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糊涂人

十三郎说：“你也真够倒霉的，不过我会替你报仇。”那人和他一起往山下走，走了一会儿，到半山腰间，远远听见一个女人在啜泣：“你这该死的强盗，为什么抢我呢！全无半点怜悯之心。”有三株参天苍松相隔不远，每一株树干磨盘一般粗，皮皱纹裂。枝干纵横交错，细细松针密密匝匝，宛如一片绿云飘浮，四下长草及腰，声音便从第三株树旁的草丛里发出，草如毡毯十分平整，一处草叶被压伏，便陷一个坑。十三郎循声而起，便像长着翅膀一样飞起来，他身在半空一眼便望见一个妇人，发髻乌黑，穿红褂黑裤一双绿鞋绣着盛开的牡丹，十三郎落在他身旁道：“你怎么啦？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妇人惊慌道：“你是谁，莫非你也来打劫，我只有一死相拼。”十三郎道：“我不是强盗，我是路人。”妇人见他身后还有一个男子，俏脸一红，掩面说道：“我急着赶路回娘家去，也怨自己起得太早，到山下便遇见一个强盗，抢走我一个包袱，里面装有三吊钱，两个馒头，一套衣衫。”那妇人手指向右边一座馒头状的低矮山峰，哭道：“我娘家翻过那山，下山便是，只因俺村人捎信说俺妈病重，这才急匆匆不分昼夜赶回，一下便遇见那强盗，那人抢走我的包袱，还要非礼我，我誓死不从，一边挣扎就飞跑上山，他追了一会儿，我死命朝前跑，直跑得实在也跑不动，这才躲在这里。”十三郎道：“他走多久了，什么模样儿？”妇人低声道：“长得白白静静，中等个儿。却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唉哟哟哟!”妇人叫声凄惨，那个人推搡一下十三郎道：“你只顾讲话，那妇人只卧在地上，你也扶她起来，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十三郎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去拉她一把。”那个人过去便拽着妇人的衣袂道：“快起来，腿好着便走，走不动我背上你。”妇人不语，那个人又拽，妇人恼道：“你先走，我又话对他说。”这人道：“你便快点儿说，也早赶路。”十三郎无可奈何，那人直走出极远，那妇人才道：“你莫笑我，你一直见我爬在地上不起，哎哟!”妇人又长叫一声，眼里流泪道：“我半边脸肿胀，那人打我一耳光，这会儿突突的跳着疼，你把衣衫撕一片儿，我好蒙住脸。”十三郎道：“这算什么，难道还怕吓到别人。”妇人道：“实在丑陋，你莫看。”十三郎道：“好吧。”随手撕下一截儿衣襟，道：“莫嫌弃。”他便往前走，那妇人将脸庞围着布巾跟在后面，十三郎心里道：“这恶贼，青天白日的便如此狂妄，我怎么遇不见，遇到便好好教训他一番。”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怒冲冲的。三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山下，正到路口他便要朝西边一条叉路口走，那男子道：“多谢恩公，请留名字来日谢恩。”后面的妇人道：“请留步，我一个人害怕，你能送我到家吗？”十三郎一时心里犹豫，骤然便听到一阵儿脚步响，异常急促。一队儿七个壮汉跑过来，为首的人一只眼睛裹着红布，他一见十三郎便问：“弟弟何处去，昨夜招待不周，还望海涵。”十三郎才要回答，那妇人却嚎啕大哭道：“你那该死的哥哥不来，差点儿教我丧命。”十三刀道：“谁欺负嫂子人呢!”妇人哽咽道：“一个强盗，居然说他叫白龙，一条天上飞的龙，真辱没其名，你替我讨个公道。”一个人道：“算了吧，俺哥一直躲他，你叫俺哥去，正是飞蛾扑火哩!”妇人倏地扯去蒙脸巾，抬着高高凸起的右颊，五个乌青指印，道：“你看我的脸，连我他也下得了手，何况我长这么大爹娘也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十三刀脸上现出悲哀神色说道：“平安就好。”十三郎蹙眉道：“我去讨个公道。”他才斜跨出一步，十三刀说：“如此实在感谢，请贤弟莫急，我们一起从长商议。”十三郎不屑他说，恨恨的看他一眼，十三刀竟毫无察觉，又说：“普天之下，也许便他最难对付，且同名同姓者比比皆是，你一个人千辛万苦去找他，据说他萍踪无迹，你怎么去找?依我说，凡事不必刻求太急，我保证三日内便有消息。你虽然目空一切，但我还是告诉你谨慎从事，我便是失败的例子。须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妇人失声道：“你的眼睛便是他伤的，这是怎么回事?”十三刀仰面朝天道：“不必说了，徒增痛苦。我从来也不告诉人。”便吩咐那六个人护送嫂嫂，一路小心。自己却往西走，与他们背道而驰，待他们渐走得远，十三刀黯然道：“我和他丈夫本是一起长大，幼时候的玩伴，他们一家凭卖豆腐为生，他大我三岁，便叫他哥，这二年便没有来往。”十三郎心里道：“这倒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十三刀前面走，他施展轻功，疾走似飞，其时天色明朗，四处鸟啼花香，大道旁树木茂盛，须臾之间便翻过一道山脊，行二十里路，十三郎便望见一座低矮山峰，奇石嶙峋。山腰间一排儿白房，厦房伸出三间，高大整齐，黑瓦朱檐，大牖黄褐色四开门，宛如一宫殿，庭院一片儿平坦，立着三五个彪形大汉。十三刀直奔而去，风驰电掣，踏上一条羊肠小道，倾刻便来到大门前，他面红气喘，那几个汉子一惊，忙躬身道：“哥哥回来啦！”一个青年站在十三刀身旁，眉清目秀，穿一件灰布长袍，斯文如书生，因亲眼见到他凌空飞奔，心里都十分的敬佩。一齐客客气气道：“请上座。”两个人在一张大桌旁相对坐下，一个大汉便端上两碗茶，陶碗粗糙极大，水绛红，茶叶大的似榆树叶，闻得浓浓沁人心脾的清香，喝一口却苦如黄连水。十三刀一口气喝完两碗道：“多谢贤弟肯出手相助，我却有事不能相陪，你便自己一个人住，那几个人住在另一厢房，你有事尽管开口，吃喝自有人送来，你喜安静，绝无人打扰。我三日内必有音信，你自思对策。”十三刀说罢，放下茶碗，霍的站起身揖手而别，十三郎送出门外，他便急急忙忙一阵风般去了。一会儿便有人端上五个菜，獐子腿，獾猪肉，野鸭，甲鱼汤。一大坛陈年竹叶青酒，十三郎吃不下一半儿菜，便饭饱，酒也饮一碗，入喉温润，酒劲颇烈。只觉得头有一点儿晕，便起身四处转悠，几间屋内墙壁雪白，地面方砖铺砌，但空空荡荡无甚物件，就一张大核桃木床，也未刷漆，灰灰的颜色，一张草席上一床叠放整齐的棉被，红被罩上绣一只金色凤凰飞舞。十三郎寂寞的在屋里转了几圈儿，便又靠在高背木椅上发一会儿痴，心道：“这十三刀也是身怀绝技之人，手下有这么多小卒，似乎也很有钱，却又如此狼狈，他的仇人一定很厉害，我只怕硬碰不得，也须得药他。”不一时却躺在椅上昏昏睡去，他梦见自己也不知在何地，仿佛在石洞里，师父最初收他为徒便住在山上，居住的草庵旁边有一个天然石洞，石洞宽阔极浅，师父教他打坐，自己便坐在洞外一块大石上一边读书，洞顶上方一棵树在裂开的二指宽石缝隙里生根长大，一丛青藤蔓延小树，正好遮阳。师父常常一个人几个时辰专注看书，动也不动。十三郎有时听见他一个人哈哈大笑，有时候听到他气得大骂，口里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偶尔探出头窥一眼，师父却正襟端坐，脸色严肃，仿佛那声音不是从他口里发出。他梦见自己又在那石洞里打坐，师父慢慢的踱进来：“累吗？”他说：“不累。”师父温和的说：“我好久都不见你了，你照顾好自己。”十三郎流泪道：“师父啊！你去那里了，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我也很想你。我当初埋葬你时，我便想，死去的一定不是我师父，是另一个人，我师父还活着他还活着哩!”师父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陪着你，你便不孤单我也不孤独，你去吗？”十三郎欢喜道：“我当然愿意。”他走出洞口，师父骤然脸色苍白，叫道：“孩子，还记得师父那句话吗？救死扶伤才是我门宗旨，勿忘勿忘。”师父忽然凭空不见，十三郎高声叫道：“师父啊！你等等我，千盼万盼才见到你，怎么就走了。”这时候十三刀走过来，他手上拎着一柄血淋淋的弯刀，狞笑道：“你看我的宝刀，我的刀可砍人如切瓜，我把你的脑袋割下来，你不会觉得痛。”他手持大刀便向他砍来，十三郎道：“你疯了吗？”只听他说道：“你才疯癫呢！我只有杀死你我才能好好活着，你永远也不懂我，永远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