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立国近百年,京城经过世宗和文宗朝的数次扩建,单就面积就已经由一开始的九里见方,扩展为现如今的三十六里,城墙从最里的皇城依次向外扩,足足有五层之多。若是从高处俯瞰,会发现整个京城被从皇城射出的两条宽足有二十丈的青石板马路,从正中间一分为二,加上横竖相交的道路,将京城划分为149坊。按照每坊常住千户近万人计算,单单这京城之中就聚集了一百五十万之众,这还不算往来的客商、进京述职的文武官员、不在户籍的丫鬟奴才以及流民乞丐等黑户,近两百万的人口,可谓是空前绝后繁华至极。
京城内张灯结彩的大肆庆祝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还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听说武帝近日来几乎三日就上一次太庙,将歼灭草原南院大王所属的这个伟大胜利,不厌其烦的一次次告诉给列祖列宗。前一次早朝,他更是一个高兴竟然说出要封王勃为王,没想到下面的文臣武将竟然就当真了,一次次的上表请求晋封,甚至还拟了好几个封号进献了上来。前一晚他思考了一宿,最后索性一狠心,心说既然要封,就一次性的到位,自己的称号是武帝,索性就给他定下武安郡王这样一个有点越制的爵位,不仅开本朝王族子弟因功再次封王的先例,还体现自己对于立下军功之人的荣宠,于是乎一大早就又过来告慰祖先。
五年前,文帝带着无比的遗憾以及无限的期许驾崩,临死之前自定庙号为文帝,同时还确定了继位者的庙号为武帝。文帝晚年自称离十老人,意指人生目标完成八九,而这让他耿耿于怀的一二,就只有武功这一块,虽然在位期间帝国从人口、经济、民生等方面都有了莫大的发展,几乎做到了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上古理想社会,可却没有尺寸的开疆拓土之功,甚至还屡屡在与邻国的争端中处于被动,这让他觉得受尽了屈辱,以至于至死还是念念不忘。
父皇驾崩之前的交代和告诫,让他继位之后一日不敢遗忘,为了让大元帝国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他励精图治的大力发展军事实力,以至于劳神费力的身心俱疲,渐有不支的迹象。可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认识到父亲临死前所说话语的睿智以及目光远大:大元看似繁荣富强,在普通人看来更是一个不可侵犯的庞然巨物,可是在草原人看来,只不过是一只越来越肥美的羔羊!所以能保护自己、让大元真正强大的唯有强大的军队,而大元若想一统河山,就必须要彻底的打败草原!
每当想起父皇垂死时的遗憾,他就会爆发出更大的建功立业的决心,也觉得自己处于一种不安全的状态中,这让他开始夜不能寐。于是这几年他顶住各方的压力大力发展军队,虽然也因此造成了些许民怨,但是却也终于有了效果,如今大元大军不仅战胜了宿敌草原骑兵,还是正面全歼,让燕南之地再无敌酋,怎么不让国人扬眉吐气,不让自己欣慰!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数次在睡梦中已经看到了大元的无敌大军征战天下,将金色龙旗插上草原王帐以及东海那尽是铜臭的金陵城中,最终一统山河的画面,这是他继位以来难得的几个好觉。
今日的朝会如预计的那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很快原北部军区大将军王勃要晋封为武安郡王的消息,就在这偌大的京城成为人尽皆知之事,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王,而且据说近期还要调入京城执掌禁军,皇帝的恩宠和信任可见一般。因此若说此刻京城之中最炙手可热之人,那就非这位新晋的武安郡王王勃莫属,若非当今武帝正值壮年,而他又非皇族嫡系血脉,又早早就走了太子的路子,估计此刻这京城之中最坐立不安的就得数是太子了。而随后的武安郡王册封大典,甚至还要比大胜草原鞑子的举国同庆要隆重的多,不仅皇帝亲自主持,太子还领着文武百官齐贺,让王公大臣们羡慕不已。需知打下了大元大半疆土的大元帅赵无忌,也只是在死后阴封为中山靖王,而受文帝荣宠近四十年的军方第一人成国公,也只是在死后阴封为诚意郡王,与这实权的武安郡王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大家也下来明白,并非王勃之功勋震古烁今,只能说现在的武帝对于军功实在是太过渴望了,因此以其说这是为了表彰功臣,还不如说是要宣泄一番压抑多年的苦闷,鼓励更多的文官武将为帝国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方不辜负他武帝的称号。
相比较于王勃封大将军王的举国同庆,北部军区的副帅宋天明升任北部军区大将军、征北侯,就要平淡的许多。但是皇帝的赏赐却是不少,而且颇有一番鸡犬升天的意味,就连宋天明那原本只是小妾,且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母亲,也被阴封为三品夫人,而正在军中效力,在此次大胜中立功不小的小儿子,也被调入京城担任太子府少保,虽只是一个五品的参将衔,却掌管太子的安全防卫,前途不可限量。一时河北宋家风头无二,什么家主主动退位让贤,什么乡民请求大将军衣锦还乡,为家族开枝散叶的戏码一一发生,好不热闹。
宋天明此刻可谓是老怀欣慰,心里好不得意!他随时豪门庶子,但是年少成名,可是却也因此引发嫡脉的不满,被打发到小地方为官。就当他以为自己就将这样了此一生的时候,一件事彻底的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任职的郡城被草原突袭,好在身为都尉的他反应及时,才没有城破。接下来,在他的带领下,草原数万大军围城半月却无法破城,不得不就此退走。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获得任何的功劳,因为草原大军来的太过突兀,之前又有大量周边民众聚集城中躲避兵灾,因此围城之后可谓是饥殍遍野,最终竟然活活饿死战死城中大半人马。此战过后,就有言官就此事弹劾于他,说他不仁不义,枉为读书人,而家族也不为他说话,反而是落井下石,让他竟然因此被贬到边城,成为一支由囚犯组成的囚军的监军,说白了就是敢死队督战员,还嘲笑说这也符合他的不仁不义冷血无情本性。
他本来已经放弃挣扎了,毕竟花费十数年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竟然在那样的情景下,连同尊严荣誉一起被践踏了个彻底,他没有又一个十年去努力去奋斗了,而且家族也因为害怕得罪朝中势力,放弃了对他的栽培,他此生只能在那鸟不拉屎的边关了此残生,求一个善始善终就是此生最好的结果了。可是后来边城时来运转,在一群年轻人的带领下,依靠护商迅速崛起,而自己的监军位置也是水涨船高,最后更是达到正四品高位,也算是地方文武大员了。可是他对此一点都不满意,凭什么他一个世家子弟,要被一群囚犯出身的泥腿子领导沾他们的光?凭什么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取得了那么大的功绩,却总是得不到认可,还被同为世家子弟归为堕落那一类……
这一切终于在他知天命之年有了转机,当时的军方乃至是皇帝之下第一人成侯找到了他,开门见山的许诺,只要他配合调查清楚囚军所有的事,他保证会让他脱离苦海,从此飞黄腾达。他没有任何疑虑地的就答应了,毕竟出卖一伙本就不是一路人,甚至自己早就从心底唾弃和看不上的人,真的是没有丝毫的负担。在他的全力配合下,成侯很快就调查清楚了囚军所有的秘密,而他也顺利的带着自己的人,登上了成侯的那条大船。后来的事情虽说大大超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机会很快就如约来临,草原鞑子竟然截杀了作为和平使者出访的燕王,导致两国全面交战,而囚军的那群泥腿子也在成侯的巧妙安排下以及自己的配合之下,精锐尽数远征草原,最后不出意外的落了一个全军覆没的结果。而他却因为平叛和驰援有功,在那件事之后,先是升任特别军区的副帅,然后又随着王勃一起调至北部的另一个军区。此后十年,他作为王勃的心腹,水涨船高的逐渐升为北部军区的副帅,现在更是被重用为帝国最强大军区的大将军,可谓是老骥伏枥的典范。
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命好,而是自己的小心谨慎和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在这如履薄冰的官场青云直上。此刻他在家族内部的大肆庆贺之后,正在书房等着自己的幼子前来,这几日他发觉这个自己寄予了最大期望的儿子,好像一直都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若是平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个儿子虽说已经入了而立之年,却一直好静不好动,有时就连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猜摸不出他的心思。可是此刻是在京城,他又是要入太子府就职,可就不能大意了,毕竟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祸及家族,所以他必须要在离开就任之前,好好的告诫和教导他一番。
宋之山的军事才能是他近十年来仅见的,可以说他能有如今的权势,他居功至伟,这也是他如此看中他的原因所在。虽然平时沉默寡言的犹如一个文人,但是一旦到了战场却是另一翻模样,因此明明是个文武双全的将军,世人却一直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依靠祖荫的儒将。可是宋天明却并不担心,虽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但是自己已经趁机将他的后路安排妥当,在这京城之中又是处于未来权力的中枢,相信以他的才能和稳重,必将很快就能出人头地,到时候青出于蓝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他宋家就不愁再繁盛数十年。
“父亲,您找我?”一个中年人推门而入并恭敬的说道。
“山儿,你我父子谈话,不需要如此客气。”宋天明端起茶杯,示意他坐在他下手边说道。
“父子人伦,礼之所求也。”宋之山却只是站着的恭敬道。他近几日一直觉得有好多的话,想要说与父亲听,因此就算是父亲不找他,他也会在之后主动求见的。
“这几日为父见你一直郁郁寡欢的,可是遇到了烦心事?”宋天明知晓儿子的秉性,于是也不强求的任凭他站着。
“父亲也不是不知道,山儿这十年来一贯如此的。”宋之山回答道。
宋天明知道,十年前的那件事,一直是父子之间过不去的梗,早些年的时候他还会训斥一番他,只是这些年来有所收敛,或许是因为习惯了,也或许是有所愧疚。但是宋天明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前程为了家族,做了一个正确的判断和选择。但是儿子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什么错,他护送囚军残属至流放地,是因为十年的情义,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但是他越是表现的如此重情重义,就越是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但是他不想发泄怒火了,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又有自己的主见,也不是一个愣头青的莽撞性格,现在更是此次全歼草原十万大军的首功之臣,只是被自己出于需要全部占据了过来。
“此次大胜,若非你领军深入敌后,牵制并吸引草原大军主力,为父也不能轻易将其围歼,你当居首功,只是……”宋天明不动声色的说道。
“父亲,你我父子一体,一荣俱荣,我只不过是设计了一个诱敌深入的法子,一切都是父亲大人和王爷临机决断指挥得当。”宋之山面色一恭的回答道。
“你有如此认识,为父很是欣慰!当今圣上心有四海,今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好了这些事今日就不说了。为父过几日就要返回北地了,只是一直放心不下你。”宋天明表情变动严肃的说道。
“父亲放心就是,职责上的轻重,山儿知道。”宋之山仍旧是恭敬的说道。
“山儿,为父费尽心思才将你安排在太子府,可不是为了让你只是尽职办差。”宋天明听着儿子顺从的话语,却好像变得不开心似得,将茶杯重重的放在茶几上,表情凝重的说道。见儿子这次只是不说话,就又继续说:“我知你不好权力,但是你要记住,你是宋之山,河北宋家的宋之山。”
“父亲你可曾愧疚过?”宋之山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着父亲问道,将一直端坐的宋天明问的就是一愣。
“混账东西!为父为何要愧疚!“宋天明被刺激的就是眼角跳动,拍案吼道。
“前不久有边城之人求见于父亲,所求之事对于现如今的父亲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明知我本意是去到那里的……。“宋之山只是自顾自的说道。
“幼稚,你以为那里之事是你我父子能够左右的了么,其中的牵扯的方方面面你岂能不知?“宋天明怒其不争的语气轻拍着茶几说道。
“我倒是觉得父亲多想了,对当年之事心中有愧!只是当年您人微言轻,无法左右全局只能随波逐流,但是如今你是大将军侯爷,完全有能力保边城安宁。他们已经走了十年,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宋之山说道。
“害怕?哼,为父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又何曾会害怕!“宋天明不屑的说道。
“那你为什么十年都不曾去过那里?为什么明知他们的现状却不帮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那里,难道您认为我会敌不过那些流寇土匪?若是他们还活着,又何至于……“宋之山联珠般的问道。
“逆子,你有此等想法,我宋家非断送在你手不可!你平素里与边城有所联系,接济囚军之人,我就当是你心地善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见宋之山仍旧是自顾自的想要辩解,气急的就是颤抖的起身,此刻哪里有半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模样,然后抓起一旁的茶杯,奋力的就是朝着扔了出去。
“父亲息怒!父亲不爱听孩儿说起他们,那孩儿就不说,还请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宋之山还未说完,就感觉额头一疼,却是被一只茶杯迎面击中,而父亲则是已经满面怒容的站起身,只是喘着气的直视着自己,于是赶紧跪下并劝慰道。
“在你眼中,为父难得就是那般不仁不义?也是,为父枉为人父,愧为人夫,与禽兽无异!”宋天明看着虽然口里安慰,但是却丝毫没有改色的儿子,颓然的软坐在椅子之上,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的说道。
“父亲从来就是孩儿眼里的榜样。”
“榜样?你又何必说此违心之言?当年若非你娘将你藏起,只怕你……”
“当年绝境,父亲若不如此,只怕我大元已经是山河破碎了!”
“可是普天之下都说父亲是禽兽!两万余人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三千兵丁,高墙之内易子而食,杀妻资饷……呵呵……现在想想,确实与禽兽无异!”
“父亲……”
“父亲当时以为这是古今未有之大功,可是当年朝堂上一句人之于禽兽几何?旦夕之间矣!不仅将数万人的牺牲给葬送的点滴不剩,三千为国杀亲杀友以杀敌的悲痛男儿,却被归于禽兽!你可知父亲当时如何作想?”
“父亲自然是痛惜万分!”
“不,父亲当时毫无知觉,心早已经麻木了,也早已经痛的没有知觉了,知道最早被吃的是谁么?你的弟弟!那时候他才五岁还是六岁,只因为他是将军的儿子,正因为他在将军眼里除了振奋几近崩溃的士气之外毫无用处。你母亲知道那样下去肯定会轮到你,于是提前将你藏起来,我知道你藏在哪里,可是……我对不起你可怜的母亲,不过你应该感激她,你是幸运的,因为你大概是当年存活下来的人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吃人肉而活的吧。”
“父亲,我……”
“没有绝世功勋,还划为与禽兽无异,当时没有麻木的人没有疯,当时都已经死了,即使偶尔还有喘息的,也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可是为父不甘心!其实我很欣赏囚军,也很感激他们,当年也只有同病相怜的他们会收留我们这群禽兽。”
“那我们不就更应该感同身受,……”
“其实是我希望他们能够感同身受!可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只是坏人,而我们却是禽兽!你知道么,禽兽是永远不能变成人的,努力一辈子,驯化一辈子,也只不过得一个少通人性的评价,即使那样也已经是顶天了。”
“他们并没有瞧不起我们,将军们还……”
“难道说出来就是瞧不起么?你难道感受不到他们看父亲的眼神,难道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你难道不清楚他们对我们的排斥么……。他们怎么就不会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们虽然做了禽兽不如的事,可是如果是禽兽,谁又能做出那么禽兽之事?看到他们的成长与蜕变,为父却越来越觉得心虚不宁,我羡慕甚至是嫉妒他们。”
“那您为何从不与人说出来?”
“有用么?禽兽主动套近乎,人们会怀疑你是不是想吃了他们甚至是同化他们,离你远远的已经是客气。若你是为父,当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从此你可以褪去禽兽的身份,重新为人,甚至成为一个英雄,你会怎么做?其实你说的对,我愧对囚军,为了不在活着的时候再次陷入愧疚,我选择了眼不见为净,既然他们知道真相之后会痛苦,那就让他们不知道真相。”
“可是……可是……孤儿寡母何辜?”
“当年之事,你如今应该也大概知晓,为父也只不过是一个有所祈求的棋子,又有何抉择?也正因为此,所以你去护送他们,我才会默许。”
孩儿竟不知有此内情,孩儿……
“之山啊,你已过而立之年了,将来宋家也必将交到你手里,不论是为将还是为长,此等幼稚想法今后万万不可再有!战争从没有正义之分,人命也无多少贵贱之分,但是人有正义有贵贱,杀一人而全九十九人,与杀四十九人而全五十一人,其实无异!当年之事已然成为你我父子之间的梗,为父这十来年一直尝试化解,却收效甚微,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是并非为父有意避让,实在是为父已经没有那个精力与你计较那些旧事的对与错。如今为父将你安置于京城,是因为这京城之中,就连贩夫走卒门童杂役,都不如你这般的幼稚!你不妨多在这京城的茶楼酒肆,去听听他们是如何评论时事,切不可冲动行事。“宋天明平复了许久,才语重心长的说道。
“父亲……山儿明白。“宋之山见此只好不甘心的如此回复道。
“太子年轻有为,你好好辅佐必定前程远大,为父已经老了,唠叨不了你几年了。其实为父希望自己永生不死,并非害怕死亡,实在是无脸面对你娘亲,面对你的弟兄姐妹。为父死后,你有能力照顾谁帮谁,都由得你去,但我只有一个要求,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肩上的担子,别做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别让宋家千年的荣光毁在了咱们父子之手。“宋天明再次告诫道。
“父亲放心,山儿定会以家族为重!“宋之山说完就是磕了个响头的转身而且,只留下宋天明一声尝尝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