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太医正瞥了赵成熠一眼,见他虽有几分大病初愈之人的憔悴,但面庞已近红润,说话中气十足,显然已经无甚大碍。
太医正垂首立在那里,身后站着那几名太医,赵成熠端坐殿上,沉默地把玩手中的茶盏,不发一言。
这种长久的、无声的沉默,有时更显万钧之力,那几位太医原本就有些心虚,此时无声胜有声,更加心神不定起来,都在心内揣测,赵成熠是否已经知晓他们被皇后收买一事。
太医正觑了一眼赵成熠,腆着脸上前一步,笑道:“殿下病重期间,臣等殚精竭虑,不舍昼夜看顾殿下,如今见殿下贵体安康,臣等也可安心,择日便回京复命。”
赵成熠冷冷一笑,向外高声喝道:“来人!拖出去杖毙!”
太医正登时慌了,一看赵成熠阴沉沉坐在那里,是真的动怒了,战战兢兢跪下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见状,其余几名太医也纷纷跪下,跟着磕头求饶。
赵成熠呷一口茶,放下茶杯,向进来的宫人道:“还不拖出去?”
宫人急忙将那吓得冷汗直流的太医正拖出去,板子一声接一声响起来,中间掺杂着那太医正的惨叫,殿内气氛,一时十分诡异。
沈清妩隐在屏风后面,原本以为赵成熠只是拿那太医正出气,但不过一会儿,殿外太医正的告饶声渐渐低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声响。一名宫人进来禀告:“殿下,已经断气了。”赵成熠只答了一个“好”,这下,沈清妩也有些意外,心想,难道新年头一天,他就要大开杀戒吗?
听太医正已经断了气,余下几名太医已经磕破了头,吓得不敢抬眼。
见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经达成,赵成熠起身,双手负在背后,指着殿外太医正的尸身,问:“你们可知本王为何处置他?”
那几名太医跪爬着到赵成熠身旁,口中喊着:“微臣知罪!微臣知罪!殿下饶命!”
赵成熠双眼微微眯起:“知罪?你们倒是说说,犯了什么罪?”
一名太医说:“一切都是皇后娘娘指使微臣的!是皇后娘娘……她……她拿臣等的妻儿性命要挟,命臣等散播殿下染上天花的谣言!皇后娘娘还……还命臣等将殿下迁进行宫,伺机谋害殿下……”
赵成熠面带愠色:“此话当真?”
几名太医齐声高呼:“臣等不敢欺瞒殿下,殿下饶命!”
赵成熠转身,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怒斥:“你们好大的胆子!当本王在病中,便人事不知了吗?你们趁本王昏睡时,在我耳边蓄谋如何谋害于我,本王听得一清二楚!胆敢谋害当朝亲王,便是你们有多少条命,都不够偿的!如今,本王念在你们初犯,便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几人忙不迭磕头:“谢殿下!谢殿下!”
赵成熠唤沈清妩出来,在她耳边轻声叮咛几句,沈清妩转身进了偏殿,片刻后,端着笔墨纸砚出来,放在那些太医面前。
那些太医不知赵成熠是何意,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看去。
赵成熠神情冷漠,道:“空口无凭,你们几人各自将皇后何时胁迫,如何胁迫之具体情况,一一写在纸上,再附上各自姓名,指印,本王核实之后,倘若证明你等所言不虚,自会放人。”
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握在赵成熠手中,那几人闻言,不得不一一照做。
待看过他们写在纸上的证词,赵成熠细细收好,才叫宫人拖着他们下去了。
沈清妩见他打量那证词,眉头紧蹙,目光沉沉,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赵成熠叹一口气,搂着她在自己腿上坐下,道:“只凭几名太医的一面之辞,难以令人信服。即便将他们带到陛下跟前,且不说他们届时是否会在皇后的威逼下当场翻供,即便如实禀报,陛下也不见得全然相信。倘若皇后反咬一口,认定我与这些人合谋,用苦肉计陷害她,那时,不仅扳不倒皇后,反而会置楚王府于难堪境地。”
沈清妩有些不甘心:“皇后有意置殿下于死地,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吃了这么大亏,难道就此作罢吗?”
赵成熠苦笑,指着案上那一沓厚厚的证词:“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如今,也算拿住了皇后一个小小把柄,我们不算全无收获。”
依偎在他怀里,沈清妩垂眸,语气之中带着些后怕:“这几张证词,值得殿下拿命去换吗?”
他抚摸着她的发,安慰道:“我已无大碍,你无需担心。”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泪眼婆娑:“殿下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以身犯险,好么?”
他叹一口气,将她搂得紧些,回答:“我都依你。”
他抱着她,她静默地依偎在他怀里,夕阳的余晖穿过树隙洒落进来,随着光影微微摇曳,他们相拥在一起,仿佛世上只剩下彼此。
许久,朗世杰见他似在出神,放下杯中酒,轻唤几声:“殿下?楚王殿下!”
赵成熠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尚书大人,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依我所说的去做。”
朗世杰点点头,沉默地抚摸着胡须,若有所思。
方才,他与赵成熠商议泗河行宫之事,一致认为当下不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时机,需要先将那几名指认皇后的太医关押起来,好生看管。楚王府已经被人盯上,并不适合藏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暂时安置在尚书府,容后再议。量皇后如今正被他们抓住把柄,一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后,朗世杰提及北尉嘉懿公主前来南楚和亲一事,赵成熠忽然沉默下去,不表明对此事的态度,令朗世杰隐隐有些不安。
文景帝并未决定嘉懿公主下嫁人选,而赵成熠的母妃芸慧皇贵妃同样来自北尉,乃嘉懿公主的姑母,有这层关系在,赵成熠出面争取嘉懿公主进楚王府,成功几率极大。只是,看赵成熠的态度,似乎并无此意。
这是为何?
昔年,芸慧皇贵妃曾经有恩于朗世杰,因此她离世多年来,朗世杰一直暗中襄助赵成熠,只盼他有朝一日大权在握,替芸慧皇贵妃洗刷冤屈。
眼下正是谋定大事的关键时刻,朗世杰实在不知道,赵成熠究竟在犹豫些什么。
思虑再三,他犹豫着开口:“殿下可是有所顾忌?”
赵成熠眉心凝成一结,不发一语。
朗世杰接着说:“殿下已经韬光养晦十年,此番嘉懿公主来京,显是助我们成就大事的一枚棋子,倘若殿下不把握此次机会,来日必将后悔。”
赵成熠内心隐隐知道自己在顾忌什么,但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答案,是以越想越觉烦闷,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道:“三日后,上元宫宴,嘉懿公主将在席上献舞,届时我自有主张,你只需看我眼色行事即可。”
言毕,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正月十五上辛夜,文景帝携百官在甘泉宫上祭太一,民间百姓也燃灯供佛,祈求天官赐福。
銮车候在楚王府外,迎赵成熠进宫参加上元宫宴。
沈清妩正为他腰间系上佩玉,赵成熠神色有些凝重:“对不起。”
她正给那璎珞系结,听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以为他指的是无法陪同自己出城观赏灯会一事,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明年元夕,殿下再陪我出城赏灯,可好?”
原本,她早早提起,元夕这晚要出城去看花灯,他当时应许陪她一同前往,但今夜宫宴,事关重大,他务必出席不可,因此,只能留她一个人出城去。
她对自己瞒着她的事一无所知,再听她这样说,赵成熠微觉有些愧疚,执了她的手,郑重回答:“好。”
沈清妩踮起脚尖,手臂环在他的腰上,轻轻啄他面颊一下:“殿下今晚莫要贪杯,早些回来。”
赵成熠反手抱住她,吻在她的额上:“好。”见她穿得委实单薄,复又叮嘱:“城外风大,不比府内,出门记得添衣。”
这回轮到她答“好”,二人又依依不舍了一番,一往城外,一往宫内,往相反方向,各自行去。
宫中。
太子赵成钰坐在殿上,伸长了脖子向殿外探去,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高后敛眉示意:“成钰,注意体统。”
赵成钰小步跑至高后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母后,都说那北尉公主生得倾国倾城,貌美如花,是不是真的啊?”
高后呷了一口酒,目光不觉瞥到殿下端坐的赵成熠身上,注视许久,才将目光挪开,道:“上一位倾国倾城,貌美如花的美人,你不是拱手相让了吗?这位北尉公主,也少费心思,她跟沈清妩一样,绝不可能进东宫的门。”
赵成钰不解,一撇嘴:“那沈清妩长得再漂亮,也是声名不洁之人,儿臣当然不能娶她为妃,但这北尉公主身份高贵,此番本就是前来和亲,做儿臣的太子妃不是刚好吗?母后为何阻拦?”
见自己的儿子如此糊涂,高后恨不得当场将他塞进肚子里重生一次,再三忍耐,终于压抑下胸中喷薄欲出的怒火,点一下赵成钰额头,解释道:“那北尉公主身份再高贵,也是外族人。你娶了她做太子妃,再生一个小皇子,来日待你登基,是打算将南楚的后位,南楚的江山,全都拱手送给那一对外族母子吗?”
赵成钰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母后言之有理,那儿臣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再回到席间,对那嘉懿公主的好奇心,明显已经少了一半。
宫人扯着嗓子通报:“陛下到!北尉嘉懿公主到!”
众人齐齐起身,跪下三呼万岁。
嘉懿公主站在文景帝身旁,同受百官之礼。
礼毕,文景帝在殿上落座,见殿下尚有空位,一指赵成熠身边,道:“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就在楚王身边落座吧。”
嘉懿公主转身坐下,片刻,殿上笙管乐起,歌舞齐吟,热闹至极。见赵成熠并不看她一眼,兀自饮酒,不由有些奇怪,侧身问:“楚王是嫌瑾萱生得太丑吗?为何瑾萱落座许久,殿下都不愿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