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暗道,乘电梯来到三楼。走出电梯时,老人输入密码电梯关掉,程这才发现这部电梯需要密码才能打开。老人走了几步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假如你见过大型歌剧或晚会的后台,你就能更具体感受到这里的混乱与复杂。走廊用蓝色的油漆标记着,左右两边每隔三米都有一道红色横线,红蓝线围成的区域算是床位吧。程发现靠门口的病人穿着一身军装,他的桌上放满了地图,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欧洲地图,许多地方都用红线圈起来。
“假如希特勒接受古德里安的建议选择莫斯科而不是高加索。那么整个世界都是德国的了。”
这时,一位护士推着载满药瓶的车子走过来。“军事迷,该打针了。”
“格鲁希成就了惠灵顿。”
安然挽起老人的袖子,迅速扎针。“好了。”
“凯撒该带上卫队的。你觉得呢?安然小姐。”
“我觉得你没当兵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大丈夫当马革裹尸。”
“院长。”安然突然站直。
“安然,这是我的朋友。”院长看了看程说道“就把她当导游吧。”
“是的。”安然有些紧张。
“随便转转吧。既然来了。”院长看着窗户边正在写毛笔字的老头“我喜欢看他写字。沉默寡言,无牵无挂。”
“大楼上的字就是他写的?”程问道。
“嗯。不过他是勉为其难答应的。他认为他的字没有达到可供人欣赏的境地。”
“欧阳询只有一个。”程笑着说道。
老人手中的笔突然停了片刻,又继续写着。
“自便吧。”院长走向窗户那边,站在桌前研磨。
“你。。。是院长的朋友?”安然问道。
“怎么了?”程发现安然的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确实是像某个人,但他想不起是谁。
“第一次见到院长的朋友。”
“第一次?”程有些诧异。
“院长先生,是个暴君,大家都这么说。高高在上。”安然笑了笑,“不过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这里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免费吃住。更像是养老院。许多人都建议院长把他们赶出去。你猜院长怎么说。”
“怎么说?”
“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建议者,那种眼神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太可怕了。不过呢,院长先生是完全不必在意这点钱的。院长先生有数不清的钱,仅仅在本市,他就有五家大酒店,三个度假山庄,两个三甲级医院。”
“那这里呢?”
“这里,你看到九龙湖了吗?那也是院长先生的财产。这里本来是要建别墅的。但后来变成了医院。他在北京都有好几家大酒店呢。不过,院长先生很少出去的。他讨厌应酬。平时要么坐在这里看看这些人,要么走路到九龙湖那边。有时晚上住那里。”
“那他是真有钱了。”程觉得自己对老人有些误解。
这时,一位老人站在床上,用老式的唱片机放着音乐,如指挥家般打着节拍挥舞指挥棒。
“又来了。”安然无奈的笑出来,“他只有在我答对问题的情况下才会吃药。”
“什么问题?”
“猜猜他模仿的是谁?”
程看着老人指挥的姿势,听出播放的是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便悄声对安然说道,“这是穆拉文斯基。”
安然好奇的盯着程,然后对着老人说道。“这是穆拉文斯基。”
老人立刻停下,打量了程一番,又换了一首曲子。“再猜猜。”
“是切利比达克。”程瞬间说出来。
“是切利比达克。”安然的声音比之前大些。
“再猜。”老人有些着急,赶忙又换了首音乐。
“我都猜对两次了,你不能赖皮。指挥家。”安然从口袋掏出一罐药,取出两片用纸巾包好递给老人。
“我说话算数。”老人接过药直接吞下。“欠你一次,不过我还要继续。不然,过了明天我就再也不吃药了。”
“那。。。”安然看了看程,似乎等待程的答案。
“那继续吧。”程小声对安然说道。
老人几乎跳了起来。“这下听好了。要加上名字的。”
“什么?你赖皮,昭文先生。”安然有些生气。
“对你当然不公平了。但对他就很公平。”
“没事的。”
“奥。”安然瞥了程一眼,不知为何竟笑了出来。
“听不出来了吧。需要提示吗?”老人趾高气昂。
“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贝五。”
老人想了片刻,换张碟片,接着指挥。
“福特文格勒指挥的勃四吧。”
这时,对面的老人突然喊道“看呀,看呀。他输了,他输了,他终于输了。这个傻子。”
“那么这个呢?”老人似乎有些难过。
程听出是莫扎特第25交响曲,但看了很久实在想不到这是谁的指挥风格。他注意到安然担忧的眼神,又看了看老人。笑了笑说道“我猜不出来,先生。你赢了。”
“哈哈。”老人挺起胸膛“这不就是瓦尔特吗?你输了,怎么样,我还是笑到了最后。”
“嗯。”程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不远处两个老人在激烈争吵。
“牧师,是上帝让你和我这样说话的吗?上帝没教会你礼貌吗?”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黑短裤,白长衫的老人,他手里拿着烟斗正往里装烟丝。
“和你这样的无神论者不需要讲礼貌。”牧师手里紧紧握住十字架。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上帝的指示?难道你的上帝看人也分三六九等?”
“不,上帝一视同仁。”牧师的额头流起了汗。
“那就是你的主意了。那么请给我小册子。”老头把烟斗塞进嘴里。
“什么小册子?你这个疯子。”
“奥,就是写着上帝指示的册子,让我看看在哪些方面它有指示。”
“你无可救药。上帝会抛弃你的。”牧师几乎吼道。
“希望上帝不要像你一样是个小气鬼。站住,我告诉你,以后你在敢对我的邻居传教,致使他把十字架放我床上,我就把它塞进垃圾箱。”
“你们又吵架了。”安然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
“老刘,伸出胳膊,打针了。”
这时,老头隔壁的老人走过来伸出胳膊,像是有点痴呆。
“我的战友已经够惨的了,还要去学鸭子在一群鹅中叽叽喳喳。我不是反对耶稣,只是它的学生们都太幼稚。你看,老刘需要的是游戏,休息。对吧。该死的,不要把十字架弄过来。我还没死呢。”老头突然大声喊道“谁要是在我的坟头放十字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牧师早已经走得很远了。
“跳,跳,跳。”老刘用手拽着老头的衣角。
“知道了,知道了。打完针就跳,跳,跳。”
“跳,跳,跳。”
“跳跳跳跳,世上那么多好玩意,你只就爱跳棋,真是个倒霉蛋。”说罢,老头坐会床上开始摆弄棋盘。
安然推着车子继续向前走。
“你的衣服是院长先生送的吗?”
“不是。”
“那为什么一模一样?”
“只是看着一样,但质地不同,口袋样式也不一样。”
“你也爱听那种音乐,是吧。”安然笑了起来,“奇奇怪怪的。你知道吗?昭文先生一天有8个小时在听那种音乐。”
程想起自己一天最多听两个小时。
“他不愿做其他事。那么,你为何来这里?”
“我,看望一个朋友。”
“见到了吗?”
“嗯。”程望了望窗外。
突然一个打扮成十八世纪法国骑士样貌的男子身插佩剑,跳了出来。
“你这个负心的女人,带走了我全部的爱与渴望,任它们在世上流浪,孤苦无依。
命运呀,让我负罪爱上你。岁月,让我含恨失去你。你是大海是蓝天,我是孤舟是流云。我本是快乐的人儿,你让我永无自由。即便身处人群仍觉寂寥,迎着暖阳仍觉寒冷。”
“大游侠,这是可以忘记一切的药剂,喝了它吧。”安然把一小瓶药水塞进男子手中。
“没有双眼我仍能看到你,双耳失聪,我仍能听到你。可我不会拥抱你,不会呼唤你。即便你近在咫尺,我也觉得遥不可及。今天我要痛饮死亡的甘露将我们遗忘。让我最后一次说爱你。”说罢老人拧开瓶盖一饮而尽。“安,这个比上次的甜。这可不行。死亡应该是苦涩的。不,也许真是甘甜的。”老人沿着过道,缓缓走着。
“这是个死局,无论你怎样走,红方都是输了。”一个老人蹲在石桌旁,仔细盯着桌上的棋子。手里还握着棋子。
“那么你是放弃了。对吧。”坐在石桌上的老人翘着二郎腿剪着指甲。“要是你承认你的棋艺在我之下,那我就告诉你解法。”
“真有解法?”老人仍盯着棋盘。“不会是先弃车吧。”
“那么你是承认了?”
“要我承认技不如你,除非我是个白痴。”
“那你继续研究吧。”
“已经三年了。”安然对着程说道。“院长先生说那个残局红方最多平局。”
“奥,可是他说有解法。”
安然突然把耳朵凑到程耳边,“他是不会承认技不如人的。所以他觉得肯定有解法。只有他相信有解法的。”
“这是心理战了。”
“对对。院长也是这么说的。”
“爱恩斯坦这几个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对他本人来讲简直是侮辱。”说话的老人有着爱因斯坦的发型,他身后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方程式,程只认识一小部分。
“不要告诉上帝他应当怎么做。”隔壁的老人的黑板上也写满了方程式,但大部分是关于量子力学的。老人西装革履,戴着眼睛。“说到底,科学是关于正确还是关于精确的。我们有分歧。”
“我相信世界是完美的。”
“我相信测不准原理。”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安然好奇问道“院长先生经常当他们的裁判。最后都憋了一肚子气。”
“是吗?”程笑了起来,他发现安然戴着很小的耳钉。“他们在讨论关于世界的起始问题。”
“那是什么?”
“就是说世界是否是周而复始的,它是否遵从称之为大统一理论的法则。这涉及到时间的本质。”
“时间的本质?”安然摸了摸耳朵。“是什么?”
“这比较复杂,就比如说,你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快些,无聊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可是这是一种感觉。”
“人对世界只有感觉。这就牵扯到另一个问题,所有人认识的世界是否是同一个世界?要么你认为世界是唯一的,由此便存在正确的认识。或者你认为认识是唯一的,由此推断每个人的世界。测不准原理,就是说观测者会影响被观测者的状态。当我们不在观测时,世界便是统一的。但也是空的。”
“好复杂。”安然不由摇摇头。“然后呢。”
“你想知道?”
“嗯嗯。虽然我听不懂,但觉得有意思。”
“是吗?在哲学上来讲,就是每个人所用的字比如爱是否代表着同一个意思?他人所说的牙痛和你感受到的牙痛是一样的吗?”
“啊。”安然用手摸了摸脸颊“那是一样的吗?”
“比如说,当猴子看见莎士比亚的喜剧时它的感受和我们有所不同。我们可以说,它不理解戏剧。戏剧对它而言是不可理解的。那么,世界是否存在不能为所有存在者理解的事物。”
“那。。。到底有没有?”
“一切的答案,或者说一切的分歧在于人首先自我定义了。如果我们把人当成一种方式,所有事物共有的唯一方式,那么。。。”
“可是为什么是唯一的共有方式?”老人突然问道,原来他一直在听。
程转身看了看了他们。
“为什么不会是两个或者以上?”
程犹豫片刻,继续说道只是语速慢了许多。“假如我们认为有不止一种的方式,那么它们之间是否是相容的。假如不是,那么宇宙的起点不唯一,也就是说宇宙不能称之为完全的封闭的。那意味着大统一理论是不存在的。由熵原理我们可以推出能量只能从高能阶传入低能阶。从空间借取的能量必然首先有一部分不能返回,否则时间就失去了方向性。。。”
“告诉世界,我死了。”这时不远处一个老人突然喊道。“我要成为我自己了。”说完这句话,老人从窗户跳了下去。
程惊恐的看着安然。成为你自己,这句话让程感到害怕。似乎是他内心最宝贵的东西突然被分享,不可阻挡的被分成几部分。刹时,程有些许绝望。而老人比他更勇敢,至少程觉得如此。就像你为了一个女孩挨了一巴掌,而别人为这个女孩献出生命。
“他一会就回来了。”安然解释道。“311,吃药了。”
一个老人穿着白长袍从床上站起来,走了过来,安静的拿起药然后躺回床上。
“在3月11号那天,他开车带着一家人外出。不幸发生车祸,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脑袋可能有所损伤,所有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只记得311。大家都这样称呼他,因为除了这样叫他,他是不会理你的。”
程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老人侧躺在床上,胸前的蜡笔围绕着一张画,画上画了一片大海,微波粼粼。属于印象派风格。蓝色的海水中间点缀着一些红色。岸边的人模糊不清。
“他喜欢画画,我从未见过他说话。也许不会说话。”
“晚年的伦勃朗。”
“对,是伦勃朗。”老人突然开口说道。立刻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几卷画,匆忙找起来,最后把一副画铺在桌上,认真端详。
“那是什么?”安然细声问道。
程发现安然的脸凑得很近,毫无防备。“是伦勃朗的《浪子回头》。”
“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安然笑着问道。
“当然不是。”程看了眼安然。
这时,刚刚从窗户跳下去的老人浑身湿漉漉的回来。
“我看见的是你的灵魂吗?”一位老人取笑道。
“对,你说的很对。”
“可是,昨天你的灵魂是蓝色的。”
“灵魂是没有颜色的,蠢货。”
“你没穿内裤吗?难道内裤会束缚灵魂。”
“凡夫俗子不可理喻。”老人径直钻进被窝。“我的感冒药呢?”
“灵魂还会感冒吗?”
“我说,我的感冒药呢。”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师吗?”安然问道。
“为什么是老师?”
“感觉嘛。”
“我。。。无业人士。”
“那你怎么生活?家里资助?”
“嗯。家里资助。”程不打算说下去。
“那么结婚了吧。”
“嗯。”
“奥。”安然察觉到程的情绪变化,也不再说什么。
“那么你呢?”程在沉默许久后突然问道。
“什么?”
“没什么。”程望了望窗外,绵延的山脉清晰可见。
“该吃药了。”
“我的仙丹就快要练好了。”说话的老人认真看着桌前的炼丹炉。“那时,世上将不会有死亡了。”
“我的腰还疼着呢。神医。你的药是不是有问题。”
“不是药的问题。”老人看了看隔壁正在用双手揉腰的老头“是心理问题。你认为它疼着,那它就疼着。”
“可是,真的疼。”
安然把药丸放在老人手心,老人看也没看就吞了下去。“你相信吗?长生不老是可能的。人可以永葆青春的。”
“那么地球就要炸掉了。”不知从哪里传来这么一句。
“那是地球的问题了。”
“你相信地球会炸吗?”安然边走边问。
“应该会被太阳煮熟。”
“为什么?”
“因为太阳灭亡的时候会释放大量能量。”
“太阳也会灭亡?”安然有些怀疑。
“很久之后。可能那时已经没有人类,就像当初的恐龙。”
听到恐龙,安然才觉得那可能会是真的。“你觉得长生不老会实现吗?”
“那就要看你如何定义长生不老了。”
“什么意思?”安然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比如一辆汽车,刚开始换轮胎,下来是轴承,变速箱,发动机等等最后零件被全部还完。那么它还是最初的那辆车吗?”
“当然不是了。”
“那么人的器官被一个接一个换掉像那些零件一样最后他还是他自己吗?”
“可是,总有东西无法换掉吧。”
“为什么?”程笑了起来。
“记忆总是无法换掉的吧。”
“假如记忆建立在物质的作用上,那么它必然可以被制造出来。”
安然呆住了,思考了一会。“那真可怕。”
“不要担心,科学和艺术的混战中不会有胜利者。”程觉得有些头晕,便靠着柱子站住。
“你怎么了?”
“刚开始以为只是小毛病,咳嗽略微反胃。后来不时头晕觉得是饥饿的缘故。直到身上莫名长出一些斑点,也不觉得是大事。”说话的老人独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发黄的报告单抬头看了程。“直到某天实在觉得无力,常规检查时医生的神情我还记得,恐怕你得进一步检查了。后来,在一件狭小的办公室,窗户外面一片漆黑,是癌症。”老人抬了头盯着程,由窗户照进的光打在老人背上,程看不清老人的脸。
程顿时觉得老人是死神的信使。可是,还有一段时间,对,照他的说法还得一阵。程压制着正顺肠道往上爬的恶心感。急忙从口袋掏出香烟,几乎是闭着眼睛点着的。他猛吸一口瞬间干呕起来。
“你没事吧。”
程觉得安然的脸颊在旋转,“没事。”程抓着床沿坐在老人对面的空床铺上倒了下去。
“血压有些低。”安然看看血压计上的数字“是饿的吧。”
程突然像复活的僵尸坐了起来,“你说什么?”程的语气僵硬。
“你怎么了?”安然有些害怕。
“没。。没什么。”程觉得自己吓到了安然便站了起来“我要走了。”他向右边望了一眼,走廊似乎没有尽头。
“嗯。不向院长先生说声吗?”
“不了。”程努力笑了笑。
“那。。好吧。前面有扇门。”
程走了几步,回头发现安然站在原地挥舞着手臂。从大楼出来看见太阳那一刻,程感觉自己像是解放了。他看到对面的住院楼,那里本是他此来的目的地。现在他却不打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