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楚元

五碟菜一碗鱼汤，十三郎胡乱的吃两口，又慢慢的饮下一壶烈酒。依旧一个人叉开双腿仰躺在木椅上，若有所思。一会儿一个瘦高的汉子进来，仍低沉着声音道：“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属下告退。”声音微弱犹如一只蚊子哼哼，仿佛很怕打扰他，消瘦的脸庞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显得很不安。十三郎说道：“没有什么事，你辛苦了。”无论什么原因，只要有人对他恭恭敬敬，十三郎都觉得内疚，他于是又说：“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譬如掷骰子啦，聊一聊天啦，你们自由自在，不必拘谨。”瘦高的汉子道：“谢谢，你真是一个好人。”仿佛他受到极大的恩惠，他对他一鞠躬，便飞快的抄起桌上的碗碟，摞在一张长大条盘里，顷刻间堆积成一个高高的金字塔状。汤汁一滴也没有洒出，他一手托起朱红漆盘，一手攥着一条洁白毛巾，仔仔细细的把一张八仙桌擦拭一遍，直到桌上黑油漆灼灼生光。他才迈着轻盈的脚步趟出屋门。十三郎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多了一份尊敬，无论谁见到一个做事认真的人，那一种专注的精神，亦会感动。天逐渐暗下来，十三郎点燃屋内的灯，灯芯上小小一团火焰跳动，忽明忽暗。十三郎的脸被映得淡黄色，他凝眸望着庭院，一片魆黑，一望无际的黑暗，他在偌大的正厅里来回踱着步，脚步声扑踏扑踏在耳畔响起，单调沉重。“明天或者是后天，我便要做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我要替十三刀复仇，十三刀手下那么多人，居然对付不了一个人，我一定全力以赴。”“楚元，你不是要做我的徒弟吗？怎么就跑了，比兔子逃的还快，真是一个可怜的人，疯疯癫癫。”“师父啊！我在最后一次惩恶扬善，我其实一直遵从你的教诲，你知道我骨子里便有一种傲枭不逊，我实在无法改变，你从来对我说只管救人，莫施杀手，师父啊！上一次我仗义救一个姑娘，险被一帮人一斧砍死，至今背上还留着一道伤疤下雨天还又痒又痛，还有我中的剧毒，虽然我有法子解毒，但还没有凑够钱哩!”十三郎一面自言自语，他对着一盏大油灯说话，长年一个人的生活，他已经习惯孤独，他常常对着一株树一只猫说话，他老觉得师父无处不在，师父在听着呢!四处安静，仿佛这里已经没有别的生命，连一只虫子的鸣叫声也听不见，死气沉沉。在一片廖静里，他便盘膝而坐，从床上扯来一张草席，他坐在上面，屏息凝神坐在厅里一隅，他还记得第一次打坐入定，双腿发麻，腰酸背疼。一会儿惦记起飘浮蓝天上的黄蝴蝶风筝，一会儿似乎有走到城里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子，巷口一个小店，门前支着两个大炉子，上面架着两口大锅，铁圈上高高的笼屉雪白的包子散发浓浓肉香，他怎么也不能静下心，不知不觉便身子一歪，醒来却倒在师父怀里。师父端身盘膝，恍如不知，他自己便羞惭的面红耳赤。十三郎想到这儿，嘴唇一翘，露出一丝微笑，他眼睑沉重，不一时便昏昏睡去。第二日天亮，他还坐着苦练吐呐之功，便有一个人轻轻的推开门，还是昨天的瘦高汉子，端来一盆温水，一条毛巾，说道：“你辛苦了，这么早便起来练功，一个晚上可休息好。”十三郎一跃而起道：“也不过装个样子吓人。”那汉子道：“我想装也不能，我是干啥啥不成，吃啥啥倍儿香。”十三郎见他谦虚，因问道：“你家在何方?平日做什么事情。”汉子口里唉的叹一声，整个人如秋霜打过的瓜秧，垂头丧气道：“我家距离这儿五百里路，极偏僻的一个小山村，说来你也不知道，叫高家庄，我父亲早亡，母亲多病，还有一个瘸着一条腿的哥哥。在外面飘泊二年，实在挂念他们的很。我初到这里，一切也是听从大哥们吩咐，无论做什么出力流汗的事，他们不愿意做，我便抢着做，别的事情我却不会做。”十三郎道：“我们一般相差无几的年纪，可怜你为生活所困，但据我看来，你也不过贫困一时。”那汉子喜笑颜开道：“借你金口吉言，算命先生也曾经说过我日后荣华富贵，我如果有钱，先给娘买一套新衣，给哥哥打磨一个楠木拐杖。”十三郎洗罢脸，桌上又摆着四碟菜，一碗粥。十三郎吃得一碗粥，便已饭饱。一会儿那汉子依旧收起碗碟，临走说：“谢谢你，你是第二个说我将来能够出人投地的人，第一个人是个瞎子，他靠卜卦谋生，也是我说的算卦先生，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那汉子的声音骤然极细弱，也只有他才听得到：“别问我为什么，你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汉子说毕，便大步跨出门。好像一阵风刮过去，十三郎心道：“哼！便是龙潭虎穴我也敢住，我才不怕呢，大不了一死而已。”他一面这般作想，一面就又感激那汉子，再坐下练一会儿功夫，他好奇心起，我却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他一出门，便若猿一般沿着廊下山柱攀上，红色圆木柱光溜溜，他身若壁虎，爬至灰瓦檐下，他一手抓住一根檩木，一个翻身便跃到房脊之上，四处寂静，只有三只麻雀和一只杜鹃鸟在房后数十株翠绿细竹之间欢快跳蹦，麻雀叽叽喳喳，杜鹃鸟婉转鸣啼，房舍连一圈儿，他蹑手蹑脚来到一边厢房，轻轻揭去几页瓦，望下覷去，由不得大吃一惊，只见四个人围聚一团儿，每个人嘴里俱塞着一条毛巾，一个汉子极胖，一个人独自坐在四个人对面，仿佛是他们的头儿，那人颇不高兴，低声道：“我也不愿意这么做，你们便忍一忍吧！万一十三郎走了，我们岂担得起责任。”十三郎正要大喊：“我才不走呢！却小瞧我。我是说一不二的好汉，便死也不连累你们。”那胖汉子又道：“牢记着，谁若在十三郎面前提起半个闲话，不是我死，大家都得死，大王请他出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你们也知道，连凤凰山庄的四夫人也到了，还扮成一个妇人““”他还要再说下去，不知为什么又走到窗下一张望，就懒洋洋的说道：“好啦！我什么也不想说了，熬过这两日，我们也喝一盅。”十三郎愈来愈糊涂，“大王是谁，十三刀吗？他不是正在逃亡吗？凤凰山庄大名鼎鼎，据说庄主人身份高贵，他怎么会结交他这个朋友。”十三郎无法理解，他慢慢将几页瓦片合拢，又伏低身弓腰爬行在生慢绿苔的灰色陶瓦上，愈走愈快，他霍的站起身，从倾斜着的房檐上一跃而下，风声呼呼，十三郎便像一只猫从房上跳下来，落地无声无息。他抖一抖衣襟，便大步朝前一面走一面叫道：“哎，人呢！出来呀！”厢房门嘭的一声响，一个胖子满脸狐疑的跑出来，“大哥，有什么事要吩咐?”接着一个又一人跑出来，瘦高汉子最后一个到，皆慌恐的望着十三郎，仿佛一群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十三郎道：“你们一定要热热闹闹的玩一会儿，我要到那条河边去，不要来找我，我希望回来你们还高高兴兴，不要闷在屋里，那一点儿也不好。”众人你瞅我我瞅着你，默默无言，十三郎道：“这样吧！你们每个人唱一首歌，我觉得很烦躁，你们一唱起来，也许我就会很快乐!”十三郎用手一指胖子道：“你先唱，我想听一听你的天籁之音”。胖子脸涨得通红道：“我不会唱歌，我五音不全。”他想一想道：“我学个鸭子叫行吗？”他无可奈何的叫道：“呱呱呱”。就像一只猪在挨了一棍子发出的惨叫，十三郎飞也似的跑开，宛如一只大鸟须臾之间便冲进一片树林，一团儿树梢晃了几晃，便不见他的踪影。那五个人皆瞠目结舌，心里暗自赞叹。胖子道：“如此精湛的轻功，我们也大开眼界，弟兄们，我们也自由自在的喝上一盅酒。”十三郎来到河边上，河水依旧清澈如镜，岸边长长的蒿草青青，他想起昨日下午遇到的那个青年楚元，一个可爱又怪异的青年，他一定是从那一株柳树后转出，因为二里之内，十三郎还自信他能听辨出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一定早就躲藏很久。十三郎听着河水潺潺西流，他忽然很想见那个青年一面。也不知为什么，他望着正悬在头顶的太阳，一会儿躲进一朵铅云里，一会儿又露出来，一块凸石上一株斜长着的苍松长长的阴影罩着他，他索性躺在沙滩上，他觉得十分惬意。不知不觉便睡去，也不知过多久了，他实在懒得睁开眼睛，倏地脚步声响起，他熟悉的声音，一定是楚元，他回来找我拜师，我一定要摆个架子，这徒弟若认了，便是年纪大点儿，也不妨。他依旧不愿睁开眼睛，那人还有一截儿路便驻足不前，忽然嗖嗖嗖三声响，十三郎大惊，身子如离弦之箭后移三尺，三枝箭仅有白羽翎露在外面，箭矢深深插入地下，便在他方才躺卧之处。十三郎圆睁怒目，就见一个人转身便跑，背影修长，灰布长衫，正是楚元。十三郎叹道：“又是做什么呢！”他心中不悦，睡意全无，便往回走，一路上无精打采，沮丧至极。走到门前，一个人影也不见，全到那里去了，他正要吆喝，便低头瞥见庭院里长长一串儿血痕，又走几步，又几串殷红血迹直通西边厢房，十三郎心里咚咚的跳，七上八下。走到跟前，但见两扇木门大开，横竖躺着五个人，四人中箭而亡，长箭穿透前胸，箭末端的白羽翎血迹斑驳，同方才射向自己的三枝利箭一般。瘦高汉子上身几处长长的伤痕，皮开肉绽，头上淌着血流到脸庞，面色青灰，也僵硬躺在地上。十三郎摇他一阵儿，动也不动。哭道：“我若不替你们报仇，誓如此剑。”从他身边捡起一柄长剑，双手一拗，精钢铸造的薄薄剑刃化作两截儿，叮当啷跌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