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白下车向那小贩走过去,作了一礼道:“先生真是高士。刚才先生所歌,听起来意味萧索,却豪情万丈。”
那小贩道:“老先生见笑了,我餐风露宿,尚且不能全食,不是什么高士。”
姜小白问道:“此歌还有没有下文?”
小贩相貌平平,风尘仆仆,笑道:“此歌我已唱完,已无下文。”
姜小白道:“既然能泄三江浪,洗净千百豪杰,又何故双泪堕清波?”
那小贩道:“这我便不知道了。城里有个酒疯子,经常唱这首歌,我便是从他那学会的。老先生若对歌谣有兴趣,入城去问他便是。”
姜小白苦笑道:“说得容易,然而天下处处是酒疯子。”
小贩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不需愁。这个酒疯子是天底下最疯的疯子,马陵关中人人都认得。你只须问城中人在总兵府前撒尿的酒疯子在何处,你若找不到他,那才是白日见鬼了呢。”
姜小白言谢,上车待着。不消一会儿,鲍叔牙和钟珂便过来牵马车去排队,等着过关检查。
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轮到他们。
卫兵领队是个里长,满脸横肉,坐在长凳上,眼前桌上摆着酒碗,一边饮着一边盯着过关的百姓。轮到姜小白一行人接受检查时,他起身走到马车前,问道:“车上什么人?”
鲍叔牙恭敬道:“乃是老汉生父与病妻。”
里长咧嘴怪笑,不去掀车帘一看究竟,反而一脚踢在马腿上,质问道:“这是马?”
鲍叔牙陪笑道:“大人,这是傀儡马。我乃是一个商贩,靠南来北往讨些生计,前些年这种傀儡马在鲁国流行,我也买了几只。”
里长冷笑一声,厉喝道:“把这几人都拿下!”
附近侍卫闻言纷纷上前,围住马车,长矛抵住鲍叔牙胸口。鲍叔牙作惊慌状,皮笑肉不笑,道:“长官这是为何?”
里长冷哼一声道:“这傀儡马价值千金,你普通人家,怎么买得起?若不是偷来,或是抢来的?”
鲍叔牙哀叫道:“冤枉啊,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怎地会做那偷鸡摸狗之辈?我靠贩卖茶叶为生,现在车上还有些许茶叶,不信让我儿子拿给您看。”
钟珂从车里拿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包裹,小心地递到里长前面,拉开口子,里面竟是几串银刀币。
钟珂笑道:“小小茶叶,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
里长接过包裹,满意地点点头,和颜悦色说道:“不错,果然是正经的商人。我最近口干舌燥,正好用茶叶润润喉咙。不过最近不太平,让我例行公事,看看车里面的究竟,再放你们过去。”
鲍叔牙和钟珂自然不阻拦。
里长掀开车帘,往里面看了看,只见到一个白发斑驳的瘦矮老人,和一个躺着不动的妇人。
里长对鲍叔牙道:“你娘子怎么了?”
鲍叔牙道:“前些日子中了风,大半时间昏迷不醒,我们正要带着她去求医呢。”
里长放下车帘,道:“既然如此,你去罢。”随即挥手,示意放行。
鲍叔牙俯首低腰,称谢不已。钟珂刚要驾马离去,城里冲出一个臭气熏天的老汉,豺狼一般窜出来,抱住傀儡兽的马蹄子千呼万唤:“进鬼了,马陵关进鬼了……”
你道这人长得怎样?且听我说:
通天大鼻,没胡尘半边,与众不同。白发披头散,沧海桑田,依稀堪读。老翁似老非老,常疑诸天神造化。
黄口烂牙,俗尘多笑他,无论疯癫。功不显名扬,斩鬼道人,登徒酒夫。非人非鬼非仙,往来红巷赊酒钱。
里长回头,一见此人,便破口大骂:“酒疯子,你这王八一天要烦你老子几回呢。要不是总兵发话,早把你腿给打断了。”当下不再多言,叫左右去把酒疯子拉走。
但是酒疯子抱住傀儡兽的马蹄子,如同胶漆,任四个卫兵使尽全力,无法将他拉开。他倒好,趴在地上,泼皮无赖般,满地打滚,口中大喊:“鬼,鬼,鬼……”
鲍叔牙一直警惕周身若发生的事,然而却没有注意到酒疯子——他就如同鬼魅,突兀出现。鲍叔牙心下不安,恐怕暴露。他望向里长,说道:“这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您看这……”
“这是个疯子,不需多言。”
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里长抽出鞭子,直欲把酒疯子狠打一顿。
“大人且慢,”姜小白惦记着小贩口中所说的酒疯子,将一切看在眼里,从车里下来,说道,“我一看这人,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且让我与他谈谈。”
里长不阻拦,只是道:“此人有时清醒,有时疯癫。清醒的时候还好些,疯癫时就胡言乱语,但有些事还真被他说中了,故此总兵传令不多为难他。老先生要小心了,要是被他摔了一个跟头,弄散骨头,告官也是没用的。”
酒疯子见到姜小白,仍旧哭喊不停,道:“鬼,有鬼啊!”
姜小白蹲在酒疯子旁边,俯首沉声道:“世人心中皆有鬼,有来无往难去回。不知先生可曾见,己身长出糊涂鬼?”
酒疯子指着姜小白哈哈大笑道:“这人有病,还病的不轻哩!”
姜小白说道:“我虽有病,但只是皮囊之上,只要用药得当,终会康复。如果先生有病,又该怎么治呢?”
酒疯子从地上跳起来,高声笑道:“我有什么病,你给我听好了:我是诸侯国第一弄浪高手,鬼神界最酷班头。论排场不输东皇道,行有风雷,枕拥日月。星河垂钓,天河戏马。游三山五岳呼啸,引堆人跟我屁后。我骂的是大罗仙南门前隐天书不问世间,打的是黑心鬼天地中背德伦行祸人间,扇的是王八蛋风月后转身走恩断义绝。你道我病也,暂休。占红尘多管闲事榜首,又潇洒又剔透。”
在场众人听到酒疯子的一席话,都道酒疯子又发疯了。
姜小白则对他更是佩服,道:“先生乃是高士,在下见礼。”
酒疯子凑过头来,扯着姜小白的白发,哈哈笑道:“你这老小鬼又是什么?”
小字说明这疯子已把他看穿,但还不知道个清楚。姜小白盘腿坐在地上,自嘲道:“我是一颗锤不破、劈不动、踢不走、凿不穿的烂石头,任大水把我冲进那挣不脱、跑不掉、灭不了、亮橙橙软绵绵汹涌泥石流。我唱的是归来去,舞的是恨离愁,登的是玉龙台,练的是菩提心。我也会格物,会致知,会修身,会养性,会入世,会闭心,会守神,会忘物,会归真。天便是残了我身,弄丢我的魂,夺走我的气,损了我的神,再加上几条奇症难病,我也不会罢休。除非天无痕,地无棱,夏雪冬雷,日落东方,乃敢销冤仇。”
听得姜小白一席话,酒疯子坐在地上拍腿哈哈大笑道:“老鬼还没见到,先见到一只有趣的小鬼,真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