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真想找一个人,就去找与他关系最近的一位。
刺史的接引者是个秘密,但是南岁引知道,只要找到刺史就能找到那位接引者。
而刺史对某些人来说很好找,对某些人来说很不好找。
大夏十三位刺史中柳怜绝不是最难找的那一个,因为一个人尽皆知的理由。
酒鬼醉鬼是很容易被找到的,柳怜是个好酒的醉鬼。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喝过多少斤酒,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如此痛苦地醉酒。
南岁引和王涂在彭城郊外的马车上找到了醉的天昏地暗的柳怜。
王涂想要叫醒他,但被南岁引阻止了。
“为什么不叫醒他?”
“你叫不醒一个真正要醉的人。”
躺在马车上的柳怜好像听到了南岁引的话,隐约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又把自己埋进胳膊里,他们只能看到他无礼散乱的衣袖。南岁引在一边坐下,她没有等很久。
只是三天三夜。
柳怜终于清醒过来,他的衣服上全是酒水的痕迹,头东倒西歪,他睁眼又闭眼,过了好久才挑起眼皮,倦倦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南岁引。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她。
柳怜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手上有像是泪珠的淡淡伤痕,他眼里浮现出一种悲悯,他是个敏感的人。正是因为他对人的痛苦很敏感,所以他总是喝醉。他看到她像冰原下的熔岩,吐血自燃而不自知。他看到了她的痛苦。
他对着南岁引道:“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酒。”
“我不需要。”
“它能让你不再痛苦。”
南岁引直视柳怜的眼睛,良久后她微微垂眸,她在柳怜的目光下似乎已经有些柔和,但她还是说:“我不需要。”她话里透出的决绝与她稚嫩的外表丝毫不符合。
“我记得,你十一岁了,当个孩子很复杂吗?”据柳怜所知十一二岁的孩子都不像南岁引这样。十一二岁刚沾着纯真懵懂的尾巴,又近着青涩羞赧的少年心思,恰是最不会复杂的生活。
“和你做大人物一样的不容易。”南岁引平静道。
柳怜一顿,神情倦倦,很赞同道:“那真是很不容易。”
他们陷入一种寂静,城郊的萋萋荒草没有目的地被风吹倒,如同有些人生不受控制地走向迷惘。
柳怜坐在马车上举止懒漫,脸上还是宿醉的苍白,衣袖无力垂下。南岁引坐在地上,坐的笔直,像钉在那里,她不会放任自己沉浸于痛苦,她不会如柳怜一样以醉酒的荒唐来忘却痛苦,她对抗痛苦的方式只有沉默与时间。王涂则是翻个白眼自个儿玩耍,它知道有些时候不适合插科打诨和坑蒙管骗,这个时候就不适合。
沉默的时候,时间像是一弹指那么短暂又像是一个永恒那么绝望。
在沉默里,也许只有痛苦是真正的赢家。
柳怜和南岁引都不再说话。
倒是来了三个人,熟人,他们说话。
当初南岁引被朱成瑞带着拜见柳怜,她是四人中最后一位。
现在她是最先的一位,年龄最轻,修为依然是最低的练气境,风水轮流转,只转了到场的先后顺序吧。
那三人是狄麟、姬重明还有木喜宝。花容伤重,已被淮南王手下接回去,放弃此次五墟之比。南岁引看到木喜宝神色不变,像是早已料到。木喜宝弯腰一礼拜见柳怜,再对着南岁引笑道:“这次五墟榜首若是你,那我可要从说书人变成神算子了。”
南岁引冷静地回望他,没有出声。
狄麟和姬重明也拜见过柳怜,他们好像刚刚打过一架,狄麟的刀并未在刀鞘中,在他手中,但他眼圈黑了一个。姬重明的衣服上有刀痕,他的手在流血。可在柳怜面前,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王涂心道:“啧啧啧,年轻气盛,意气用事,你们今天打上一场,小心日后媳妇被对方拐跑了.....”
姬重明带来的是神灵土。
狄麟带来的是毕方卵。
神灵土是世间神土,滋养万物,任何枯萎植物一旦移栽到神灵土上都能焕发生机。
毕方为古之神鸟,千年不闻,难取其卵。
两者都是珍贵之物,世间少有,难分高下。
南岁引带来了一片玉石,玉石是人间遍地都是的那种货色,赝品中的赝品。
但这块巴掌大小都没有的玉石却令木喜宝变了脸色。
木喜宝良久后才笑道:“看来我也许当个算命先生更好些,但阴阳宗的人会把抢饭碗的我打死。”
言下之意,五墟榜首是南岁引。狄麟高傲地俯视南岁引,话却是对木喜宝说的:“为什么?”
“因为五墟就是一片玉石。”木喜宝说,“你们从五墟里带来的宝物的确世间少有,但是她带走了整个五墟。”
姬重明与狄麟猛然凝视她,可她在他们的目光里坐的大大方方。她才十一岁,眼中却是近乎少年的凛冽冷峻,她失却孩童的稚嫩,失却女孩的天真,只有符合这个年纪的纯粹,但看着太纯粹了,只令人心里有些慌张。
只有历经世事的人才会明白一个道理,极致的东西都是极美的,也都是极其危险的,纯粹也是一种极致,它意味着每个人都有过然后某天突然破碎的过去,意味着纤尘不染和不容于世。
一滴雨滴答落下,天色看起来像是只会下一场缠绵小雨。
但顷刻间便是被风刮来的雨骤疏狂,冷风凄凄。寒意在每个人脚底升起来,凉凉雨滴地顺着所有人的脸庞头发滑落,没有人说要避雨,也没有一个人撑伞。
所有人都立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中,他们不躲不避,像是要借着这一场春雨平息内心的惊讶还是平息其他什么。
春雨浇暗了彭城,浇软了那似新妆娇容的剪碎红绡,彭城莫名多了一丝春愁。这春愁本应三月份来了,却迟了两个月,于是人们觉得春愁较去年更浓一些。
“叶叶枝枝绿暗,重重密密红滋。芳心应恨赏春迟。不会春工著意。
晚照酒生娇面,新妆睡污胭脂。凭将双叶寄相思。与看钗头何似。”
不知是彭城里哪家的娘子在愁春,见着细雨打湿剪红感物伤情,于是低低唱起宋代的《西江月》来,其声音婉转曲折,凭添了春日的三分寒意。一时间,在楼上听到《西江月》的姑娘放下手中的木梳,端视铜镜的自己,她有些恼意地把铜镜盖上,纤细手指轻轻按在凤纹紫笛上,和着《西江月》的调子轻轻鸣奏起来。
她在吹笛时,眼里倒映的是谁的影子,心里苦恼着又是什么事情,她是不是已到了相思的年纪?可她若是真已相思,她的眼里为何又有愤怒之意?
五月初六这天晚上,细雨不歇,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姬重明平日显目赤红的衣纹在雨里收敛光彩。被淋湿的木喜宝微笑但眼里毫无笑意。狄麟则按住被雨水洗过的刀,一滴水珠从莫道不销魂的刀尖突然坠落,四下溅开。柳怜拿出了一个酒杯,他接了满满一杯雨水,但是他悠远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酒杯上。
王涂甩甩雨水,低低抱怨了一声,无量你他娘的天尊,然后投机取巧地躲进南岁引怀里,它不喜欢淋雨。
南岁引还是平静地坐在地上,冰冷的雨水从她的发丝间、脖颈间、眼睑上滴落,她的身体已经如雨水一样冰冷,呼出的气息也像是春雨的凄凄幽咽,但她还是坐的笔直,令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柳怜如喝酒般喝下一杯冰凉的雨水,水只会越喝越寒。柳怜的目光终于从虚空收回来,他凝视着南岁引,而人只会越来越热。
“你为五墟榜首,也是最后一个榜首。”柳怜根本不在意她怎么拿到,也不在意她拿走五墟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三人都有动容,木喜宝的脸色因为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变得很差,木喜宝心道:“这就是囚犯比看守者还要尊贵的苦处,最后受罚的不会是被囚禁的犯人。”
可是,南岁引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有半点动容。她冷静的眼神透过雨帘看向柳怜:“通天台。”她需要借刺史的接引者为她开启通天台。
柳怜尚未回答,风中就忽然响起一个人的怒声:“不行。”
那人声音如穿云箭一下子定住了雨中所有人。
柳怜神情懒散,未抬头看着来人,他只是掸掸衣袖。雨滴一滴滴地溅开,黄泥沾上所有人的鞋子。尊贵的,高官的,富有的,一无所有的,雨骤疏狂之下,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像冰冷的雨水那么阴暗。
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冷雨里,他直视柳怜:“她不能是五墟榜首,她必须留在这里。”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具有不可违抗的威力。他自然不可违抗,他是圣人。
王涂心道:“呸,这老不要脸的什么时候不出来偏偏这时候出来,肯定是要强词夺理一番,然后把五墟收入囊下。”它的目光有点冷凝,谁敢动它宝贝,它就好好教他到底谁才是爷爷。
南岁引任由圣人充满杀意的眼光落在她脸上,她像鲲鹏看着蝼蚁看着他,这种轻蔑的态度惹得圣人杀机更加暴涨,圣人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明的危险,哪怕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练气境。但下一弹指,他没有心思分到南岁引上了。
柳怜终于掸好衣服,他望着圣人,倦倦道:“你没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他反问。“一个练气境,一个醉鬼?”
柳怜看了眼脸色极差却还在微笑的木喜宝,再望向冷雨中的圣人,他似乎比以往更加痛苦了,却还没有被他的痛苦溺死,“你难道对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吗?”
“柳八斗,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五墟洞天丢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对方冷笑道。在他眼里,柳怜虽然是一州刺史,官场上的人是要尊他几分,但修士有修士的道理,洞天一事还不是他柳八斗能管的,也不是柳八斗一句话就该丢的。
“你难道没有看到人间的痛苦吗?”柳怜忽然踏出一步。四周忽然吹起一阵寒风。幽暗天幕下,冰凉雨滴顺着沉默的脸颊滴落,沉默的人还是沉默,微笑的人还是在微笑,只有冷意和痛苦在寂静里胸有成竹地坐庄等待一败涂地的人类。圣人冷眼看他,厉声道:“你要为这件事和一个圣人作对吗?”他身后已经浮现出巍峨壮美的五岳异象。这位圣人乃是五岳派的供奉,五岳林严松。冷雨依旧,但五岳突起,宛如五把利剑直指苍天,也宛若高大威猛的巨人,高峻山体散发出凛然的傲人气势,在五岳异象面前,人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五岳劈头盖脸地一压,山川就被夷为平地。
连山川都要在圣人异象在颤颤巍巍又何况柳怜一个修为了了的醉鬼呢?柳怜眼神里是痛苦,他似乎还在想着人为什么对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他慢慢地,慢慢地举起了他的酒杯,雨水一滴滴进入他的酒杯里。他的酒杯朴素简单,没有文饰,只是茶馆里常用的装着劣酒的酒杯。面对五岳倾压的逼人气势,他依然是个散漫无礼的酒鬼,他看着盛满雨水的酒杯轻轻一笑,然后随意摇摇酒杯,杯中雨水丝毫不溅。
接着,柳怜手指轻轻一弹酒杯,酒杯在虚空中有些颠颠撞撞,像是无力飞翔的鸟儿,这只普通的酒杯撞上了迎面而来高耸的五岳异象,但是众人并没有听到所想的酒杯碎裂声。他们看到圣人目光惊疑不定,他张张嘴巴像是要说什么,可是要说的无论什么都像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惊人力量震慑住了。圣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巍峨高耸的五岳面对酒杯岿然不动,但是三个弹指后竟然突然倒塌,咔嚓咔嚓,五岳像是被击倒的巨人轰然倒下来,黄泥飞溅,山石倒地,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圣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寒意一下子窜到众人的脑海里,刚才发生了一件多么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事,若非亲眼所见,他们绝不敢相信会有这种手段,这种风骨。
那位圣人万万没想到,柳八斗竟然“一杯倾五岳”,其他人也没想到。彭城内其他很多默默注视着五岳异象的人也都惊呼,不约而同地耳畔响起“一杯倒五岳,三杯吐然诺”。他们都知道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忘了柳怜的一杯酒。那是天地同悲、倒行逆施的一杯酒。天下再珍贵再华美的酒杯也比不上柳怜今日展现的异象。
谁敢一杯倒五岳?谁敢天地同悲醉?
当初讥讽柳怜八斗悲苦的人,谁能想到真被他修成了这种天地同悲的异象呢?
彭城郊外,又恢复了寂静,是令人觉得害怕的寂静。柳怜捡起酒杯,望天一抛,阴暗云雨瞬间消散,只有酒杯中是一片雨水,他用一个普通酒杯装走了彭城这一场连绵春雨。连圣人都在惊讶柳怜的手段,但他还是个酒鬼,散漫无礼且沉溺于痛苦。
“你看到人的痛苦了吗?”他的目光落在南岁引挺直的腰背上,似乎凝住了。
圣人脸色一阵变幻,今日此事结果绝对不是他来之前所想要的,但柳怜异象的确超出他的想象,其实他若真的全力以赴未必没有斩杀他们的机会,只是活的越久,人要担忧的事情也就越多。他心思几转,冷声道:“就算你今日阻拦了我,你就等着几日后因为五墟洞天被革职吧。”说完,也不多言立刻离开,到底是丢了面子,那么巍峨壮美的五岳异象竟然被一个不成器的醉鬼一杯倾倒,想来不久就是天下疯传此事。
风止,雨歇,人似醉。
柳怜坐回马车上,酒鬼总是精神倦倦,但他眼角倦倦,却有一种说不明的风骨。那种悲旷风骨使得他不像是醉鬼,而该是个闻名天下的名士。
然而,他不是。
他只是一个如被风吹倒的荒草般生命不受控制走向迷惘的醉鬼。可惜没有多少人在那一杯酒后再把他看成一个醉鬼了,众人都心生一种敬佩。
姬重明心道:“不愧是被誉为风骨第一,悲苦最多的柳八斗。”
狄麟眼里是昂扬的战意,他也见过惊人道诀,撼天异象,但都没有柳怜一杯倒五岳的异象给他的震撼要大。一个小小的酒杯竟然倾倒了从不崩倒的五岳。
木喜宝心道:“可惜他.....”到底可惜柳怜什么,他没继续想下去。
“酒是好东西,你应该多备一些。”柳怜看着南岁引说。当她再过几年,她就明白每个少年都会需要喝酒,人生总需要喝醉一场。
她却对他回道:“喝不醉,又何必再喝?”
“有道理。”柳怜闻言细思后癫狂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大哭起来,他喃喃问道,“为什么还要喝呢?生老病死,英雄暮年,红颜白发,你明白这种绝望吗?真的......太痛了......”
“你比世间其他人都要可怜。”她平静地看着癫狂的刺史说。他不是对某一个人绝望,他只是对人世永远被天命掌控而产生了绝望,那样的绝望是喝的再多酒也不能消解半分的,只会愈来愈重。
柳怜醉倒般一笑,“木喜宝,通天台。”
木喜宝脸色有些沉,慢慢道:“希望,柳大人回朝时,好好处理五墟一事。”他在好好上着重了音量,柳怜可以做个醉生梦死的酒鬼,但木喜宝不能做个渎职的看守者。他再看向南岁引问道:“你们去哪里?”
南岁引苍白的脸上唇角突然勾起,有种说不出的讥讽,“长安.....”
除了玄门,她只熟悉长安。她不喜爱人间,也不想在人间停下。糟糕的是,她现在不得不停下。她要重新修道,需要时间巩固道基,需要安静的环境令培养她道心空明,还有背叛......她瞥见了那无力倒地的荒草,就像无家可归的野狗。原来雨停,郊外的气息还是很冷。
王涂探出头来,临走前它有那么一件事不问柳怜得出个答案来,它心里就痒痒的。那件事自它进彭城第一天听到后就非常想问问柳刺史。现在柳怜还醉着,一个醉鬼生气也不会煮甲鱼,它就胆子大起来,嘴贱地问了。
“你是因为在长安一哭而哭来了刺史之位,这件事是真的吗?”这件事憋王涂心里好久了,它怎么都想不通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它觉得柳怜的刺史之位肯定不是像传言那样荒诞,而是用了阴谋诡计得来的。
但是出于王涂预料的,柳怜说了,而且使得这件事更加荒诞。
“真的。”
王涂目瞪口呆,立刻问道:“为什么?”
“她很美。”
王涂咧咧嘴,它根本不信柳怜的话,但它又没法不信柳怜的话。倒是南岁引终于开口了,她眼里有了一丝意动,“有多美?”
“当她离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全世界都黯然失色的美。”
柳怜道完,笑起来,那是个很年轻很温暖的笑容,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那个温暖的微笑瞬间消融了那种总是盘桓在他脸上的无尽绝望。
“你没有见过,如果你见过,你就会明白。”
南岁引道:“那你见过吗?”
柳怜却道,醉倒。
“我也没有。”
他从未见过那人,但他听说了那件事,就是未曾相识也要哭上一场,为那短暂又美丽的生命,于是他就在长安哭了一场,于是他就突然变成了一个很难做的刺史大人。然而当一个生命突然消失,难道不是很可怜很难过的事情吗?他直到现在,依然会为那些短暂渺小的人生悲哭。
柳怜停了停,他凝视南岁引的眉眼,慢慢道:“你将来也会很美。”倘若你也如萤火般突然消失,他届时也会为她哭一场,哪怕素昧平生。
有些时候,人的情感能感染人。因为那是真挚的,共通的温柔。南岁引眨眨眼,慢慢地、慢慢地笑起来,她脸上有了一个小小的微笑。她忽然想知道那个令柳怜发出如此感慨之人,她想见见那个人。她甚至有种错觉,她应该认识那个人的。她觉得有趣了。
而姬重明忽然忆起他的母亲,是柳怜的某句话触动了他呢,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狄麟相信柳怜的话是真实的,因为有些时候荒诞才是真相,虽然他有些不解。木喜宝则是扶额喟叹,他没料到五十年过去了,柳怜还敢再谈那件事。那件事......连陛下都不想谈,连王公都不敢哭,而柳怜却要哭,却对着三个少年谈起来。木喜宝眼神有些幽深起来。
南岁引在登上通天台之前,木喜宝忽然停住,细细观察她的眉眼,沉吟一会儿后问道:“你是谁?”他觉得这个孩子有些似曾相识,但他不记得是见到谁时而产生那种感觉。
南岁引驻足,良久后,笑了笑,目光清澈地望着他道:
“我除了我自己,我还能是谁?”
“你是南岁引吗?”木喜宝还是有点疑惑,他肯定在哪里见过她,但他为什么不记得了。
“不然呢?”王涂斜木喜宝一眼,这还要问吗,她除了南岁引还能是谁?
被王涂一打岔,木喜宝心倒是一静,也不纠结此事直接开启通天台。可以传送到大夏任何地方的通天台只有接引者才能开启,故接引者为“接引”。他们接引修士,接引凡人,也接引那些奇怪荒唐的过去与未来。只有他们知道,意味着分离的通天台上到底有多少次错过和重逢。
狄麟收刀入鞘,神情冷峻,注视南岁引离开的背影,他知道他定会再与南岁引一战,以平复在仙宫的挫败之感。姬重明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凉凉的感觉流入他的心间,就在刚才他想起一件怪事。那件事是很小时候发生的,他以为从来没发生过的那件事,但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件事。他母亲在冷冷地看着他,好像他不是她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人,是错觉吗......他母亲为什么要以这种目光看他.....姬重明轻舒一口气,没有人能通过他稳重温和的外表下看出他心底那浅浅的疑问。
木喜宝开启通天台把南岁引传送走后,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发生什么了吗?”姬重明问道。
木喜宝手指有些抖,“传错地方了。”
原本要走的狄麟听到停下回看木喜宝,柳怜也抬头看着木喜宝。
面对三人的目光,木喜宝不能维持他那笑脸,道:“不是我传送的问题。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偷走了通天台上的一块灵石,所以传错地了。”
“你传到哪里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传送地方木喜宝只能苦笑:“.....凉州,大致在无垠之原边缘。”
柳怜握杯的手有些停滞,听到无垠之原这个醉鬼像是突然清醒了几分。姬重明和狄麟也都脸色奇异,说不出什么话来。
任何人听到有人被传送到无垠之原,脸色都是要变的。“边上”这个词含糊的很,“边上”可能差之几百里,也可能差之几千里。无垠之原位于凉州之北,是大夏最广的一片草原,广袤无边,无极无穷,且没有任何标志性地点指引方向,观星之法在无垠之原上也没有用,如果没有当地的向导,仙台修士也得永远在无垠之原里面转圈。而南岁引只带过去了一只灵兽,身边根本没有熟悉无垠之原的向导,她极有可能迷失在无垠之原,再也走不出无垠之原。
只能祝她运气好,传送地点恰好是在无垠之原的边上了。但就是无垠之原的边上,凉州和长安的差别也太大了。
凉州是什么地方?
常言道:凉幽并,三大害,益荆扬,三大富。
徐州在十三州中位列中间,虽然刺史醉酒,不管事儿,但那比起凉州也是好上十倍了。凉州那些差的恶劣的,是能真正吓坏安分度日的徐州人们。没有去过的人想破脑袋也不能想象出大夏还会有那么糟糕的地方,他们对恶的印象只是真正凉州的十分一。
穷山恶水出刁民。
马贼嚣张,士兵野蛮,就是凉州的女子也比其他州还要暴烈五分,她们如果生气随时都能从裤腿出抽出小刀给人身体留下一个大口子。从前有文文雅雅的人去凉州做官,不到一年回家后就是个露出膀子背着大刀的粗人。凉州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没有人能改变它,只有它改变人。它混乱、野蛮、同时又壮美热血,既有“大漠孤烟直”的沧桑古意,也有“会挽雕弓如满月”的壮烈豪情。
南岁引,十一岁,练气境,去凉州,跟羊入虎口没啥不同,干净单纯一小孩子就算没死在凉州的人贩子手上,在凉州待上一年也是模样全换,性格大变。木喜宝心道如果她能四肢俱全地走出凉州,就算欠她一次。如果走不出凉州呢,那就安分认命地死在凉州吧,他还是先要向长安交代五墟一事。
长安,才是木喜宝的重心所在。
姬重明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她会去长安。”
狄麟起初知道南岁引传错地点惊异一刻,但他立刻冷静过来,他虽不喜姬重明,但他也赞同姬重明的话。他有一种预感,她一定会成为他的劲敌,所以她一定会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