻烦。加勒特压低声音,避开人群。
“你的名字?”
“温特霍普,伯纳德·温特霍普。”
加勒特点点头,这个拿腔拿调的名字倒是真适合他这个人。
“听着,温特霍普先生,是这样的,这里是发生了一些事。说实话,我自己也很难相信这些事,但我需要你保持冷静,更重要的是要帮我说服其他人。”
“说服他们干什么?你还是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的还没看到那些东西,是吧?”
“看到什么?”伯纳德嘶声问。
“这地方,它伪装之下的真面目。”
“真是荒唐透顶。我觉得我听够了,我要走了。”
伯纳德转身就要走,加勒特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他抓住伯纳德的胳膊,一把把对方转了过来。
“听好了——”
“拿开你的手!”伯纳德大吼,满面怒容。
加勒特看了看走来走去的人群,大家正紧张又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加勒特松开手,伯纳德抚了抚他的西装。
“听着,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但是你必须控制一下自己——”
“不,你们才需要控制一下自己,你和那孩子肯定是在搞什么恶作剧,去找别的替罪羊吧,我才不会上当。”
“老天啊,看看你周围。”
“不,”伯纳德一边说一边挑衅地摇了摇头,“我不会被这种把戏牵着走的,我才不掺和进这个玩笑里。”
加勒特感到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只好将双手握成拳,好阻止自己一气之下给伯纳德的脸来上一下。
“好吧,”加勒特咬着牙说,“你要是不想听我的,那就别听,自己去看吧。去看看肉类区。还有更棒的,去看看第四过道里的特别试吃吧。”
伯纳德咧嘴一笑,古铜色皮肤映衬着一片白花花的牙齿。
“哦,你就想让我这么做,对不对?然而,你的超市恶作剧对我没用,这又不是拍电影。请便吧,你觉得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吧,少管我。”
伯纳德又准备离开,但加勒特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胳膊,拦住了他。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你看到这里发生的事了?”
“如果你指的是什么橡胶脚和腌胎儿之类的把戏,没错,我看到了。说实在的,我觉得没什么意思,这种玩笑实在太没品位了。”伯纳德反击一样说道,抽走了自己的胳膊。
加勒特这才看透了他。在挑衅和盲目愤怒背后,伯纳德其实和他们其他人一样害怕,他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恐惧而已。加勒特想在事态失控前把状况平息下来,便于是压低声音说:
“听着,我知道这一切很混乱。该死,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不管怎样,这里发生的事情是真的,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都得想想办法。”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别拉上我就行。”
尽管加勒特知道伯纳德只是吓坏了,但他对伯纳德的厌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还更甚了。他当即凑近上去,咧嘴一笑。这是病态的笑意,加勒特自己感觉得到,他想知道这个笑容在外人看来是不是也是如此病态。
“好吧,说得对,”加勒特耳语说,“你根本不相信这些,我明白了。这样的话,那你应该不会介意帮我个忙。”
“我实在不觉得——”
“我的车就停在前门外,是一辆红色的丰田皮卡,我想请你出去拿一下我放在副驾驶位上的备用手机。”
“这太可笑——”
“别拿进来,”加勒特继续说,不让伯纳德插一句嘴,“在这里面好像没人能收得到信号。你出去以后,打电话报警,让他们把所有人马都派到这来。帮帮我们,因为就算你不能或者不想看清我们的处境,我们也全都死到临头了。这么说吧,我们已经土埋下巴了,可能还不止。现在换你说了,伯纳德?你愿意帮这个忙吗?”
加勒特站直身体,把车钥匙递到伯纳德面前,同时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没法止住那病态的笑意。
“不,我还没想走呢。”
加勒特能看到伯纳德眉上生出一层薄汗,他知道自己很残忍,但还是禁不住想要再抽打伯纳德两下。
“拜托,伯尼,有什么好怕的?这只是场恶作剧而已,记得吗?没错,我和这么一大帮人就是如此热衷于要捉弄你,尽管我从来没见过你,捉弄你也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们租了一整个超市,招来员工,放上各种人体残肢,只是为了搞笑。你能不能把头从沙子里拔出来,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跟那孩子一样被骗了,你应该更清醒的!”
“别自欺欺人了,好好看看你的周围。”
“我拒绝被扯进你们的幻想。”伯纳德低吼。
“那就出去,替我打个电话啊。”
伯纳德笑了,整张脸扭曲成一副讥讽的模样。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不会帮你的。”
“为什么?”
“我没必要跟你解释。”
“因为你知道自己根本出不去。”
两人现在已是鼻尖顶着鼻尖,加勒特在微笑,而伯纳德则瞪着双眼,对他怒目相向。
“你自己去吧,别来烦我。”伯纳德念叨着走开了,消失在人群中。
加勒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无视人们投来的疑问目光。他们看着他,好像他会有大家心中共同问题的答案。
马克身边站着一对老夫妻,正是加勒特刚进超市时看到的那两人。
“我猜谈话不太顺利?”见加勒特走近,马克紧张地笑了笑,问道。
“可以这么说。”
“你还好吗,孩子?”那位老太太带着和蔼的笑容问。
“还好,谢谢。”
“这是哈维尔夫妇。”马克介绍,他脸上的微笑看上去还是很像苦笑。
老先生伸出手来,加勒特与他握了握手。
“马克把情况都跟我们说了,”老先生说,同时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搂住了妻子的肩膀,“情况还真是不妙。”
尽管已经上了年纪(加勒特猜他有七十多岁了),老人的眼神依旧锐利。他一头棉花般蓬松的白发,蓄着两道尾端修成九十度直角的长鬓角,铅灰色的双眸,神情坚定。他的妻子则个子娇小,略微有点肥胖,戴着一条大红的头巾,像其他等着被吩咐要做什么的那些人一样,一脸相同的恐惧表情。
“唐纳德和我甚至都没看到放在冰柜里的那些……东西。我们俩都是素食者。”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双手绞在一起。
“你们两位怎么样?”加勒特问。
“在这种情况下,还行吧,”唐纳德低声说,“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看来相当严峻,对不对啊小伙子?”
加勒特点点头,感觉自己的胃一路下沉,沉进了鞋子里。
“西装男怎么说?”马克问,想打破紧绷的气氛。
“他不相信,认为一切都是策划好的恶作剧,是为了看他出糗。”
“那他为什么还待在这里?”马克一边说一边瞪着伯纳德,他正一个人站在那儿找手机信号,和所有人一样白费功夫。
“因为他认为全是胡说八道,我就让他出去到我车上拿我的手机,但他不干。我觉得他其实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
“想让我去试试吗,小伙子?”唐纳德问,直视加勒特的双眼。
“不,我不会让你去的。该死,即使伯纳德是个混蛋,我也不会让他去送死,我当时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胆。”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唐纳德问。加勒特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他。他刚要承认自己也毫无头绪,马克开口了。
“嘿,快看。”
马克朝收银台的方向点头示意,于是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那边。
一个顾客——就是杂志区里那个穿着棕色外套的商务男——拿着刚刚在看的杂志朝收银台走去。他叫阿塞尼奥,加勒特曾努力说服他加入自己这群人的行列,但无功而返,被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对加勒特关于他们严峻处境的耐心解释听而不闻,一开始还以充满不屑的嘟哝或敷衍的点头作为回答,接着慢慢地彻底不再给出任何回应,就只是盯着手上的杂志,仿佛加勒特并不存在一样。加勒特碰了一鼻子灰,只得不再打扰他跟杂志浓情蜜意。现在,他和其他几个伙伴一起眼看着阿塞尼奥走向收银台。
其中一个收银姑娘放下她的指甲油,接过杂志,扫描了条码之后放进一个印着红色格鲁伯商标的袋子里。加勒特看到他们还聊了几句,一场轻松随意的谈笑。姑娘被阿塞尼奥说的什么话逗得笑了起来,随后递出找的零钱。谁来看都只是一场随处可见的收银结账。没有怪物,没有夜里作祟的东西。加勒特将视线转向伯纳德,却惊讶地撞上了对方投来的目光。伯纳德的脸上挂着傲慢的冷笑,仿佛在说:“我都告诉你了,你个傻子。”
加勒特移开视线,呼出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屏着呼吸。所有人都看着阿塞尼奥轻快地走过收银台,向着出口走去。有那么一秒钟,一个念头滑过加勒特的脑海,那就是他们实际上一直都搞错了,直接走出去也是一个选项。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浮现,一切便急转而下。
在阿塞尼奥离出口只有几步之遥时,身材如小山一般的保安踏前一步,伸出一只手。他和阿塞尼奥交谈了几句。阿塞尼奥试图挥开保安阻拦的手,并举起了自己的小票,而保安——就是被叫卢尔希的那个——摇了摇头,转过头对着肩膀上别在白T恤上的对讲机说话。阿塞尼奥指着收银台的姑娘,但姑娘连头没抬,她一边忙着第十次给自己的指甲上色,一边等着下一位顾客,甚至都没发觉那边的骚动。
在阿塞尼奥辩解时,从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后走出了两个男人,以漫不经心的步伐向他们两人走去。加勒特看到有人来了,便踏前一步,准备过去帮忙,却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别去,小伙子,”哈维尔太太说,她看着来人,圆圆的脸上神情灰暗,双眼黯淡无光,“我想已经太迟了,现在没人能救他了。”
加勒特点了点头,退了回去,感觉自己像是某种恶心的偷窥狂。
从办公室里出来的那两个男子站在阿塞尼奥的两侧,将他夹在中间。四个男人全部投入在一场看似非常紧张的对话之中,但交谈的声音不足以让站在超市另一头的人们听到。加勒特趁机打量从办公室里出来的那两个男人,其中高个的那个身上具备一名超市经理的所有特点:他瘦得像一张纸片,有人可能会说是营养不良;一头黑发,向后梳成了背头;还有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看得见的,身上那种不会错认的官僚傲慢作风。在阿塞尼奥一边指着自己的收据比划一边跟他说话时,他便看似耐心地点着头。经理的同伴则个头稍矮,但胸膛厚实宽阔。他仅仅是抱着手站着,旁观一切,眼神中两分威胁,一分好玩。最后阿塞尼奥摇摇头,扔下杂志,试图拨开卢尔希走向出口。就在这时,矮壮的男人猛地抓住阿塞尼奥的手臂折到背后,而超市经理抓住他的另一条手臂,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两人便把他从距离出口几步之遥的地方带走了。矮壮的男人押着阿塞尼奥一步步远离外面的自由世界,走向那扇通体白色、写着“只限工作人员”的门。看着这一幕,站在加勒特旁边的几个人低声交谈起来。
“他们之前就是把那个人带进了那里。”马克低声说,但并非是在对任何人说话。
如同围观车祸的心态一般,有几个人在阿塞尼奥被从出口带走的时候就移开了视线,也许是认为没什么好看的了,而剩下的人则无法控制自己,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加勒特属于后者。他必须看,必须搞清楚这事将如何收场。
经理从他的皮带上摘下一大串钥匙,打开了门。他拉着门,开启的宽度刚够他的矮个同伴推着阿塞尼奥进入。阿塞尼奥扭动身体,试图挣脱,肩膀不断地撞在门上,然后——在那一瞬间——露出了门后的办公室。加勒特看到了潜藏在那扇看似普通的白门之后的东西,涌出的恐惧远甚当初看到冰柜里的断脚。他本以为会看见一间办公室,也许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阿塞尼奥会被要求待在那里直到警察到达,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并没有。加勒特看见了一间阴森而不祥的房间。地板和墙壁上铺着绿色的瓷砖,像是某种手术室。在那短暂的一瞥中,他还看见了某个设备的一角,很可能属于一张不锈钢解剖台。阿塞尼奥看见了前方等待着他的东西,开始拼命挣扎,不断扭动试图挣脱抓着他的两人。加勒特感到一阵反胃,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却又病态地沉迷其中,入神地看着两人押着阿塞尼奥进入房间并关上了门,让这位囚徒的命运成了谜。
加勒特的视线跟关门的高个子男人的撞在了一起,男人露出了一个微笑。加勒特差点就放声尖叫起来——从第一眼看到冰柜里的断脚之时,这声尖叫就一直盘旋在他的嗓子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