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子——小死鬼——快家来吃饭喽——”远处传来母亲高声的呼唤。
早春的天气依然十分寒冷。清晨,寒风从原野上刮过,刮在上学的孩子们的脸上,他们的脸上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瑟缩着。早读堂散课了,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出教室的时候,太阳正从虎头山的山顶上跳出来,露出鲜艳通红的笑脸,温暖的阳光照耀在靠阳面的前门山上、靠阳面的校舍上以及田野、村庄上,与被虎头山遮住的山脚下的大片荫蔽的田野形成鲜明的对照。孩子们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初升的阳光下向自己的村庄冲去。
我们一踏进村庄,便急不可待地将书包放在石头上、生产队队屋的窗台上,或靠墙放着,然后便跳田的跳田,抓子的抓子,还有踢毽子的、打牌巴的、砸碑的等等,热闹非凡。我最喜欢打牌巴,水平也高出别人一筹,引来许多小朋友们观看,他们里里外外围着,发出阵阵喝彩声。
在我们村庄的前面,荷塘(即原先桂氏的荷花塘,不知从哪个年代起荷花就消失了,现在是村里人洗东西的场所)的西头向前一点,1971年,生产队在那里建起了一幢开着两个大门的高大瓦房作为队屋,里面存放队里的生产工具、粮食、油料等,靠东边两间曾经办过红儿班和夜校。屋子的进深和高度都比一般农户的住房高大宽敞得多。队屋门朝北开,屋后脚插到田边。屋子东面与荷塘埂相邻,西边有一条路,直通到涧那边的红星小学,队屋的门前是一片空场地,平时是孩子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
地下的泥土是潮湿的,溅不起灰尘,青黑色的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上有细小的石子。队屋西面墙脚边长着一溜稀疏的小草。
我们正打得起劲,从队屋前打到西边屋垛,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头发已是湿漉漉的;脱掉了棉袄,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也不觉得冷。我们忘掉了时间,不觉间围观的人已渐渐散去,而有些同学已吃过早饭又来到队屋前准备排队上学。
听到母亲的呼喊,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好!又玩过了头!回去又要遭到母亲的责骂,甚至挨打。我一边慌忙收起牌巴,一边用手袖擦着额上的汗,一只手已抓起棉袄,另一只手拎起书包,边往家跑边穿着棉袄……
我八岁上学读一年级。学校坐落在柳庄队,校舍原是柳姓的享堂,新中国成立后改为学校,称柳庄小学,后来大队成立,我们村改为红星大队,小学也改为红星小学。学校在柳庄的最北面,紧靠着前门山东面山脚,隔涧与桂庄相对,与桂庄相距有500米左右,我们出门就能看见它。
从前,一族多半建有一个祠堂,供奉族中的祖先,也是族中议事的场所。由于一族人口众多,分布广泛,祠堂的规模也很宏大。一族中的分支一般又建有享堂,以供奉这一分支的祖先。享堂的规模比祠堂小得多。一支中有的村庄又建有大堂屋,以供奉这一村庄这一姓的祖先。
柳庄队有十几户人家,都姓柳,周围一带也有不少同宗。柳氏享堂大门朝东,中间是厅堂,内有八根大柱,落在用青石雕成的鼓形的高高石基上,屋梁、门窗雕有花饰,厅堂前后有廊檐,厅前是花园,花园前才是享堂的大门,有石阶一级级向下。厅堂的后面是一方天井,天井的南北两面是耳房,后面是厢房。享堂的厅堂是议事的场所,厢房是看护享堂及操办议事用的,耳房是远道同宗来议事时居住和用膳的场所。享堂地势坐落得很高,厅堂高大宽敞,享堂四周用砖墙围起,显得高大、庄严、神秘。
到我上学时,柳氏享堂早已改变了原先的面貌。围墙已不复存在,学校门前栽有长长的一排冬青,树干已有碗口粗细,将学校掩映起来。花园仍然存在,学校用花墙将花园围起来。花园里面种了各种鲜花,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秋天来时,树上挂满石榴;花园里搭有葡萄架,夏天,葡萄藤爬满支架,在阳光的照耀下,漏下斑斑驳驳的影子。厅堂已经隔起,两边隔成前后四间,供老师们居住,中间隔成前大后小两间,前面放着一张乒乓球桌,后面是不大的穿堂,后墙正中用木架支放着一幅高大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画像有两米多高,画像上毛主席身穿灰色中山装,两眼慈祥地微笑着,嘴微张,下颌靠左边一点有一颗豆大的痣,平整的头发向后梳起,前额很宽,满面容光,右手抬起放在胸前,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天井不大,中间有几棵长得很长很细的风景树,靠南边,长有一簇两三米高的蜡梅。庭屋南边的耳房已经拆去,改为宽大的操场,操场的南边和后面有新建的校舍。
一年级的教室是由天井后面靠北边的两间厢房改成的。低年级只有一个老师。我们的老师姓赵,我感觉特别像我的妈妈,她也很喜欢我。她不是本地人,讲着一口好听的带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她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容慈祥而又端庄,梳着短发,穿着灰色整洁的衣服,说话时嘴里露出一颗银灰色的牙齿。她拼音教得特别好,远近闻名。她住在厅堂南面的两个半间里。她是学校唯一的女老师,也是学校唯一公派教师。
我们在这里开始了人生的知识启蒙。我们用甜甜的童声跟在赵老师后面喊着、唱着:
“……‘h,喝水的h’……”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
天晴的时候,下课后,我们在教室的廊檐下玩着游戏。雨天的时候,天井里显得很幽暗,雨点从高高的屋檐上掉下来,落到被雨水冲击成浅窝的沙土上,溅起一个个清亮的水泡,“嘟、嘟、嘟……”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水泡晃动着,与别的水泡黏合,变成一个比较大的水泡,再黏合,变成一个更大的水泡,不久又破裂了。接着又有许多的小水泡再黏合……
我蹲在地上,背靠着廊柱,耳听着音乐般有节奏的滴水的声音,眼看着晃动的水泡的幻化,人早已愣住了,心已不知到了什么缥缈的地方,周围的一切在我的脑中已不复存在。这是孩子纯洁的灵魂达到的最美好的境界,他无限向往,无限迷恋,仿佛有天国的神秘的声音在召唤着他,那是一种虚无的迷幻的境界。只有当上课的铃声响起,赵老师手里端着书本和教棍,从礼堂的后门出来,将头低下,准备冒雨匆匆穿过天井来上课时,我才猛然惊醒,连忙跑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急急坐下。
这一年的秋天,暑假过后刚开学不久。天气还十分炎热,村里人在紧张的双抢(抢收割、抢栽秧)过后,稍稍轻松一点,但依然在田间不停地忙碌着,他们需拔去田中的稗草,山芋地里的蔓草,准备收获豆类作物等。
我穿着单褂和开裆的背带短裤,经常在课外时间时在学校门前的冬青间玩耍。冬青长得很高很粗壮,大约一米间隔一棵,顽皮的孩子在树杈间荡秋千,还摘下树叶当哨子吹。春天冬青的树顶上开出白色的一簇簇繁花,蜜蜂“嗡嗡”地在花间快乐地歌唱,满园飘荡着花的香气;夏天的时候,它洒下一片绿荫,孩子们在树底下尽情地玩耍,知了隐在树叶间不时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赵老师在花园里发现了我。她走下台阶,边招手边用那动听的声音说道:“小红子,你过来。”我惶恐地走过去。她端详着我,微皱着眉,叫我背过去,弯下腰,她掀起我褂子的后襟,用温暖的大手来回抚摸着我的脊梁骨,嘴里发出“嘿嘿”啧声,她又叫我挺着腰,将腰向后仰,这时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心中惶恐着。她好像又问了我几句什么,便温和地叫我走去了。原来,我由于经常打牌巴,身上发热时就脱下棉袄,由于风寒被感染上了骨结核,脊椎已发生变形。
不久,赵老师亲自到我家家访了。
在农村,村里人对老师十分尊敬,把老师当作学问和智慧的化身。他们尊称老师为“先生”,见面时总欠身低眉打招呼,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对老师有半点不恭。
下午放学后,赵老师从学校出发,走过涧滩,走上田间小道,向我们村庄走来。我们村里读书的孩子早已经发现她来了,她到谁家?大家都像小老鼠般惶恐不安起来。随着赵老师的脚步临近,孩子们都匆忙跑回家中,有的还关上大门,躲在门缝里或在门后面向外张望。老师的家访是十分稀少的。
我家在村庄的西头,赵老师径直来到我家。母亲热忱地,起初好像还有点手足无措地接待了她。农村的母亲们很少接触和接待外人,她们对客人是异常客气和敬重的。
母亲将赵老师迎进门,一面叫自己的大孩子跑去外婆家讨鸡蛋。农村里来了贵重客人,都要立即打几个鸡蛋给客人吃,这是最高的礼遇。
母亲将赵老师让到堂屋正面大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同时连忙用茶盏子倒开水给赵老师喝。赵老师忙站起让过:
“我不要喝的,不要喝的。”
“赵老师,红子在校里惹事了吧?”母亲从赵老师进门时,脸上就一直挂着笑容。
“不是的,小红这孩子很聪明,不顽皮。”
“赵老师,孩子淘气了呵!这孩子玩性太重了,您打他,有什么事,不要紧的。”
“不喽,孩子还小,一下不玩是不行的。”
“小三子不像两个大的,一点也不懂事,肯定在学校里不学好……”
母亲拘谨地笑着,双手无措地在腰间的围裙上搓着,屁股刚粘上另一面的大椅子,又忙地站起来陪着老师。
门口,大孩子已用葫芦瓢端着从外婆家讨来的头十个鸡蛋。母亲忙迎上去,伸手接过瓢。赵老师也立即站起来,用身子拦着母亲。
“我是不吃!我来跟你讲事情的。给孩子吃!”
母亲用一手挡着,匆忙从侧面溜过向厨房走去。厨房是堂屋后半部,中间用一堵墙隔开,前面为堂屋,堂屋与厨房之间开有门洞。她边走边说;
“您别拉!赵老师。家里鸡犯瘟,年年养不起来鸡,真没什么东西!”
“你真别搞!我真不吃!”赵老师不好意思再拉,追到厨房门口,愣了一下,在母亲的催促下无奈地坐回座位:
“木师娘,你真别搞,搞脏掉了。”
大孩子已蹲到灶前准备烧火,“妈妈,外婆从后面来了。”他将头伸出外面向母亲说道,脸上挂着一脸天真的稚气。
“呵……你去给赵老师加点水,不要你烧的。”
“不要的,我要喝自己倒。”赵老师在外面答道。
母亲揭开锅盖,将锅里的剩粥迅速刮起来(我们那里一天三顿几乎都是粥,早上煮满满一大锅,带中午晚上吃),准备上水烧。这时,外婆已走进屋来了。
外婆是小脚,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很慢。她上身穿一件旧的黑色的老式外衣,衣服用人工做的布扣从左侧面扣起。她脸上已爬满皱纹,头发梳向脑后用发夹夹起,外婆个子不高,身体很不好,有气喘病。她走进屋来,赵老师立即迎上来。
“赵……赵……”外婆因快速赶路,进门后站在原地呼哧呼哧的,想讲话,一时又讲不出来。她用手示意赵老师坐,同时使劲地喘着气,不禁咳嗽起来。母亲这时也慌忙跑出来。
“不……不要紧的……”外婆这时已缓出一口气来,立即对搀着自己的赵老师露出笑容,说:
“坐,坐啊,赵老师,刚才来的?”
母亲也催促着叫赵老师坐。
这时大孩子已将老师的水加上,正将水瓶放上花几,花几是用土基砌起的,上面横担着一块木板。
“小红子呢?”外婆问道。
“早就跑走躲起来了。”母亲在厨房答道。
“嗯……”赵老师欲言又止。她脸上挂着笑,站在椅子旁要外婆在自己的椅子上坐。
“你坐,赵老师,你坐。”外婆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刚坐下,又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木师娘,我来和你讲一件事。”赵老师面对着厨房门口说。
母亲见外婆走进厨房,便将围裙解给外婆,自己立即赶出来,含笑站着听赵老师讲。
“小红这孩子,我看他背部有点不对劲。我注意地看,发现他走路有点向前勾,两腿走路有点叉叉的。那天……”
赵老师将自己的观察和疑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建议最好立即带我到大医院去瞧一下。父母亲和家里亲戚本来就有点怀疑,只是平时太忙,没有太放在心上。听赵老师这么一说,母亲和外婆便紧张起来。
赵老师走了,母亲和外婆面对着面互相愣着发呆。
我看到赵老师走远了,才胆怯地走回家。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生怕赵老师讲我的过错,母亲打骂我。
我回来后,外婆便叫我走走看,又撩起我的褂子后襟,用手仔细地摸着。
“是的,一点不错。”外婆满脸惊慌地说着,将眼望向母亲。母亲正抚着桌子发呆。
“明天,快叫文子喊小姐夫回来。”外婆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