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骑着金吉去吧,它步子最稳,会把你安全带到的。”
她们查看眼前的景状。风暴几乎将整个马厩吹走,不过靠山一侧的屋子和工具棚完好无损。她们能听到马厩里马驹惊慌的嘶鸣。
雨林中残骸七零八落地散布在泥泞开阔的草地上,一直延伸到河边。河上的桥消失无影,河水已涨到屋前小坡半腰。河水深而湍急,而且水还在涨。
虽然暴风渐渐缓弱成微风,雨却依然倾泻下来,河也淹了,她们几乎看不清河那头的情况。但就眼前所见,她们也知道本地区所有的甘蔗都被吹倒淹没了,这一季怕是不会有什么收成了。
希丝帮海伦套上油布衣裤。“一直往水坑那边走,这样你就不会走进河里,”她继续说,“然后穿过斯图尔德家农场那边的山脊,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你就安全了。千万别待在平地上,我觉得要过好几天平地上的洪水才能排尽,雨还会继续下的。”说这话时她的手在颤抖。
海伦目光坚毅地盯着姐姐,握住那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我知道该怎么做,”她说,不用担心我,倒是你,一定要把事办成。你能做到吗?”
“能,当然能做到。”但她的语气并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样有底气。
海伦抓紧希丝的肩膀。“希丝!你一定要把事办成!我们说好的你都记住了吗?你能做到吗?”
希丝挺直了肩膀,推开海伦的手。“去吧,”她说,“你只管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行吧?”
“行。”
甜心猛地打开纱门,蹦蹦跳跳地朝她们跑来。“暴风真有意思!”她喊着,嘴上沾着饼干屑。“呜呜呜呜呜呜!”她尖叫着模仿风的声音。“呜呜呜呜呜!”
“甜心!”希丝神经紧绷。“安静点!这里够吵的了。少噘嘴!去洗衣房把你脸洗干净。快去!”
甜心停在最上面的台阶上。“小伦,你去哪儿?”
“亲爱的,我去镇上。”
“哦,甘草糖,甘草糖!我要买甘草糖!”
“亲爱的,我肯定会给你买甘草糖的。”等到甜心的身影消失在屋里,她转过去给了希丝一个深深的拥抱。“一切马上就要了结了,”她说,“等着吧,我们就自由了,快快活活的,不会再被人伤害。我发誓!好吗?”
“好,”希丝也给了海伦一个拥抱。“小心点,快去快回。”当海伦走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希丝突然大喊,“钱!你带钱了吗?你还要给甜心买甘草糖呢!”
海伦又从台阶上折返回来,她跑进厨房从爸爸的钱罐子里拿了一英镑钞票,急急地塞进大衣口袋,结果钱从口袋里直接掉下来了。另一个口袋也是破的。她得找个像样的东西装钱,以免它再掉。
她跑进妈妈房子,绕过床去,视线避开床,然后打开衣柜。她知道哪里有个黑色钱包。希丝以前用过,那时候爸爸得了支气管炎,打发希丝去镇上买药。不过她在衣柜和梳妆台上都找了,没有。她又把所有抽屉拉出来找。然而她心里却一直有种奇怪的慌乱,每次碰到妈妈的东西她都会这样。
她没有找到那个黑色钱包,不过她找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棕色皮手袋,包在黑色蕾丝丝巾里,藏在底层抽屉深处。丝巾和手袋都因年久而发霉,所幸手袋还能用。她拨开锈蚀的搭扣,把钱塞进去,然后把手袋放进大衣口袋,走出屋子。
海伦在泥地里艰难跋涉,往小棚屋那边走去,为了自己的鞋到镇上时仍然干净,她把鞋挂在一边肩膀上。希丝紧张地注视着她,直到看见她牵着套了马鞍的金吉出现在眼前。它被暴风吓坏了,不停地蹦跳。“小心点,”希丝大声喊着,“别摔下来!”她明知海伦从没有摔下过马背,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要提醒,好像这样就能保护海伦。
海伦爬上马背,雨沿着宽边帽檐滑落下来,油布雨衣湿答答地垂下来,紧紧地贴在马腹两侧,一双小小的赤足沾满泥巴,从雨衣下露出来。她用鞋带把鞋子绑在马鞍的边角上,然后向希丝挥手告别,骑着金吉踏上去小屋的那条路。“保重!”希丝挥着手大喊。“快去快回!”
洪水漫上狭窄的小路,排水沟被阻断,陡峭的小路上全是积水。但是金吉比其他马驹都更熟悉这条路。海伦只需要告诉它方向然后轻轻拍拍它,它便循着路在潮湿的雨林里绕过水坑,到达山脊。往后的路就更加难走了。
海伦认识翻过这座山去斯图尔特家的路,不过雨太大了,平日里的路标都无法辨认。走到某处时她勒住金吉,警惕地环视四周,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可能迷路了,一阵恐慌划过心头,但是一想到希丝和甜心,她们已经做的,还有计划要做的事情,这些想法一旦涌起,她心中就再无空间,也没有时间来恐慌了。
如果她没把这件事办好,她们就完了。
坚定的决心使她重拾勇气,她继续前进,一路向北,从早晨到下午,水光开始变暗,她终于走到山脊的断口处,过了这里便是斯图尔特家农场了。她向东沿着斯图尔特家的山脊一直向下走,直到她看到山坡下面一个无窗的房子,又看到一栋房子,回廊破破烂烂地悬着。还有一栋,屋顶被吹走了,她知道自己快到了。长途跋涉加上一夜未眠,她筋疲力尽。但她强迫自己从困倦中醒来,毫不留情地痛骂自己这又累又弱的模样。她想,要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结束,她可以安全到家和希丝甜心团聚,到那时就再没人能伤害她们了。
她催促金吉继续往前走,下去到了平地上,虽然希丝警告过她,可她知道一旦洪水淹没了斯图尔特家的地,就不可能找到去镇上的路。
目之所及尽被毁灭,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相比之下,她家后面的山在暴风雨中起到了一定的防护作用,而且屋子地势较高躲过了洪水。而平原上的这些木屋,有的只不过是木棚,却承受了暴风和洪水的袭击。屋子被打散在平原上,房顶和围墙都被刮跑,一些屋子已被淹至屋顶,而那些建得较高的屋子虽然架构还在,洪水却把整个屋子都贯穿了。
人们驾着小舟,或者漂在浮木上,在一片残骸中前行,寻找任何值得打捞的东西。水流在金吉身边打转,它的脚步慢下来,走得很费劲,动物的尸体和废渣残骸不时从一旁漂过,让它惊恐万分。海伦紧紧地扯着缰绳,催金吉前行,直至看到远处的旅馆。
这栋三层旅馆建在镇中心,地势较高,旅馆一层的积水不过几英寸。沿着这条街再走一会儿便是警察局,是一栋高架式的昆士兰建筑,屹立在洪水之中。她把金吉拴在旅馆门口,趟过水来到警察局。她没有穿鞋,洪水退去之前穿上也是浪费时间。
萨奇站在回廊上,正稍作休息,他望着镇子,望着这个已开始自我修复的镇子。他瘦长的身躯疲惫不堪地倚在廊柱上。昨夜糟糕极了,一整天都令人恐惧,而且他知道,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他端着茶杯,另一只手里一如既往地夹着一根烟。他一低头便看见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膝盖没入洪水,他把盖过额头的帽子往后一推。“小海伦·唐宁,是你吗?你怎么来了?”他把烟扔进水里,从台阶上把她迎上来,小姑娘疲惫不堪,差点倒下去时,他一把圈住她的腰。“姑娘,你到这儿来干吗?老天,你怎么过来的?你……?”
“我爸爸,”她声音虚弱,但这话早已反复练习好,“他不见了。”突然她膝盖发软,身体剧烈地震颤。在萨奇看来海伦好像受了重创,但海伦知道是自己紧张得快不行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不见了?”他拉她上了回廊,朝里面喊,“凯西,过来!小海伦·唐宁来了!”萨奇的妻子出现在门口,她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噢,亲爱的,发生了什么?你看起来很糟糕!你怎么到这里的?人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家里出不去!哦,亲爱的……”
“她说哈里不见了。”萨奇夫妇把海伦带进来,把她安置在一张厨用椅子上。四周都是暴风雨留下的痕迹——碎落一地的百叶窗玻璃,吹烂的窗帘和积水的地板。但是一切也显然在修复中。萨奇两个十来岁的女儿正拿着拖把和水桶擦地,而他的两个儿子把木板钉在破损的窗户上,以防雨水再次灌入。炉火烧得正旺,角落里一只防水锡皮盒中储存着木柴,一个黑色大壶里水正在沸腾,水桶靠着厨房墙壁排成一行,锡制桶盖合着,用绳子牢牢捆住,防止杂物掉进水里造成污染。他们防备工作做得很好,身处安全之地,一切都会被擦净、弄干、修好。他们真是幸运。
凯西叫女儿给海伦拿来干衣服,给还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脱掉海伦的油布雨衣,带她来到卧室,和两个女儿给她换上干衣服,给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裹上一条薄毛毯。海伦庆幸换衣服和倒茶的时间使得自己恢复了神智和胆气,当凯西叫萨奇进来时,她感到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他拉了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来,“好了,姑娘,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爸爸不见了,萨奇。”她的声音疲惫而微弱。她想让声音听起来悲痛。“他想过桥,结果被水冲下去了。我们努力想要抓住他,但是一会儿工夫他就被卷跑了。我们亲眼看到他沉了下去,他再也上不来了。”她故作悲伤地看着萨奇,可悲伤甚至不及眼底。
萨奇也紧紧地盯着她。“暴风刮得正厉害,他过桥去做什么?他很清楚暴风天不宜出门!”
海伦呆呆地张着嘴。她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本以为她告诉萨奇这件事,萨奇一定万分同情,然后就应该去找爸爸了,接着他会在洪水中找到他的尸体,这样她就能回家和希丝甜心团聚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她没有准备好应对这些质疑和提问。
她垂下目光,没有回答。萨奇眯起眼睛。他又点了一根烟,柔声安慰道,“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你经历艰难,小海伦。冷静下来想想看,那么大的风暴,他到底为什么要过河?”
“我……我不知道。他……”
“萨奇!”凯西不容分说道,“给海伦点时间让她平静下来!她到这里的一路上肯定难受坏了。看看她,可怜的小家伙,她还在发抖呢!”萨奇知道在这个家里谁才是真正做主的,只好坐回来打量着海伦。
“对不起,姑娘。这件事让我们都很难过,但是除非洪水退下去,否则我们无能为力。好了,深呼吸,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海伦现在完全不敢正视他。她不得不随便编个理由,而他太聪明了,一定会发现破绽。她很害怕。她结结巴巴地说,”他出去是因为……因为我们听到马驹叫……他以为马厩要被冲走了,马会跑掉……会跑掉所以他跑去马厩要把马驹赶进棚屋里,但是有一头跑了,所以他……他……他跟着跑到桥上……但是水漫到他的膝盖,突然一棵树,还是其他什么砸进水里,把他砸倒了,他就被冲走了……”
“行了,小海伦,我知道了。”但是从他的眼神看来,他不大信她。“好吧,别发抖了,都是我不好,我并非有意让你难受。我只是想弄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吗?我会尽快带人去找他,别担心,哈里·唐宁是游泳冠军,别人能活下来,他也一样可以。你的姐妹们呢?她们在哪里?”
“在家。”
“当时有人受伤吗?”
“没有。”
“你怎么过来的?”她告诉了他。“啊呀,我没听说过其他谁在这种情况下能像你这样。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跑来找人援助,对吗?”他紧紧地盯着她。她感觉这像是一种谴责。他突然拍拍她颤抖的手,“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小女孩,也是一个很厉害的女骑手。现在别担心了,如果哈里真像你说的从桥上掉了下去,”他不动声色地停下来,她透过眼睫毛瞟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他不会有事的。他是个老硬汉。现在你休息吧,凯西和姑娘们会照顾你,我去看看我能帮到你什么。”他站起来离开了。
他相信她的话吗?一切结束了吗?
她任由凯西在她身边忙活,给她喂饭,服侍她睡下。“睡吧,亲爱的,现在什么也别想。明天早上如果洪水退得够多,我们就把你送回家,也去看看你可怜的姐妹们。睡吧,好孩子。”
海伦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灯光熄灭,感觉自己似乎慢慢沉入睡眠,睡得有些不安稳,但她知道今天晚上过道里再也不会有恐怖的脚步声。尽管她不确定萨奇是否相信她,但是生命中真正可怕的东西结束了。不管怎么样,一觉醒来,迎接她的将是崭新的生活,是以往只存在于她和希丝想象当中的新生活。她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可以永远睡下去,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但是几个小时后她就醒了,天还没亮,她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翻下床打开门,凯西和孩子们围在厨房桌子前,桌上只点了一盏煤油灯。萨奇没在。凯西微笑着鼓励孩子们,但很明显她很害怕。海伦揉了揉眼睛,大声说,“发生了什么?”她提高嗓音问道,以免她的声音被咆哮的狂风和鼓点般的雨声淹没。
凯西转向海伦,道:“它又回来了,而且我们觉得风速还在增强。”
“你是说飓风?它又回来了?”海伦简直不敢相信。这根本不可能,完全出乎意料。飓风本应平息了,停止了,全部结束了!
萨奇猛地推开厨房的门。他全身湿透了,面色焦虑。“所有人,”他指挥道,“立刻去旅馆!快点行动起来!水涨得极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他们便去门边拿油布雨衣,有人把海伦的雨衣扔给了她,她飞快地把雨衣套在借来的睡袍外。萨奇将他们都带到外面,走下台阶。积水已及腰深,突地一个回流,海伦差一点栽倒,所幸一个男孩将她稳稳地扶住了。萨奇带领着小小的队伍向旅馆进发。
旅馆前廊已尽数没入水下,他们爬上一楼时,听见风声由低低的咆哮转为尖厉的呼啸,飓风再度盘旋在他们顶上,这一次远比之前猛烈得多。
他们在一楼安顿下来,连同其他三十多个人寄居在长长的过道上,床褥一个接一个排排放置,一桶桶水、一听听一罐罐食物靠墙叠放着。海伦没有时间思考,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一瞬间。
几天前却全然不是这幅光景,那时她和希丝坐在石头洗衣房里,搂着甜心,给她唱着歌谣,讲有趣的故事,驱散她的恐惧。她们隐忍地等待着飓风过去,这份隐忍只有生在常年飓风肆虐的热带地区,才能体会。在那里海伦觉得格外安心,她们背倚大山,估量着呼啸大作的风冲击厚重石墙时的猛烈程度,心知石墙牢固得很,足以抵挡狂风侵袭。
然而现在,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惶惶然的陌生人,他们的惊叫声混杂着那夺命飓风的厉啸声,旅馆前廊被风掀起,发出阵阵尖利破碎的嘎吱声,人人都以为这下要没命了,而这时她也无人可依靠。窗户都炸开了,碎玻璃碴嵌进墙里,好似嵌进黄油一般轻易。洪水漫到一楼时,他们无处可逃,唯有往二楼的过道里躲。过不多时她发现自己和萨奇一家走散了,而周围连个知道她名字的人都没有。她万分痛苦地意识到希丝和甜心也身处这般凄苦境地——这让她深切感受到一种揪心的恐惧。
飓风盘踞在小镇上整整两天两夜。海伦想,若是这呼啸的风再不停下,她或许就要发疯了。她确信自己会命葬于此,她也确信希丝和甜心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就在第二天破晓时分,她前面床褥上的老人真的去世了。他疲乏极了,仰躺下去,双手交叉合于胸前,安详地归西了。海伦坐在一旁,久久凝视着他不瞑的双眼。随后其他人也发现了,有人倾身替老人阖上眼,但仍留他一直躺在那里。
他们还能做什么呢?飓风之下,人人都无依无助,只能等待,等待这一切都过去。
海伦见过道中间拥围着一群人,便就着昏暗的灯光穿过一地床褥,朝他们缓步走去,倒并非真有多么好奇,只想快快逃离面前死去的老人,因为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潮热中,他已经开始散发腐味了。她慢慢挤进人群里去,没人注意到她。没人在意她。
一个年轻女人正躺在床褥上分娩,婴儿很快就出来了,然而鲜血也随之而来,流淌得更快。年轻的妈妈在孩子前额印下赐福一吻,随后便因失血过多,无声息地死去了。丈夫轻轻抱着新生的儿子,一手拉起妻子的裙摆盖住了她苍白的脸庞,不忍看见那双涣散空洞的眼。这样一来,妻子余下的血染身子便赤身裸体地袒露在外,但这似乎也没什么紧要了。
人群朝外退了退,想避开地上将凝的血滩,可也实在无处可退了,便只好围坐在血泊边上,脸都别向外边。另一个年轻女人自己的孩子稍大一些,她将新生儿接了过去,为他哺乳。孩子有奶吃了,便能活下来。
食物时不时地在人群中分发传递,但几乎没什么人吃。恐惧冲散了饥饿。海伦实在憋不住时便走到过道尽头,褪下裤子解手。而有的人害怕得不敢走动,就在原地拉撒。
第三天清晨,风声变得有所不同,萨奇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费力穿过其中的残瓦废砾,向外张望。他在那里伫立良久,回来时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枯浊的泪痕。
正午时分飓风已经消散了。大雨仍不住地敲打着屋顶,但狂风已然减弱了。人们还不能下楼,但可以打开顶楼隔板,放进来一些新鲜空气。有些人把床褥拖回卧室,不顾一地玻璃狼藉,重重地瘫倒在床褥上,全身心的疲惫远超过了极限。起先是女人和孩子,随后是男人们。
海伦在一间屋子里同凯西和她的孩子们汇合了。起初她努力保持清醒,试图去想希丝和甜心,可疲惫不堪的神志不敌虚弱无比的身子,她终于还是睡着了。
不知多了多久,她被人轻轻捅醒了。凯西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个搪瓷杯。“来,把这个喝了,亲爱的。”海伦慢慢坐起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关节不疼痛,没有一处肌肉不发酸。她接过杯子,里面盛着水,可尝起来却一股子发霉的土味儿。但她还是喝完了。凯西又接着给其他人送水去了,海伦起身走到窗前。
水没到一楼的一半处高,畅通无阻地从她下方的缺口处穿过,恣肆流淌,那儿原是扇窗户。这座旅馆是整个小镇上唯一一座牢固的三层石制建筑,捱过了飓风暴雨的摧残,墙瓦屋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雅致的回廊和露台却不复存在了。旅馆周围的一切不是被飓风吹走了,就是埋在洪水之下。可她凝神向下细看时,能看见水位的变化,洪水正迅速退去。
她躺到最近的一张床褥上,不觉又睡着了。
雨停了。潮湿的空气却窒人地热。她被一阵撞击声惊醒了,于是走进隔壁屋子,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地玻璃碴、木板片,探头向外看看究竟是什么在撞着旅馆墙侧。她一看,原来竟是金吉,它的身子在水里泡得肿胀不堪,散发着阵阵腐味。栓柱依然立在那里,金吉被一根缠作一团的皮缰绳拴在柱子上。海伦的一双鞋还松松垮垮地悬在柱顶。她盯着那双鞋望了很久很久。
突然远处漂来一抹亮色,她朝那望去,是一个身着明艳红裙的小姑娘,面朝下浮在水面上,一头金发四散开,远看如同天使圣洁的光环。海伦看着她慢慢漂向旅馆,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子磕到了旅馆的一角,被水冲了上来,她屏住呼吸,看着尸体沿着墙一路漂浮而来,最后漂到她下方。
那不是她的甜心。她舒了一口气。
尸体的阵阵腐味熏得她回身往里走,可里面也好不了多少。
萨奇在楼下找到了一只完好的橡皮筏,就靠在楼梯边上,时不时随着水流轻撞楼梯。他召集了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划着橡皮筏一起出去查看灾情。剩下的男人便开始大扫除。他们将老人和年轻产妇的尸体拖放进最尽头的卧室里,关上了门。他们还不能入葬,只得在那里先将就着。眼下一切都以活着的人为重,他们的需求才是最急迫的。
他们在过道尽头搭了一个临时简易厕所,并挂起一条毯子,当作帘子。随后又开始清扫过道,用一桶一桶的水将一地污秽都冲刷干净——现在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水。可即便如此,异味依然要过好几周才会退散。
女人便负责照顾孩子和病号。人们最早还得再等上一天才能离开旅馆。海伦也四处帮忙,哪里有吩咐或是哪里有需要了,她就去哪儿。人们把脏衣服都浸泡在楼下的水里,自己也进水沐浴,仿佛这样可以将所有的恐惧与惶乱都一洗而净。装在桶里的水更干净些,他们就用来洗脸漱口。人人都分到了食物,这时才体会到了能活下来还能有一口吃食是何其有幸。当地的很多居民都在飓风中罹难了,而存活下来的人因洪水与外界隔绝,吃尽了苦头。所幸旅馆里有足够的食物,至少可维持他们保证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能填饱肚子。
忙碌到最后,海伦一个人坐在一间屋子的角落,怀抱着熟睡的新生婴儿,那位乳母躺在屋子中央的床褥上睡着了,她自己的孩子依偎在身旁。
海伦便在那时碰见了贝丽尔,其实之前她就见过这个年过半百的丰硕女人,知道她是裁缝铺老板娘,体臭熏天,嗓门震地,似乎走到哪里,哪儿就是她的地盘。她在门前张望了一下,看见海伦和孩子,便走过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海伦身边。
海伦自知自己没洗过澡,浑身汗津津的一定也不好闻,可身边这个女人散发的那股体味还是叫她恶心欲吐。她只好扭向窗边,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然而窗外尽是腐肉烂菜的臭气,她无处可逃。
“你是唐宁家的小姑娘,是不是?”贝丽尔的声音极大,问起话来像在下命令,震得海伦耳朵都疼了。“你是哪一个来着?肯定不是长得丑的那个。那么是疯疯癫癫的那个?”
海伦对她那副咄咄逼人的腔调感到不可思议。她看着贝丽尔,她皮肤粗粝,牙齿蛀坏,油腻腻的头发已辨不清颜色,扁塌塌地贴在汗湿的方脑门儿上;一身印花裙脏兮兮的,领口绷得紧紧的,勒得一对松大的乳房愈发鼓鼓涨涨的;肚子上肉堆得垮下来,一双大象腿上的皮肤杂色斑驳;脚上布满茧子,黑黢黢的脚跟都皲裂开了。海伦冷眼看着,心想她宁愿自己了结生命也不愿变成像贝丽尔那副模样。那女人似乎看穿了海伦的想法,放开嗓子大笑一声,道:“我以前也像你一样又年轻又漂亮!哈哈哈,谁想得到!要不了多少时间,费不了多少劲儿,你就会变得像我一样啦!哈哈哈哈!”
睡在床褥上的年轻女人醒转过来,不满地朝她们投来一瞥。“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行行好吧贝丽尔,小点儿声!”说着她便伸手要抱孩子,海伦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她。
贝丽尔张开嘴,又欲继续一通羞辱,可海伦已经一骨碌站起来,抓起垫在身下的油布雨衣,朝临时厕所去了。厕所里自然臭味熏人,可比起坐在贝丽尔旁边,简直小巫见大巫。她拉上毯子,坐在水桶上架着的一块潮湿的搁板上。
“你还要在里面待很久吗?”贝丽尔隔着帘子问。“动作利索点儿,小姑娘,别人还等着用厕所呢!”海伦上完厕所,便拉开帘子让贝丽尔进来,可她不进去,反而又扭身一路跟着海伦。“小姑娘,你包里放了些啥?”
海伦顿住脚步,“什么包?”她不经思考,脱口问道。
“这个。”海伦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她已倾下身一把拽走了海伦外衣口袋里的手袋。海伦急得跳起来,想把手袋夺回来,可贝丽尔把手袋藏在身后,随后转过身子,打开手袋翻看里面的物什。海伦惊得话都说不出,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唔,带了钱,真不错,但只有一磅可不够你用多久的。”贝丽尔手伸进手袋里掏出了一把小玩意儿。“手绢,两先令硬币,一封信,还有一支口红。”她把口红旋开来,里面已经空了。“哈,这可没什么用啦!”她把口红扔回手袋中,把手袋抛给了海伦。“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海伦,”她边接过手袋边答道,又将手袋塞进外衣口袋深处藏好,转过身就走,心里满是厌恶和不耐。
“嘿,海伦!回来回来,我有事儿要问你。”
海伦背对着贝丽尔,认命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个女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得说,“问吧。”
“嗯,这才是我的小乖乖!”贝丽尔的嗓音捏得尖细而做作。“听萨奇说你爸淹死了,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不哭呢?我老爹走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大,那会儿我可哭了好一阵子呢。那你怎么不为你爸哈里·唐宁哭呢,小海伦·唐宁?”
海伦的双脚仿佛生了根,动弹不得,一时只觉所有人的双眼都盯住了自己。真该死,她居然忘记该哭了!怪不得萨奇看上去将信将疑的,莫不是因为这个?她机关算尽,却独独忘了自己是应该“悲伤”流泪的。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一点,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流过眼泪了,久到自己都忘了别人悲伤的时候还是会流泪的。她转身看向贝丽尔那张好奇而诡谲的脸,努力想挤出几滴眼泪来应付这个女人。
她回忆着自己的父亲,可怎么也想不起有什么是值得流泪的。然后她又想到了甜心和希丝,蓦地,她脑海中浮现了甜心六岁生日的场景,以及随后几周在小屋子里的日子。即便她已经和希丝约定好不再哭泣了,她还是缓缓地抽着气,眼泪一点点漫出来。
凯西不知何时站在贝丽尔身后。“贝丽尔!你这是在做什么!哎我的好姑娘,你千万别因为她难过。贝丽尔,你真是个坏女人!快给我让开!”凯西像在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似的将这个壮硕的女人拨开,搂着抽泣的小姑娘走了。
海伦止住了泪水,随后便将这件小插曲抛之脑后,权当为了让人们更相信她的故事。她又忙忙碌碌地去帮助别人,一整天都避开了贝丽尔。
凯西告诉海伦,照眼下洪水消退的情形看,至少还得再等上一天人们才能离开旅馆。她自己的房子都被大水冲走了,只余下一些木桩子和楼板。海伦担心自己回到家时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光景。
夜幕降临,有人在二楼搭了一个简易的火炉,人们在水桶里烧家具生火、煮开水,终于喝上了甜红茶,又用吃剩下的干面粉和盐焙出丹波面包。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就得各处搜刮食物了。
这一晚海伦又没睡好,迷迷糊糊的,窗外恶臭熏天,过道尽头那间屋子也腐味连连,搅得她总也睡不踏实。明天的头等任务就是要把死者移走。不过可能还要等上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才能将死者葬入湿软的土里。
海伦醒来时天正蒙蒙亮,她起身去了厕所。出来时只见贝丽尔正看着她,脸上挂着的表情让海伦感到莫名的熟悉。她有心避开了那尊肥硕的身躯,拿起外衣下楼去了。萨奇和另外三个男人早已起床,此刻又忙着准备出发,这一次他们打算步行。飓风携来的浪涌一点一点退落,洪水渐渐流回水湾,汇入汪洋。海伦伫立门前,向他们挥手作别,然后穿上油布外衣走出去了。
飓风的中心也许已经转移,尾部却风力不减,仍在上空盘旋。满目疮痍,她什么也辨认不出来了。青黑色的天空低垂,阴森可怖。在天空的笼罩下,她“吧唧吧唧”地踩着乌黑的烂泥。甘蔗已尽数歪倒在将其贪婪吞噬的泥沼之下,正在腐烂、发臭。狂躁不安的大海浊黄发乌,肮脏不堪,正源源不断地将一具具死尸和垂死之物往那伤痕累累的海岸上倾吐,往那船只残骸、破砖烂瓦和断肢残腿上堆叠去。逝者无言,生者无望。
恐惧将她周身环住,跟自己鞋子挂在拴马桩上的那一幕一样,都让她无法接受。恐惧就在那儿,但毫无意义。恐惧就在那儿。
她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废墟间,来到萨奇家残存的房屋跟前。萨奇的两个儿子已经在着手清理地板下方的垃圾了。他俩没看到她,她便继续往前走。她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前往何处,只是被一股力量驱使着一路向水湾而去,从海上吹来的风,大概要比陆地来得更甜一些。
她走到了路的尽头,此时飓风的尾部已经脱离远方的地平线上,朝阳露出了出来,阴霾一扫而光,天空染上了蜡笔画般的粉灰与粉红。她面向阳光,呼吸着从东南方向而来的清风,直到鼻腔中的异味被驱散殆尽。她循着风,往源头而去,最终站到了海岸上,右边是水湾,左边是镇子。
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从背后湿地上传来,她转过身。贝丽尔正匆匆赶来,淤泥漫到齐膝高,衬衫下摆拖在身后,她脸上汗如雨下。“你看到了,”她上气不接下气,“你也看到了!”
海伦恼了,这讨厌的女人为何总是阴魂不散呢?“看到什么啦?”她烦躁地回道。
“当然是那些帆了!是海洋美人号。看!”她指着水湾口大喊。“就在那儿,是不是很漂亮?我有六箱东西在船上,不过都让他们扔海里好了,我也没什么好在乎的。我在这儿完蛋了!这是我碰上的第三个该死的台风了,什么打扫清理从头再来,我早烦透了。这回我不烦了,没什么好从头再来的了——都没了,一根针,一根线都不剩,都没了!但我的出路有了,我要上路了!帆船离开的时候,我要跟着一起走!”
海伦转身,正好看到一艘洁白的帆船如同天使一般降临岬角附近,船头穿过汹涌巨浪,仿佛长刀切向融化了的黄油。一片片张开的船帆笼住粉色晨光,又将光亮洒回水面。一只三桅帆船驶进了水湾,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而伏在水湾中备受摧残的码头,在退潮的拍打下已几不可见。
海伦此前从未见过大船,在她看来,这已是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为壮观的景象了。她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又被一种不满足感所刺痛,她感到很困惑。贝丽尔盯着她,突然说:“跟我一起走吧。”
“什么?”
“跟我一起走!我有两张船票,看!”她大喊道,手往胸口深处伸,掏出一只小包来。她打开,全都是纸币。“我上个礼拜赚来的,这点够了,足够让我们搭着海洋美人号到布里斯班[8]。到那儿我会弄辆车,我们开到悉尼。在城里我有间房租给了别人,我会让租客离开,我们就正好搬进去住。”她凑过来抓住海伦的胳膊。“走吧!”她催促道,“还待那儿干什么?你就从来没出过农场,这我看得出来。姑娘,好看好玩的可多着呢,大千世界在等着你。像你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丫头,干吗非要待在这儿呢?”
海伦挣脱开来。“我的姐妹们,”她正要说下去,贝丽尔打断了她。
“你姐妹们不会有事的。我每个礼拜都看到你们都跟着爸爸去镇上,真是虔诚的天主教小教徒。长得丑的那个,我听说她甘蔗种得跟你爸一样棒。她不需要你!另一个,就是发疯的那个,也不需要你。”海伦别开脸,但贝丽尔伸过手来,粗暴地把她的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她也不需要你。她有丑的那个照顾她。你回去又能做些什么呢?”贝丽尔说得那么急切,好像这真的关她什么事似的。海伦觉得她真是疯了,怪瘆人的。她转身走开。“喂,我还没说完呢!”
“但我听够了!”海伦大声宣称,“走开!离我远点!”
贝丽尔从背后跟来,身手敏捷,一把扯住海伦的外套,差点让她窒息。“如果你跟我走,你就能见到你在悉尼的朋友们了。”
海伦停住了。“你说什么?”
“你包里那封信,上面的地址是悉尼的,离我的房子不远。你可以去看他们。喂,怎么了?你是个漂亮姑娘,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你在这儿什么都得不到的。跟我走吧!”
海伦嫌恶地推开她,回旅馆去了。人们正在陆续离开,到外面看看自己的房屋和家什还残余多少。看样子凯西和家人已经在旅馆顶楼安了家。他们得过上一些时候才能回到自己原来的家中了。
海伦不知道怎么办。金吉死了,没了它,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去。当然她可以走回去,但道路不通,她得花上好些天,再说途中还得穿过甘蔗田,而甘蔗田还都泡在水里。如此一来,她得备上食物和一双耐走的鞋才能上路。但她一样也没有。
她进了一间可以眺望水湾的旅馆房间,从那里她能望见海洋美人号。有人把这儿收拾过了,扔了块地垫在空荡荡的窗台上晾晒。她找来一张还没被拿去当柴火烧了的凳子,拖到窗前,站上去,身子俯在地垫上方往窗外探。帆船已在近海抛锚停泊,从上面放下一只小船来,船上有三个男人。她看了一会儿,看着他们上岸,贝丽尔在岸上迎接他们。看样子他们认得她。
天又热了起来,她脱下油布雨衣,扔到光秃秃的床垫上。她想起了贝丽尔的话,便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袋,打开来看着里面的东西。
这些都是妈妈的东西,肯定是。
妈妈去世时她才六岁。手袋里的东西都是妈妈生前的私人物品,如今自己伸手去触碰,去感觉这些东西的存在,她心里不免感觉怪怪的。褪色的半截口红残留在包装内,她看得出来,这口红原本该是亮红色的,但看上去又不像用过,倒像是被折断,又被丢弃了。
海伦从没涂过口红。爸爸总说,坏女孩才涂口红。
手帕的质地本是白色亚麻布,边缘以手工缀上蕾丝花边,细心叠好了,但也已长出黑色霉斑,蕾丝边缘发黄、卷曲。
还有两先令。妈妈死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了,两枚可怜巴巴的先令还静静躺在包底。爸爸绝不让妈妈存有私钱,希丝告诉过妈妈的,因而她必定是为了什么特殊目的才藏起了这两枚钱。也许是为了买支新口红。毫不起眼的两先令。她把这些都塞到包底,单单拿出那封信来。
纸张轻柔而且长满了霉,但信封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如贝丽尔所言,地址位于悉尼,用歪歪扭扭、满是孩子气的印刷体写就。收信人是波诺提夫人。海伦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她心中疑惑,信为何没有寄出?信封上没有邮票,也许那两先令就是用来买邮票的。
她打开信,看到信纸上的日期,她停下来想了想。这信是在妈妈去世前几天写的。接着她发现,信并非用英语写成。爸爸老说妈妈是个“南欧蛮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当妈妈说起“南欧蛮子话”时,爸爸便会恼怒异常。也许这封信就是用“南欧蛮子话”写成。但她知道信是写给谁的,她看得懂开头那个词。
“妈妈。”
信不过就一页,末尾处用印刷体仔细写着“路易莎”。
给妈妈,来自路易莎。
波诺提夫人。在悉尼的波诺提夫人是妈妈的妈妈。
突然间,先前贝丽尔的邀请对海伦而言又有了全新的意义。贝丽尔似乎知道信上的地址在哪儿。如果信中的“妈妈”确有其人,她便是海伦的外婆。
“外婆”是个彻彻底底的全新概念。据海伦所知,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过亲戚。有一回,斯图尔特夫妇带着他们年迈的父母来家里做客,过后海伦曾问过爸爸自家有无亲戚,爸爸的回答很简单。“死了,”他说道,“早就死了。”以后她再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海伦再次盯住信纸。她想知道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但想不出有谁能替她翻译。接着又立马想到,反正自己也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封信。这是妈妈写的,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物件。她把信搂在怀中,努力思索。
贝丽尔进房间来了,一身衣物脏得出乎海伦想象,膝盖沾满厚厚的淤泥,她大汗淋漓,费力地大喘着。“怎么样?”她说,似乎两人对话从未中断,“你来不来?他们现在就走了,飓风把他们给耽搁了,所以他们现在就准备回布里斯班去了。”
海伦抬头看着她。“为什么你想让我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不呢?”贝丽尔答道,眯起眼俯视这女孩。“我可以有个伴,是你就最好不过了。”
“我没多少钱,我……”
“这你就别担心了!我跟你说,我有两张船票,至于你的生活费,你可以帮我干点活来挣——你知道,”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洗洗衣服什么的。”
“悉尼远吗?”
“你不知道悉尼在哪?之前你听过悉尼没有?”海伦摇了摇头。“真是个乡下丫头!好吧,悉尼很大,你想都想不出究竟有多大,可不像这里,荒野里的一个鬼地方。还有,是的,悉尼是很远。要坐上几天的帆船,还得开上几天的车。保准你会爱上那儿的!”
海伦把信封给她看。“我们到了悉尼以后,你能告诉我怎么去这个地方吗?”
“当然能!我生在悉尼长在悉尼。你准备和我走了,是不是?好姑娘。现在就动身吧!你有什么行李吗,还是就这样?”
海伦低头看看她破破烂烂的睡袍,老气的雨衣,还有脏兮兮的双脚。“就这样。”她抬起头来,“我不打算在悉尼待太久,就准备去一下这个地方。我怎么回来?”
贝丽尔出人意料地笑了,笑容中有一丝狡黠,但海伦没怎么注意到。“到时候我会帮你的,”她允诺道,“我会付你钱,当作你途中照料我的酬劳,这点钱够你回这儿来的了。你只要在外面待上一到两个礼拜,你回家路上那条河的水位就降下来了。那水不降,你就没法回家去,对不对?嗳,到那时你立马就能回去!我还会给你些好东西,让你穿得漂亮点。海洋美人号上那些大箱子里装满了好东西,要什么有什么,你想都想不到!”
“我得和希丝说一声……”
“你那漂亮的小脑瓜就别操心这事啦!我看到萨奇正回这儿来了,我们走之前,我会跟他说一声,如果洪水降下来之前你没回去,他会给你姐妹们带个信。我们现在赶紧走,不然就赶不上小船啦!”她伸手把海伦从凳子上拉下来。“你现在就去码头那儿,他们在等着你呐。”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贝丽尔推着她一路向前,嘴里还在哄着、鼓励着。楼下没人,她也没能跟谁道个别。她们走过了萨奇家残破的房子,萨奇的两个儿子仍像先前那般忙个不停,压根没注意到她俩。
两人到达水湾的时候,海伦被说服了,自己一定能在洪水退去之前回到家中。赚点小钱,有几件新衣服,这个念头太过诱人。或许还能从悉尼给希丝和甜心带点什么回来,像是贝丽尔所说的那些漂亮东西。那些女孩们都该拥有的好东西。
到了码头,贝丽尔把她推上载着三名水手的小船,自己却转身要走。“我一会儿就过来。我一定让萨奇把消息给你的姐妹们带到。我回来之前别让这些浑蛋走了!”她边往旅馆走,边大声喊道。
水手们个个热情友好,颇为健谈。他们向她问起飓风的事,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看她的眼神颇带倾慕,但一个也不会打她的主意,因为她是和贝丽尔一起来的,他们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贝丽尔来了,她提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行李箱。水手们奋力朝帆船划去,船桨每破开水面一回,海伦的激动之情就增加一分。空气闻起来又甜又咸,凉爽的风吹干了她脸庞上的汗。她将手指划入太平洋的水中,感觉过去一周内所有的恐惧已逐渐融化,离她远去。
许多热情的手将她拉上甲板,欢迎她登上海洋美人号,这儿欢声笑语更多。贝丽尔在下方忙,海伦就站到了船尾,看着镇子在岬角后方慢慢消失,接着,她转身面朝南方,迎着清爽的微风,看向那全新的地平线。
头顶的天空豁然开朗,此时飓风尾已移至山顶,有那么短短一瞬,山陡峭的斜坡都笼进了深沉的阴影中。阳光直晒进她湿乎乎的皮肤内,从南方而来的微风似乎让她身心均为之一爽。她的家庭,她的所作所为,她过去的生活,这一切仿佛突然变得光怪陆离,变得遥不可及,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此时,此地,这才是现实,阳光明亮,与船上一群欢笑的水手为伴,美好的一切即将到来。
她很快就会回来,非常快,她向自己承诺,让这承诺穿过大海,穿过汪洋肆意的田野,穿过明媚的阳光,穿过家中大门,流进希丝和甜心的心中。
这并非弃姐妹而去,她只是去小小闯荡一番。不等她们发觉,她便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