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送走小少爷之前,接到过一封家书。信是打京城寄来的。老爷谢驰是三年前会试二甲第六名,殿试策问被陛下问及沿海倭寇作乱屡禁不绝,该当如何,谢驰直言倭寇凶恶,且在海上来去自如,不易追缴,现如今无合用之兵,应当先练兵,专练对付倭寇的兵,他凶我便比他更凶,他跑我比他跑的更快,唯如此方能胜之。然则倭寇之祸根结在于私商与贼人勾结,要治倭应先治商。此言有理,深入帝心。皇帝陛下亲点谢驰为探花,后入兵部历练。如今已是兵部员外郎。
谢驰做官很有一套,庙堂之上往往仗义执言,从不拐弯抹角。可若是有人仗着辈分高来压自己,他就干脆乐呵呵地认个错闭嘴。有人针对他,他便私下里请人喝酒吃肉,酒是陈年佳酿,肉是山珍海味。直说朝堂上的都是君子之争,所争皆为社稷百姓,私底下我仍当你是好哥哥,好老师一般。有人找他帮忙,若是他觉得于德行无碍,向来是慷慨解囊,无私奉献了。因为临安家大业大,俸禄再低,谢驰也不在乎。长此以往,谢驰并没有得罪多少人,反而顺风顺水,三年连跳三级,已是从四品的官阶。可谓年少有为。
可这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因为前不久他随上官巡视京营,突然腹中一阵隐痛,急忙告了假寻茅房去了,出来后上官早已不知去处,他便自己走走,闲庭信步一般,先是校场里看了看兵士操练,后查看粮草马匹,皆无疏漏。最后见到三排大屋,白石砌底,粗木结棚,修的很是结实,大门还裹着一层铁皮,被链条重重锁住。他问随身兵员:“这是何处?”
兵员答到:“此乃武备库,存着开国百年来所铸兵器,所以这库房上了重锁,没有命令不得开启。不止如此,此地三百步内,生人勿进,巡逻官兵若发现了可疑之人,可自行捉拿,若有顽抗,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原来如此。我奉命巡视京营,不知可否打开看看?”
“这……”那小兵一脸为难,“大人在此稍候,容小的去先去请示。”
“如此甚好。”
那小兵一溜烟跑的没影了。谢驰在原地苦苦等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晚,也不见有人来。连巡逻的官兵也没见到。心想不好,这小兵崽子不会是找不到司库,不敢回来复命了吧。又过了一刻,谢驰干脆坐在库前的白石阶上,心想我今晚就不走了,偏要等人来。想我大小也是兵部四品郎中,现在可倒好,不仅身边没一个端茶递水的,连只鸟也瞧不见。等人来了,定要兴师问罪一番。想到这里,谢驰掏出一个本子,暗暗记到,武库无人打理,随从兵员不知所踪,事有蹊跷……
恰这时,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身披轻甲,举着火把,瞧见了谢驰坐在阶上。神色一变,另一只手抽出佩刀,急急赶来。谢驰一瞧,知是巡逻卫队,不慌不忙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却已被重重围住了。
只听那为首的人喊道:“你是何人?在武库重地鬼鬼祟祟,是何居心?拿下!”
谢驰连忙辩解:“我乃兵部武选司郎中谢驰,奉命巡视京营。尔敢将我晾在此处三个时辰,还不快快下马,引我去见你家将军!”
那巡逻队长虎目一瞪,说到:“大胆狗贼,还敢冒充朝廷命官!拿下!”
话音刚落就有五人跳下马来,两人抽出刀来在旁掠阵,一人冲向谢驰,二话不说便将其擒住,剩下两人为同伴牵马,可谓配合无间。
谢驰刚想说点什么,便被一兵赏了一记耳光。谢驰再年轻力壮,也不是这些官兵的对手。于是只能乖乖束手就擒,被关进了一处牢房。军里的牢房多用来关押俘虏已经叛逃的军士,都是些刀头舔血的人。谢驰在牢里不仅没有一口饭吃,还没少挨打。牢里没有一个狱卒,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到第三天,才有人来寻他。来人身披金甲,腰挂秀刀,比寻常人高了一个脑袋不止,五大三粗,孔武有力,观其面貌却已是年近半百。前夜的巡逻队长跟在后面。
那人先是狠狠敲了队长一拳,只见队长受不住直接坐在了地上,捂住嘴巴,指缝里分明已冒出鲜血。那人对随从说到:“速速开门,迎谢大人出来!”又转身对谢驰深深作揖,就差跪在地上了,根本不敢抬头,“末将是武备营总管赵秀,参见谢大人!”
谢驰这时正侧躺在地上,眯着眼看着赵秀,半晌也不说一句话。赵秀额头已经快渗出汗了。
“罢了。”谢驰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一旁的随从已经打开了牢门,赶忙进去将他扶稳,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出牢房。
“不知赵将军可是弘历十一年的武举人?随军三十年,可谓劳苦功高啊。”谢驰道。
赵秀闻言膝下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回复到:“正是末将。大人竟识得末将出身,末将佩服。”
谢驰道:“本官忝为武选司郎中,怎能不认清诸位将士,否则下次武选,谁调去戍边,谁调回京营,谁去屯田,谁去筑城,岂不都闹不明白了?”
赵秀慌忙道:“这都是误会,姓赵的已经教训过那群不长眼的狗东西了。今日早已备好酒宴,请大人赏脸!”
谢驰道:“善啊,本官是真的饿了。烦请赵将军前方带路吧。”说完,进了准备好的轿子,闭上眼睛,回想起这几日的种种,总觉得有些奇怪。这绝不是单纯的误会,那赵秀怕自己,是真的怕,不是装出来的。但是为何兵部没来人接呢?军中禁止饮酒,京营内设宴,也于理不合。若真是误会,想求我原谅,冒险设宴也不是不可能。但当日随我巡视的兵员又哪里去了?武备库司库又何在?心下一阵担忧,想要速回兵部,禀明尚书大人。可又觉得不对了,自己连着三日没去点卯当值,尚书大人肯定早已知晓,而京营想要核实自己的身份,务必要照会兵部,但是今天兵部并没来人,这就很没道理了。
到了宴上,赵秀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会阿谀奉承的那套,直是敬酒敬酒再敬酒,谢驰推辞不受,赵秀却说这里已经出了京营,明日又恰好休沐,稍饮无妨。谢驰借口身上有伤,实在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回敬赵秀。
直至吃饱喝足,赵秀私下悄悄说:“不日便有厚礼送至谢大人府上,还请谢大人多多包涵。”
谢驰一个书生,周围都是士兵,在牢里被这些人欺负怕了,只能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吃了这顿饭总算恢复了些力气,命人找了匹快马,匆匆回城。到家二话不说先洗了个澡,便钻进卧房,躺倒在床上。真累啊。他心想。
府上有个老管事,敲了敲门,在门外也不敢进来,只靠着门低声道:“老爷,今日上午,有京营姓赵的将军送了一车礼来,礼单我收下了,礼物暂时收在外房,没敢忘府里拿,您看……?”
谢驰听完大怒:“老爷我是文官,那是武将,文官勾结武将想干什么?想造反吗!?给我把礼退回去!”
老管事颔首称是,匆忙去办事了。
谢驰起身至案前,独自研墨,提笔写到:“臣谢驰今有一本启奏。
前日奉命巡视京营,至武备库,兵员寻司库遁走,臣苦候三个时辰,不料巡逻兵拿臣入狱,遭三日毒打。游击将军赵秀迎臣出狱,备厚礼而宴臣,臣不敢辞。此事多疑也。兵部尚书侍郎众人,无人问及臣下,不知何故,此其一;随身兵员以及武备库司库至今不知所踪,此其二。赵秀原本乃虎贲卫游击将军,三日前方才调任武备营,此其三。臣疑心武库监守自盗,兵部京营上下勾结,诚惶诚恐,叩请陛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