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刀挥刀一刀砍来，十三郎一闪，却见他手中有多一柄弯刀，轮双刀直乱砍，十三郎只朝后退，却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一柄刀便插在自己心窝里，只觉遍体透凉，心上疼痛。十三郎大叫一声，冷汗涔涔而下，就从黄褐色高背椅上一下站起，定睛一看外面阳光明媚，庭院里一株低矮的银杏树枝叶繁茂，一丝弱风吹的绿叶翩翩，唯有婉转清脆鸟啼之声，犹如仙乐。十三郎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方才清醒，心里悲伤。不为别的，只怀念师父慈颜，心里道：“师父啊！一别匆匆五年，你在那一个世界是否安好，我已长大，你莫替我操心，莫惦记我，有时间便去你冢头烧几刀麻纸，送一叠钱，你一定也没有钱花了，徒儿不孝。”十三郎哀伤一回，只坐在木椅上长叹短吁，不知不觉便到未午时分，一个瘦高汉子也不知从那里钻出来，整整一个中午也不见一个人影儿，他捧着一个乌黑长条漆盘，上面放着一大碗炖肉，一盆白白浓汤。低垂着头到他面前，脚步轻盈。走到八仙桌旁放下菜，他轻声道：“饭好了，随意吃一口饭，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还想吃什么，请吩咐我。”那人极拘谨，态度恭恭敬敬，十三郎摇头道：“不必了，多谢。”那人一时又端过三碟菜一壶酒，这才道：“属下告退，倘若有事便唤我们，大哥交待，无事不能扰你。”十三郎道：“你去吧！”那四道菜无非天上飞禽地上走兽，盘碗碟子又大，摆满一张方桌，麻辣咸鲜，香气扑鼻，十三郎持箸每样菜夹一口，却吃不下，便满堪一碗酒，呷一口，也无滋味，一盆儿青鱼汤，盛一碗喝了，清淡鲜美，咂舌道：“这鱼汤甚好。”便举盆一口气灌下去，喝得个罄净。就站起身来，跺一跺脚举步往出走，四处一片青绿，明晃晃的阳光炫目，他从房后面沿着一条细径直往山下去，山下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清冽河水似一条玉带缠绕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峰，径自一直往西奔流。十三郎自然明白青鱼便来自这一条河，他闷闷不乐的走着，因为他极健忘，他现在只记得那一个梦的后半截儿，十三刀要杀他，他觉得很疑惑，行走在树木成荫的羊肠小道上，一会儿惊起一只灰色大鸟扑愣愣飞起，一会儿一只可爱的小兔蹦蹦跳跳到林子深处，在一株树下回身停歇又睁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一只灰白色的野山羊一边低头啃草一边张望，长耳朵一颤一抖，谨慎又机警。十三郎的心变得柔软，他踏下去的步子愈来愈轻，心情也逐渐愉快。他想起师父说：“小孩子做梦，是睡觉没盖好被子。”他想起一个老爷爷说：“梦是相反的，你梦见谁打你，其实是爱你哩!”也许我太多虑，十三刀很可怜。十三郎心里道，他于是便来到河边，河面平坦如镜，水色滟潋，更远处才见到河水生出条条细纹，波光粼粼。浅浅河边长长绿草飘浮，河里无数条一尺长的鱼三五结队游曳，广袤河滩上沙粒细如尘土，透明白亮。纯白的鹅卵石有拳头大，有碗口大遍布其间，十三郎脱掉长袍扑通跳下深水里，水面浪花四溅，一头浸在冰冷的河水里，他觉得很惬意，仿佛自己无忧无虑，他仿佛很快乐，但不知怎么眼泪便淌下面庞。十三郎忽而仰泳忽而奋力朝前游去，强健的双臂拍打出一朵朵洁白的浪花，他一直游啊游啊！乐此不疲，直到过一个时辰，自己双臂酸痛，他才慢慢的游到水浅处，立起身，水深齐腰，再往前走，水愈浅，到膝盖处，足下的细沙软如棉絮，这时候两条又长又大的灰鳞白肚鱼缓缓游向他腿旁，十三郎伸手入水，十指如刀，霎时间两只手便紧紧抓住两条鱼腮，一下子掷得老远，鱼儿落在沙滩上跳来蹦去。十三刀双手合十道：“鱼啊！实在对不起，我不吃你，便要挨饿。下辈子你做人，我做鱼，一报还一报。”他洗净手，便上岸穿好衣服。靸着鞋找一根长草将鱼头串住，这时候他又自言自语道：“我送你们两条鱼，你们也想必委屈，几个大活人因我而默默无言，情如禁锢，实在罪过。”他拎着鱼便往回走，倏地身后一个人走来，那人脚步极快，他听到脚步声自顾往前走，那个人叫道：“喂，小子站住。”十三郎心里道：“一定认错人了。”依旧往前走。那人飞步赶上，一手便扳着他肩膀，恶狠狠道：“快把手里的鱼留下。”十三郎本来便知道是叫他，不愿回答，但觉得他的手搭上肩胛，五指宛如铁钳一般，直要捏碎他骨头。忙运气抵御，一扭头，便看见一个青年，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体修长，穿着长长灰衫，白净的面庞，一对眸子却闪烁阴森的光芒。十三郎骤然身躯一晃，便将青年的一只手挣开，他冷冷的说道：“我也不认识你，有何见教?”青年一怔，大笑道：“你还有一点儿粗浅功夫，不过，你到了这里，这是我管辖的地界，便是一条龙也要盘蜷，是一只虎也须伏卧。”十三郎问道：“你是什么官衔，多大的官，管多大的地方?”青年道：“我自己做大王，还稀罕谁封赏，凡是过路的人，都得给我留一份礼物，你也不能例外。”十三郎见碧草连天，远处一片儿树林连接一座秃山，渺无人烟，连一户人家也没有，十分萧索。长叹道：“我也只有两条鱼送给你，你不如和我一起走，我帮你找一件事情做，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也胜似在这里做见不得人的强盗。”青年怒气冲冲叫道：居然敢管我，我要你尝一尝我昼夜苦练的鹰爪功夫。”他虎吼一声，一跃而起，伸长双臂手掌张开，十指弯曲如铁钩，呼呼风响，朝十三郎头顶抓下，十指触及发髻，青年后悔道：“这一下他便死了，我和他无怨无仇，我实在过分。”青年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惋惜，却一下抓空，他又欢喜又惊讶，一瞬间十三郎竟已游走到他身侧，脸色庄重唉的一声，仿佛很不满意。青年道：“你在嘲笑我吗？我可不客气了。”他双臂挥动，一跳一跃，步步紧逼，一爪不中，又施一爪，但见十三郎的长袍被他手上劲风拂的一鼓一荡，青年频频出招，招招落空，他毫不气妥，一个劲儿急攻，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汗珠从额上滚滚落下，斗到八十招以后，青年出招缓慢，有气无力。蓦地他一下瘫坐在地上，放声嚎哭起来，口里一边喃喃道：“我这辈子再也不能为你老人家报仇啦！父亲啊，娘哎，儿子已经尽力了。
”他哭得如痴如醉，眼泪洗面，鼻涕长流。十三郎劝他，他宛如不闻，只在沙滩上打着滚儿，滚过来滚过去，像一个小孩子在胡闹。十三郎便在一边坐下，默默的望着他，心里道：“早知道我便挨他一顿打，也胜似他哭得揪心。”一只手便在地上抓起一把细沙向空里撒去，他想起十三刀，想起两日后便要替他复仇，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的坏人，那么多的仇恨。他思绪万千，青年已不在哭泣。青年爬起身，忽然脸上微红说：“我可以认你做师父吗？”十三郎一笑：“可以啊！不过，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情。”青年道：“什么事呢？只要我能做到，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全力以赴。”十三郎道：“不许再哭鼻子，我希望你很坚强。”青年的脸颊更红了，仿佛才用红笔涂描过。青年道：“师父啊！从现在起我便叫你师父，我本来是富贵公子，父亲经营一个酒庄，家有良田一百亩房舍数间。五年前的春天，一伙儿不知从那里来的强盗，掳我上山，只以我性命要挟，我在山上整日价被蒙上双眼，一住便三个月，父母亲战战兢兢卖掉田产，凑齐银两救我回家，只说花钱消灾，人生谁也难保一番风顺。可谁想才过一个月，那一伙儿强盗又来，又抓我上山，家里关闭酒庄，卖掉房舍，我再次下山，父亲亲自赶一辆马车，我和母亲三人连夜一齐逃到这里定居，马车驰行一日一夜，这儿原本有一个亲戚，便请人在山上修筑一幢房舍，父亲多年的积蓄便也罄尽。一家人却也快乐，村里有一个姓许的武师，我拜他为师，平日虚心习武，可去年谁也不曾想那一帮强盗找来，我打不过，许武师被他们打得重伤，回家不到一个月便咽气，临终前说：“徒弟，你一定要为我报仇。”他一只手上拿着一个发黄的小册本颤抖着递给我。我双手才接过，他一面微笑，眼里却淌下最后一滴晶莹的泪珠，头一歪便再也不动。”青年讲到这儿，忍不住又热泪盈眶。他说：“对不起师父，我不该说这么多话呢！我叫楚元，今年十九岁。”这时候，一行五个壮汉从草丛里走出，一边叫道：“请你回去，晚饭已经预备好。”十三郎见是他们，笑道：“正要回去。”忙立起身来，却见楚元头也不回疯了一样向西奔去，须臾之间便钻进一片林子里消失，十三郎茫然道：“来也急匆匆，去也如风，真教人费解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