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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淳朴的乡居风情

庄园里敦厚淳朴的乡情民风无疑显示村居优于城市生活,接下来笔者应当向读者介绍这户人家的亲戚兼邻居、当教区长的比尤特·克劳利牧师和他的太太。

比尤特·克劳利牧师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戴一顶宽边教士帽,笑口常开,在郡里远比他那位准男爵老兄得人心。念大学的时候,他在基督堂学院赛艇队里划尾桨,而且牛津市民中所有高明的拳师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还把自己对拳击和运动的爱好带到业余生活中去;方圆二十英里内没有一场拳斗他不到场,全郡任何一次赛马、追踪比赛[166]、帆船比赛、舞会、选举、欢迎贵宾来访的盛宴乃至任何一顿美餐,他都有办法参加。即使离教区长住所二十英里以外,在法德尔斯顿或罗克斯比或沃普肖特庄园,只要郡里所有与他要好的显贵府第有宴会,你都能看到他的枣红母马和车灯。他有一副好嗓子,能唱“南风吹来一天白云[167]”,往往在合唱中拔高嗓门来一个“叫头”,赢得满堂彩声。他常穿一件芝麻呢上装骑马率犬出猎,而且是郡内的一名钓鱼高手。

教区长的妻子克劳利太太是个短小精悍的女人,那位可敬的牧师的布道讲演稿都出自她的手笔。她善治家政,大部分时间和她的几个女儿待在一起,教区长住所内的事全由她作主,而在家门以外却很聪明地给她的丈夫以充分的自由。牧师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出门都不成问题,他爱在外面吃多少天饭也没人管,因为克劳利太太惯于精打细算,知道红葡萄酒的市价。她出身在好人家,父亲是已故的赫克托·麦克塔维希中校,当年在哈罗盖特赛马博彩中她和母亲一起把赌注押在比尤特的马上,赢得了他的心。自从比尤特太太把钦设克劳利镇的年轻教区长抓到手以后,她一直是牧师精明能干的贤内助。然而,尽管太太治家有方,牧师却老是负债。他大学里欠的账(那时他父亲还在世)至少得还十年。一七九×年,这些债务刚刚还清,他立刻以一百比一的赔率赌人家二十镑,认定一匹名叫“袋鼠”的马必输无疑,结果该马偏偏在德比大赛上夺魁。教区长不得不举借逼人破产的高利贷填补亏空,从此老是在那里苦苦挣扎。他的姐姐时不时地接济他一百英镑,然而他的希望无疑都寄托在老小姐升天这一点上——到那时,“天打雷劈的,”他常这样说,“玛蒂尔达怎么着也得把她的财产留给我一半。”

由此可见,凡是两兄弟彼此不和的一切理由,在准男爵和他的弟弟之间一条也不缺。在无数家务纠纷中,皮特爵士总是占上风,而比尤特始终处下风。小皮特非但从不狩猎,还在他叔父的鼻子底下成立了一个独立派教徒的会馆。诸位已经知道,罗登将继承他姑姑克劳利小姐遗产的大头。这些银钱出入的层层纠葛,这些在生死问题上打主意、以财产未来归属为目标的明争暗斗,能使同胞兄弟在名利场上彼此爱得难解难分。例如,我就知道有那么老哥儿俩,恺悌友爱长达半个世纪,后来为了一张五英镑的钞票竟把手足之情毁于一旦,想到在讲究实利的人中间爱却原来就这么美妙而且持久,实令人赞叹不已。

不能设想,像瑞蓓卡这样一个人物来到克劳利庄并逐渐赢得合宅上下的好感,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对此会毫无觉察。庄上的牛里脊肉够吃多少日子;大换洗中洗好了多少布物;南面一行栅篱上结了多少桃子;准男爵夫人生病时服了多少药——比尤特太太无不一清二楚,在乡下这些都是某些人极其关切的事情——所以我说,比尤特太太对庄上新来的家庭女教师过去和现在是何许样人必然要进行十分周密的调查。在教区长住所和庄上的仆人之间关系一向挺友好。前者厨房里随时都有一大杯黄啤酒招待庄上的下人(他们平日喝的饮料淡得可怜),——因而教区长太太对于庄上每酿一桶啤酒用多少麦芽了如指掌。庄上和教区长住所的下人之间关系密切,不下于双方主子间的亲谊;通过这些渠道每家都对另一家的情况十分熟悉。顺便提一下,这可以说是一种普遍现象:当你和你的兄弟和睦相处时,你对他的事情不甚了了;在你们反目以后,你对他的收入支出反倒洞若观火,简直像个包打听。

瑞蓓卡到职后,很快便经常出现在比尤特·克劳利太太从庄上获得的动态快报中。快报的内容大体如下:

小黑猪已宰杀——重若干英石[168]——肋肉已腌起来——猪肉布丁和一条猪腿作了晚餐——马德伯里的克伦普先生与皮特爵士商议把约翰·布莱克默投入监狱事——皮特先生参加非国教礼拜会(附全体与会者名单)——准男爵夫人依然老样子——两位小姐和家庭女教师在一起。

随后的报告是:

新来的家庭女教师能干得少见——皮特爵士对她十分赏识——克劳利先生同样如此——克劳利先生为她念宗教小册子。

“好不要脸的小妮子!”短小精悍、面色黧黑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说。

再后来的报告则是:

家庭女教师真会笼络人心,谁都说她好——她为皮特爵士代写书信,办事管账——全家人,包括准男爵夫人、克劳利先生、两个小女孩在内,无不对她言听计从。

克劳利太太对此作出的反应是宣称这小贱人诡计多端,心怀叵测。于是,庄上有什么动静在教区长住所都成了重大话题,而比尤特太太雪亮的眼睛能洞察发生在敌营中的一切——除了确实发生的每一件事外,甚至还有许多没有发生过的。

下面是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寄往契绥克林荫道致平克顿小姐的信——

寄自钦设克劳利镇教区长宅院,一八××年十二月

亲爱的女士:

虽则我已多年未能亲聆您如灌醍醐和无比珍贵的教诲,然而我对您老校长和契绥克亲爱的母校始终怀着最深切、最崇高的敬意。但愿贵体康泰。社会和教育事业离不开平克顿女士,您一定还能为之作好多好多年的贡献。当我的朋友法德尔斯顿夫人提到她的几位千金需要导师指点时(尽管我为经济条件所限,不能给小女请家庭教师,但我难道不是在契绥克受过教育的吗?),我不假思索地表示:“除了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平克顿小姐,我们还能向谁求助?”总而言之,亲爱的女士,您有没有合式的人选可以为我那位好心的朋友和邻居提供服务?反正除了您挑中的人,她不会聘用别的家庭女教师。

我亲爱的丈夫荣幸地要我转告:他认为只要是从平克顿女校出来的一概都好。我多么希望能把他以及我那几个心爱的女孩介绍给我年轻时的良师益友、受到我国伟大的词汇学家高度赞许的平克顿女士!您如果有机会来汉普郡,克劳利先生要我表示:他希望您能光临我们这个乡下教区长住所。寒舍虽然简陋,却其乐融融。

对您十分崇敬的

玛撒·克劳利

克劳利先生之兄,那位惜乎与我们缺乏手足之情的准男爵,为他的两个女儿请来一位家庭女教师,人家告诉我她曾有幸在契绥克受业。我听到了这样那样一些有关她的闲话。由于我极其关心我那两个亲爱的小侄女,尽管我们两家存在分歧,我仍希望她们和我自己的孩子交往;再者,对于您门下的无论哪个学生,我都深表关切,——故而,亲爱的平克顿小姐,请把那位小姐的来历告诉我,看在您的分上,我亟欲给她一些友好的帮助。——玛·克又及。

下面是平克顿小姐致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的信——

寄自契绥克约翰生楼,一八××年十二月

亲爱的夫人:

惠函奉悉,不敢迟复。从事我这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最大的快慰莫过于发现我那份母亲般的爱心居然也能赢得感情上的回报,还认出可爱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原来就是当年我的一位优秀的学生、充满活力而又多才多艺的玛撒·麦克塔维希小姐。令我高兴的是,您在我校时的同龄人中,有许多位现在又把她们的女儿送来接受我的调教。倘若您自己的几位千金需要我的诱导,我会感到十分高兴!

我请您向法德尔斯顿夫人转达我对她的敬意和问候,同时我荣幸地在此向她推荐我的两位朋友:塔芬小姐和霍基小姐。

这两位小姐都完全能胜任希腊文、拉丁文、希伯来文入门的授课之职,也能教数学、历史、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地理,甚至可以上音乐课(包括声乐、器乐)和舞蹈课(毋需求助于舞蹈教师),同样还能传授自然科学基础知识。在运用地球仪方面她俩都很熟练。此外,塔芬小姐是已故托马斯·塔芬牧师(剑桥大学圣体学院院务委员)之女,她还能讲授古叙利亚文及宪法基本知识。但由于她才十八岁,容貌极其娟秀,聘用这位小姐可能会遭到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爵士家眷的反对。

而另一位,勒蒂霞·霍基小姐,外貌并不出众。她现年二十九岁,脸上颇多麻点,走路呈跛相,红头发,略有些斜视。两位小姐在品行和宗教方面都具备一切美德。她们的待遇自然应与她们的才具相当。请代我向比尤特·克劳利牧师先生谨致谢忱和敬意。

亲爱的夫人,我引以为荣的是能充当

您最忠实和恭顺的仆人

芭芭拉·平克顿

来信中提到的议员皮特·克劳利准男爵府上的家庭女教师夏普小姐,曾是我的一名学生,我并不想说她的什么短处。虽然她的容貌不讨人喜欢,但我们对于造化的安排是无能为力的。虽然她的父母名声不佳(她父亲是个画家,几度破产;她母亲更是歌剧院的一名跳舞女郎,我后来获悉此事方始大吃一惊),不过她的才能着实可观,我也并不后悔自己出于恻隐之心收留了她。当初别人向我介绍她母亲时,只说那是位法国女伯爵,在上次革命恐怖时期被迫流亡异国;可是事后我了解到,那是一个层次极低、品行极差的女子。我担心的是,她的劣根性有朝一日竟被证实遗传给了她那不幸的女儿,而我是看那姑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才接受下来的。不过,迄今为止我尚未听说她有什么不端的行为,而且我相信,在卓越的皮特·克劳利爵士周围那样高雅上乘的圈子里,不存在任何因素会对她的品性产生不良影响。又及。

下面是瑞蓓卡·夏普小姐写给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的信——

我已有好几个星期没给我亲爱的爱米莉亚写信了,因为我称之为“枯燥庄园”的这个地方实在乏善足陈。用作饲料的大头菜收成是好是坏;一头养肥的乳猪重十三英石还是十四英石;用甜菜喂养牲畜长得快不快——这些跟你有什么相干?

自从我上次给你写信以来,每一天都跟它的前一天毫无二致。早餐前陪皮特爵士(他总是带着一柄草铲)一起散步;早餐后在教室里上课(且不说教得好不好);课后为皮特爵士代读代写涉及讼事、租佃、煤矿、运河的各种文件(我成了他的秘书);正餐后听克劳利先生讲道或陪准男爵玩巴加门,不论用哪一种方式打发时间,爵士夫人都同样毫无表情。近来她身体不好,于是有一位年轻的医生格劳伯常来庄上出诊,她反倒变得不那么无精打采了。依我看,亲爱的,年轻女子根本不必担心没人瞧得上自己。那位年轻的医生向你的一个朋友暗示,如果她愿意成为格劳伯太太,将使格劳伯医生的诊所增光添彩!我对这个冒失鬼说,他的诊所有镀金的杵子和研钵作装饰已经足够;好像我生来只配做一个乡村医生的妻子似的,真是莫名其妙!格劳伯先生挨了这一顿抢白,回家颇觉不适,吃了一服退烧药,现已痊愈。皮特爵士对我的做法大加赞赏;要是他的小秘书给人挖走,他大概会感到遗憾的。我相信这老不正经挺喜欢我,因为他对女人骨子里是见一个爱一个。嫁人,我压根儿没想过这回事儿,更不会去嫁一个乡村医生!我又不是从未遇到过……不,不,谁也不会这么快便忘却我不愿再提的那些往事。还是回过头来再说枯燥庄园。

从某个时候起这座庄园不再单调枯燥了。告诉你,亲爱的,克劳利小姐乘坐她的肥马豪华车,带着肥胖的仆从和长毛矮脚胖小狗来了。伟大、富有的克劳利小姐,她的七万镑财产每年生息百分之五,她的两个弟弟奉若神明的便是这样一个人,或者毋宁说就是这样一笔钱。她看上去实在像个随时可能中风的可怜虫,难怪她的弟弟总是为她提心吊胆。可惜你没有看到他们争先恐后给她搁靠垫、端咖啡的那股殷勤劲儿!“每次我到乡下来,”这位富于幽默感的女财神说,“总把我那个马屁精卜礼格斯小姐留在伦敦。反正这里有我的兄弟拍我的马屁,亲爱的,瞧那一对儿多卖劲儿!”

她来到乡下,我们的庄园至少一个月大门洞开,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是沃尔坡尔老爵士死而复生了呢!庄上宴会不辍,出门动辄驷马高车,听差们都换上簇新的鹅黄色制服,我们餐桌上有的是波尔多红葡萄酒和香槟,仿佛我们天天都喝这些似的。教室里点的是真正的蜡烛,炉火使我们感到温暖如春。给准男爵夫人穿上的是她所有服饰中最鲜艳的豆绿色衣裳,我的学生则奉命脱去粗厚的皮鞋和又窄又旧的苏格兰格子呢外衣,换上丝袜和薄纱连衫裙,那才像衣着入时的准男爵小姐。昨天露梓哭丧着脸回到家里,一副狼狈相,原来她宠爱的一头威尔特郡大母猪把她撞倒,踩坏了她最漂亮的一件紫色绸衣服。这件事若是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前,皮特爵士非把她骂得狗血喷头不可,还要赏那小可怜几个巴掌,罚她一个月只能喝淡水吃面包。而这一回爵士只说了一句:

“等你姑姑走了以后我再收拾你,小姐,”然后哈哈大笑,完全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但愿他的怒气在克劳利小姐离去之前便告消释。为露梓小姐着想,希望能如我所愿。想不到金钱还有如此消灾弭祸、平气败火的魔力,怪不得人见人爱!

克劳利小姐和她那七万镑家私还有一种可喜的效力,这从克劳利两兄弟的言行上看得出来。我说的是准男爵和教区长两兄弟,并非庄上本宅的两兄弟。前面那对兄弟一年到头彼此仇恨,可是在圣诞节期间却变得相亲相爱。去年我写信告诉过你,那个可恶的赛马迷教区长惯于在教堂里指桑骂槐地冲我们发表愚蠢的布道演说,而皮特爵士则以鼾声大作来回敬。克劳利小姐来了以后,这类唇枪舌剑的较量也就偃旗息鼓,庄上的人与教区长一家互相走动,彼此串门;牧师和准男爵在一起谈论养猪、偷猎和郡内的事务,气氛极为祥和,完全没有平日那种些许鸡毛蒜皮都能掀起轩然大波的好斗架势。我相信一定是克劳利小姐不愿听到他们吵架,并发誓如果他们惹她生气,她就把财产遗赠给希罗普郡的克劳利。其实,希罗普郡的克劳利家倘若是些聪明人,他们恐怕已经坐收渔翁之利。但希罗普郡的克劳利先生是一位教士,和他的汉普郡本家是同行。以前有过一回,克劳利小姐因她的两个弟弟不听劝阻,一怒之下逃到希罗普郡去了;可是那位教士墨守古板的道德观念,把克劳利小姐气得七窍生烟。我猜想他准是在家里也讲经布道做祷告,老小姐才没有把扬言付诸实施。

克劳利小姐一到庄上,我们的布道书便统统收起来,她讨厌透顶的皮特先生觉得自己还是去伦敦为宜。相反,那个纨绔子弟——被叫做“胆包天”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克劳利上尉却登场了,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好吧。

这位公子哥儿身材非常魁伟。他有六英尺高,声若洪钟;谈吐中常带粗话,总是把佣人们支来使去忙得团团转,可他们还是把他奉若神明,因为他出手非常大方,仆从们什么都愿意为他干。上星期有个执达吏带了一名下手从伦敦来拘捕上尉,差点儿送了性命。庄上的守卫发现他们在林苑围墙附近探头探脑,形迹可疑,便把这两个人痛打一顿,浸入水中,并准备开枪把他们当偷猎者干掉,后来还是被准男爵阻止的。

我看得出,上尉打心眼里蔑视他的父亲,称之为老笨蛋、老俗物、乡巴佬,还有其他不胜枚举的雅号。他在女士中间名声坏得吓人。他把几匹出猎时骑的马带回家来,跟郡里的乡绅们过从甚密,随心所欲地请人来吃饭,而皮特爵士却不敢说一个不字,生怕得罪了克劳利小姐,担心在她中风去世时失去自己的一份遗产。要不要把上尉恭维我的话告诉你?我一定要说,这实在太妙了。一天晚上,我们庄上居然想起要跳舞了;来宾有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爵士一家、翟尔斯·沃普肖特爵士和他的女儿们,另外还有多少人我也闹不清。我听见他说:“嚄,那小妞儿长得真不赖!”他指的正是鄙人;接着他还赏脸和我跳了两首曲子的乡村舞[169]。他在那些青年乡绅中间可谓如鱼得水,他们一起纵酒、打赌、骑马出游、谈论狩猎和枪法;但他认为乡下姑娘“真没劲”,我觉得这话不能说毫无道理。你真该瞧瞧她们打量我这个苦命人时目光有多么轻蔑!她们跳舞的时候,我坐着一本正经地弹钢琴。可是另一个晚上,上尉脸红红地离开餐厅来到客厅里,见我在弹琴,便带着满嘴粗话大声嚷嚷,说这屋里数我舞跳得最好,接着发了一个毒誓,一定要从马德伯里雇一批乐师来拉提琴伴舞。

“我来弹一首乡村舞曲,”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当即自告奋勇说(她是个矮小、黑脸、缠头巾的老妇人,有点儿伛偻,一双眼睛闪烁不定);当上尉和你那可怜的小瑞蓓卡一曲舞罢时,你知道吗?她居然对我的舞步表示赞赏,使我受宠若惊!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听说过——自视甚高的比尤特·克劳利太太,堂堂逖普托甫伯爵的亲表妹,除了她的大姑子到乡下来的日子,平时从不屈尊去看望她的嫂子准男爵夫人。可怜的爵士夫人!这些日子庄上喜气洋洋,一片欢欣,她却大部分时间在楼上吃药丸。

比尤特太太突然间对我青眼有加。“我亲爱的夏普小姐,”她说,“您干吗不带您的学生到教区长住所来?她们的几个堂姐见到她俩一定非常高兴。”我知道她的用意。比尤特太太指望免费得到一名老师教她的女儿弹钢琴,然而克雷门蒂先生在契绥克可不是白教我们的。她在打什么算盘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她向我和盘托出一般。但我会去的,因为我拿定主意广结善缘——一个可怜的家庭女教师,举目无亲,又没有靠山,舍此还有什么办法?教区长太太拚命恭维我,说我的学生学业大有进步,她以为这样无疑能使我动心。可笑乡下女人的头脑之简单!其实我的学生关我屁事!

最亲爱的爱米莉亚,人家说你送给我的印度薄纱和粉红色绸子衣服穿在我身上挺好看。如今它们已被我穿得相当旧了;可是,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穷姑娘哪里做得到衣着常新?你真是太幸福了!你只消坐车上一趟圣詹姆斯街,你要什么,亲爱的妈妈就会给你买什么,谁有这样的好福气?再见,最亲爱的小姑娘。

对你怀着挚爱的

瑞蓓卡

两位布莱克布鲁克小姐(海军将领布莱克布鲁克的女儿)身穿来自伦敦名店的服装;当罗登上尉挑选我这么个穷教师做舞伴时,亲爱的,我希望你能看到这些名门千金脸上的表情!我把当时的景象画在这里。这便是她们的尊容。再见,再见!又及。[170]

我们的机灵鬼瑞蓓卡一下子就把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耍的花招看穿了,而牧师太太听夏普小姐答应去拜访教区长住所后,还敦请无所不能的克劳利小姐在皮特爵士面前进行必要的斡旋。那位乐于成人之美的老小姐自己雅好寻欢作乐,也爱看到她周围的人个个开开心心,所以极表赞赏,十分愿意促使她的两个兄弟捐弃前嫌,相亲相爱。于是说妥两家的孩子今后应常来常往,而只要有快乐的和事佬在那里维持和平,这种友好关系当然会继续下去。

“你为什么邀请那个无赖罗登·克劳利上咱家去吃饭?”教区长责问他的太太,那时他们两口子正穿过林苑回家去。“我可不欢迎这家伙。他总是居高临下把咱们乡下人当黑蛮子看待。你怎么款待他都不讨好,除非给他喝我的黄封口葡萄酒,可这酒每瓶就得花掉我十先令,但愿他不得好死!另外,他的名声臭不可闻:他是个赌棍;他是个酒鬼;他是个五毒俱全的浪荡子。他在决斗中杀过人;他债台高筑;他从我和我的家人手中抢走了克劳利小姐的大部分财产。沃克西说玛蒂尔达在遗嘱里,”说到这儿,教区长冲月亮扬了扬拳头,同时夹着一声极像咒骂的话用哀伤的语调补充道,“给了他五万;剩下可分的不超过三万镑。”

“她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久了,”教区长太太说。“我和她离开餐桌退席时,她脸上通红通红的。我不得不给她把身上的衣带松开。”

“她喝了七杯香槟,”牧师压低嗓门道,“而且我哥哥招待我们的还是蹩脚香槟,简直是成心毒死人——你们妇道人家反正什么也不懂。”

“我们哪里知道,”比尤特·克劳利太太说。

“她在餐后喝樱桃白兰地,”牧师先生继续道,“还和咖啡一起喝橙香酒。即使喝一杯给我一张五英镑的钞票我也不干,那玩意儿会引起胃灼热送我的命。她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克劳利太太,她肯定已不久人世,凡是血肉之躯都受不了!我愿以五赔二打赌:玛蒂尔达不出一年就会呜呼哀哉。”

教区长和他的太太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心里盘算着这些非同小可的大问题,不免想到自己的债务,想到在上大学的儿子吉姆,在伍里治[171]的儿子弗兰克,还有四个并不漂亮的女儿,天可怜见,她们除了指望从姑姑遗产中分得一杯羹外,可以说一个个都不名一文。

“皮特总不能黑心黑肺到把我的教士俸禄继承权也卖掉。而他的大儿子、那个循道宗[172]窝囊废正削尖了脑袋想当国会议员,”克劳利先生沉默片时后又往下说。

“皮特·克劳利爵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教区长太太道。“咱们得设法让克劳利小姐迫使他许诺把这位置给詹姆斯[173]。”

“皮特什么都能许诺,”做弟弟的说,“我父亲去世时他曾许诺帮我还大学里欠的债;他曾许诺在教区长住所旁新盖一座侧屋;他曾许诺把吉布租种的那块田和六英亩草场的产权给我——可是他许的愿兑现了没有?偏偏玛蒂尔达又要把她的大部分财产留给皮特的小儿子、那个恶棍、赌徒、骗子手、杀人犯罗登·克劳利。我要说,这是违反基督教精神的。老天有眼,事情就是这样!那条恶狗身上除了伪善什么样的劣根性都有,而他的哥哥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嘘!我最亲爱的老公唉!咱们还在皮特爵士的地界上,”牧师太太急忙制止他。

“我就是要说:他五毒俱全,无恶不作,克劳利太太。你不用吓唬我,亲爱的。马克尔上尉不是他开枪打死的吗?多甫代尔小勋爵在可可树咖啡馆不是遭他洗劫了吗?比尔·索姆斯对柴郡王牌的拳赛不是让他给搅黄,害我损失了四十镑吗?你知道这些都是他干的好事;至于女人问题上的勾当,嗬,你在我自己的地方法官办公室里都听到了——”

“看在老天分上,克劳利先生,”牧师太太说,“我可不想再听那些细节了。”

“而你却邀请这个坏蛋到自己家里去!”恼怒异常的教区长不肯罢休。“你是一群孩子的母亲,一个英国国教教士的妻子。别昏了头!”

“比尤特·克劳利,你是个蠢货,”教区长太太轻蔑地说。

“好吧,太太,就算我是蠢货;玛撒,我并没有说我和你一样聪明,从来没说过。但我不愿见罗登·克劳利,这事没商量。到时候我去哈德尔斯顿那儿瞧他的黑灵剅[174],决不待在家里,克劳利太太。我要以五十镑赌兰斯洛特[175]赢它,而且说到做到;我敢赌它赢任何一条英国狗。但我不愿见那个畜生罗登·克劳利。”

“克劳利先生,你老是这样,又喝多了,”他妻子答道。

第二天早晨,当教区长醒来要淡啤酒时,太太提醒他自己说过星期六要往访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一事。牧师知道星期六晚上必有酒局,于是便约定他可以在星期日早上快马加鞭赶回来主持教堂礼拜。由此可见,克劳利教区的民众摊上他哥哥这样一位地主和他本人这样一位教区长,福分之大简直不相上下。

克劳利小姐来到庄上没有多久,这位嘻嘻哈哈、及时行乐的伦敦老荒唐,也和前面描述的那些乡下土包子一样,被瑞蓓卡笼络人心的手段迷得团团转。一天,老小姐照例坐车出去兜风时,想到不妨让“那个家庭小先生”陪她去一趟马德伯里。在她们回来之前,瑞蓓卡已经征服了她:在这次短途旅游过程中,除了一直让老小姐感到轻松愉快外,还逗她开怀大笑达四次之多。

皮特爵士准备大张华筵,邀请附近所有的准男爵都来吃饭。

“什么?不让夏普小姐坐正席?!”克劳利小姐向皮特爵士大兴问罪之师。“我的老弟,你以为我能跟法德尔斯顿夫人谈什么育儿室,或者跟翟尔斯·沃普肖特爵士那样的老糊涂讨论打官司的事?我非要夏普小姐坐正席不可!要是席位不够,就让克劳利夫人待在楼上别下来。反正一定得请夏普小姐!依我看,郡里唯一可以谈谈的人就是她!”

既然下达了这样一道不得有误的命令,家庭女教师夏普小姐自然应邀在楼下与贵宾们一起入席。当哈德尔斯顿爵士一本正经、礼仪周全地搀扶克劳利小姐步入餐厅,准备在她旁边就座时,冷不防老小姐尖声叫起来:“蓓姬·夏普!夏普小姐!你过来坐在我身旁,给我说些有趣儿的;让哈德尔斯顿爵士坐到沃普肖特夫人一边去。”

每次类似的宴席散去,晚会结束,马车把宾客载走后,意犹未尽的克劳利小姐会说:“蓓姬,到我梳妆室里去,咱俩把那帮俗物挨个儿骂一顿”——这一对忘年之交会关起门来把此项游戏玩得十分开心。年迈的哈德尔斯顿爵士在餐桌上喘得厉害;翟尔斯·沃普肖特爵士喝汤时有发出很大响声的坏习惯,他的夫人则有左眼不停地眨巴的毛病——这些特征蓓姬都能夸张地表演得惟妙惟肖,她同样也不忘记挖苦那些乡居贵族当晚交谈的无聊话题:政治啦、战争啦、一年开庭四次的季审法院啦、著名的汉普郡猎狗赛跑等等。至于两位沃普肖特小姐的衣着和法德尔斯顿夫人有名的黄帽子,更是夏普小姐无情嘲弄的靶子,听得女财神不亦乐乎。

“我亲爱的,你完全称得上我的一大trouvaille[176],”克劳利小姐说过不止一次。“我希望你能到伦敦我家去,但我对你不能像对可怜的卜礼格斯那样,我老是拿她开涮——不,不,你这鬼丫头太聪明了。弗金,你说对不对?”

弗金太太正在梳理克劳利小姐脑袋顶上残留的稀稀拉拉几根头发,她闻言把脸一扬道:

“依我看,这位小姐确实非常聪明。”她话中带刺,语调之尖酸刻薄委实比利刃更可怕。其实,弗金太太这点儿妒意不足为怪,世间毫无妒忌心的女人上哪儿找去?

自从把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轰走后,克劳利小姐吩咐以后每天由罗登·克劳利搀扶她进餐厅,而蓓姬则拿着她的靠垫跟在后面;或者由蓓姬搀扶她,罗登拿靠垫。

“咱们得坐在一块儿,”她说。“这郡里除了咱们仨基督徒,其余的全是野蛮人,我的宝贝。”

必须承认,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汉普郡的宗教开化程度只能说处于非常低的水平。

除了持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宗教观念外,正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克劳利小姐还是一位极端自由主义者,而且从不放过机会以最直率的方式发表这样的见解。

“一个人的出身又算得什么,我亲爱的?”她这样对瑞蓓卡说。“瞧瞧我的兄弟皮特;瞧瞧打亨利二世朝起便在这一带扎根的哈德尔斯顿家族;再瞧瞧可怜的比尤特牧师;论资质和教养他们哪一个及得上你?休说不能跟你比——他们甚至没法比陪伴我的可怜虫、亲爱的卜礼格斯或者我的管家鲍尔斯。你,我的小乖乖,可算得头儿脑儿顶儿尖儿的人才——一件不折不扣的珍宝。你的头脑比半郡人的头脑加在一起还管用;要真是一分货能卖一分价的话,你应当成为公爵夫人——不,其实压根儿不该有什么公爵夫人;但你应当是至高无上的,我认为你,我的宝贝,无论哪方面都和我相当;而且——我亲爱的,你往炉火中添几块煤行不?你把我这件衣服拿去改一下好吗?你的手艺棒极了!”这位老善人经常派一些差事给“哪方面都和她相当”的瑞蓓卡,包括裁缝针线活以及每晚给她念法文小说直至入睡。

一些年纪较大的读者可能记得,当时社会上层人士被两件事搅得激动非凡,借用报纸上的说法,那两件事够穿长袍的先生们[177]忙乎一阵的。布伦伯爵的女儿和爵位继承人巴巴拉·菲策斯小姐随步兵少尉谢夫顿私奔,这是一件。另一件是:可怜的维尔·韦恩,一位直到四十岁为止始终保持良好名声并且已有一个人口众多之家的绅士,突然荒乎其唐地离家出走,就为了跟一个行年六十有五的女演员鲁日蒙太太同居。

“那正是纳尔逊勋爵性格中最有光彩的一面[178],”克劳利小姐说。“他为一个女人可以置一切于不顾。一个男人肯这么干的决计坏不到哪儿去。我欣赏一切昏了头的荒唐婚姻。我最喜欢一位贵族男子娶一个磨工的女儿,弗洛尔代尔勋爵便是那样干的——当时把所有的女人都气疯了。我希望能有个大人物和你一起私奔,亲爱的;我确信你有足够的魅力。”

“乔装成两名驿车夫!哦,那一定够精彩的!”瑞蓓卡表示同意。

“我其次喜欢的是一个穷光蛋和一个富家女私奔。我就盼着罗登跟一位女子私奔。”

“跟富的还是跟穷的?”

“你这傻丫头!罗登穷得丁当响,除了我给他的以外连一个先令也没有。他背了一身债——他必须好好整顿自己的财务,争取在社会上站稳脚跟。”

“他是不是很有头脑?”瑞蓓卡问。

“你问他有没有头脑,我的宝贝?——除了他的马、他的团,还有打猎、赌博,他脑袋瓜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但他必须成功——他是个浑小子,浑得可爱。他有一条人命在身;另外,他非但害了人家的孩子,还开枪打穿受害者父亲的帽子,你可知道?他在团里人缘好得出奇;在沃蒂耶俱乐部[179]和可可树咖啡馆,所有的年轻人都指着他的名字赌咒。”

瑞蓓卡·夏普小姐曾给她的好朋友写信,述及在克劳利庄的一次小型舞会上,克劳利上尉如何第一次对她另眼相看。说来也奇怪,她在这方面的报道与事实有些出入。在这以前,上尉已经有过多次对她表示赞赏。上尉在散步时遇见她就有十来次。上尉在走廊和过道里与她交会的次数恐怕有半百之多。夏普小姐坐在钢琴前面自弹自唱,上尉黏黏糊糊地在一旁转悠一晚上少说也有二十次(准男爵夫人如今有病不下楼,任何人对她都不闻不问)。上尉甚至给她写过几回短简(如此锦绣文章还真难为这名提笔如移山的重骑兵搜索枯肠一个一个字母拼写出来;不过,才思滞涩与任何其他品质一样能赢得女人的欢心)。可是当他把第一封短简夹入瑞蓓卡正在弹唱的歌谱时,那家庭小先生站起来谛视着他的脸,做了个优美的手势抽出折成三角形的书信,把它当一顶三角帽那样挥舞着冲她的崇拜者走过去,把书简扔进炉火,然后蹲得很低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回到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以前所未有的高兴劲儿又唱开了。

“怎么回事?”饭后正在打盹儿的克劳利小姐问道;刚才音乐一度中断反而把她惊醒了。

“有个音走了调[180],”夏普小姐笑呵呵地说;罗登·克劳利听了又窘又恼,窝了一肚子火。

比尤特·克劳利太太看到克劳利小姐对新来的家庭女教师显然颇有好感,非但不妒忌,还殷勤邀请夏普小姐上教区长家作客,甚至把罗登·克劳利——与她丈夫争夺老小姐五厘利公债的对头——也一起请来,这一着棋很见功力!克劳利太太和她的小侄子相处得非常融洽。上尉停止了行猎,放弃了法德尔斯顿府第里的种种宴乐,也不跟马德伯里兵站的军官们一起吃吃喝喝;他特别喜欢往克劳利牧师家中跑——克劳利小姐有时也去。至于夏普小姐的两名学生,既然她们的妈妈有病,何不跟老师待在一起?所以两个可爱的小女孩也常随夏普小姐一起上叔叔婶婶家去玩。晚上,这群客人中的几位往往结伴徒步回家。这里头不包括克劳利小姐——她更喜欢坐自己的马车。然而上尉和瑞蓓卡小姐都酷爱如画的风景,踏着月色在教区长的田畴上漫步,然后跨进林苑口的小门,穿过黑魆魆的树丛,沿着清辉透过枝叶洒满路面的林荫道一直走到克劳利庄,这对他们二位实在是一种迷人的享受。

“哦,瞧那些星星!瞧那些星星!”瑞蓓卡小姐会抬头用她那双闪亮的绿眼睛仰望星空说。“每当我瞅着它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哦——啊——我的妈呀——对,我也完全一样,夏普小姐,”另一位热情的浪漫主义者附和道。“我抽雪茄您不介意吧,夏普小姐?”

夏普小姐最喜欢在户外嗅到雪茄的烟味,她还试着抽过一回,那姿态真是妙不可言:她喷一小口烟,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接着是吃吃的巧笑,然后把馥郁芬芳的雪茄还给上尉。上尉捻着小胡子立即猛吸起来,使点着的一端在黑沉沉的树丛中闪起极亮的红光,他连声赌咒赞叹:

“老天爷——哦,上帝——这是我今生今世抽过的最棒的雪茄,”他的才智与谈吐可谓同样出类拔萃,正合一名年富力强的重骑兵的身份。

老皮特爵士手执烟斗呷着啤酒正与约翰·霍罗克斯商量宰哪只羊,他从书房窗内窥见了谈兴正浓的那一对儿,便夹着恶毒的咒骂说,要不是看在克劳利小姐分上,他非揪住罗登的衣领把那浑小子撵出家门不可,这浑蛋真不是东西。

“他确实不像话,”霍罗克斯先生指出;“他的跟班弗雷瑟斯更加放肆,竟在女管家屋子里为了饭菜和麦芽酒大吵大闹,架子比爵爷还大。不过,依我看,夏普小姐跟二少爷倒是旗鼓相当,皮特爵士,”他顿了一下后添上一句。

的确,她无论跟老子还是跟儿子都称得上旗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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