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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他们不会做那种事。他们不可能做那么愚蠢的事。他们可都是瓦卡姆巴[1]的茅茅党人[2]哪。”

说这话的老人肯定已过古稀之年,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多老了,但他眼神和善,常带笑意,薄唇犹如利刃一般横亘于英俊的脸上,只有笑时才会咧开嘴角。他是这个庄园的管家,并且他是瓦卡姆巴人,做私人管家已经四十三年了,替一个不错的白人猎手[3]服务,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做过步枪手和侦猎员。从第一仗开始到最后一仗结束,都一直跟随着这个主人,主人也已垂垂老去。他和主人惺惺相惜。

穿半军式短上衣,长裤子,包着穆斯林头巾的他皈依了伊斯兰教,他很虔诚。对游猎的后勤事宜他所知颇丰,能够让人在享乐的同时又不致伤身。老人单纯,机警,技艺非凡,像所有瓦卡姆巴人一样,愤世嫉俗又不失幽默感。他有五个老婆,最小的一个老婆在他第二次心脏病发作大约九个月后,给他生了一个孩子。现在他因为心脏病没有再发作了,还想要一个孩子。他像个老妇人似的爱吹毛求疵,又像个没有军衔但已服役三十年的军士那样似的人很严厉。不容置疑的是他的信仰,但在一种特定的宗教仪式里,有多少是利欲驱动,又有多少是真正信仰,我从不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与日俱增。

不管主人患的是普通发烧、黑尿热、阿米巴痢疾、脾疝气,还是有致命危险的蜱热(在没有抗生素之前,蜱热就像落基山斑疹热一样致命),这位老人一直在服侍他的主人。主人非常依赖他。在主人经受着脊柱损伤、慢性坐骨神经痛、肺炎以及痔疮等各种疾病苦痛的时候,他一直在旁照料,共渡难关。晚上,主人在帆布浴缸里洗澡,他就站在帐篷里守护着。这时,你可以听到他们之间的交谈。在主人面前他从来不坐,就站在那儿,取笑主人,骂骂咧咧,似乎主人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并肩作战无数次,相互欣赏和尊重,感情深厚。所以,在晚间洗澡这种时刻,你很难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他们犹如一对共谋犯。他们以忠诚服务和保护主人著称,美国那些被宠坏的有钱人的孩子,那些正经八百的猎物标本收集者,各种又老又有钱的美国人,认为他们能把在位的王公大臣训练成彬彬有礼的学生,对他们的重要性和能力都深信不疑。到东非来是许多人已经想了大半辈子的事,献身于崇高的野兽杀戮事业是他们所渴望的。这意味着猎杀大猛兽有许多专业技巧。这群人,通情达理,他们时时刻刻都沉浸在这奢侈的享乐游戏里,手边钱不多时也会给足小费,他们是最好应付的。这些人学习当地的斯瓦希里语[4],重点是学习为他们服务之人的名字,不再大喊“小弟”之类。这位游猎队老总管的名字叫黑帝,在瓦卡姆巴语[5]里,这个名字非常高贵。可那些喊他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而他自己知道,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高贵的血统,只是在还未记事的年纪起,就有了追猎的天分,像许多注定没有好结局的天才坏小子一样。他知道自己会在这一行一直干下去,直到预料当中的第二次心脏病来袭。

因为东非已经今非昔比了,所以游猎并非简单之事。那个白人猎手是我多年的亲密老友,我敬重他,胜过敬重父亲。而他对我信任有加,我自觉惭愧。不管怎样,我该努力不辜负他的信任才是。他对我因材施教,放任自流,只有在我犯错误时才指出并修正,他会解释为什么错了,然后说要是我下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他就会更加信任我。他思维缜密又勇气可嘉,待人接物触觉敏锐,见解独到。他有着好人的软心肠,非常顾家,却更喜欢离家而居。他热爱家庭,热爱老婆和孩子,但注定要流浪。他最后因为必须得回他的那块在肯尼亚的两万英亩的畜牧场而离开我们。那天黎明之前,他跟我说:“老爹[6],我不会透露女主人的任何事情,因为你,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对她一直都很信任。只有在那个该死的马加迪城[7]。”他朝烟管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你才不能信任任何人、任何事。我不想你到那儿去。在那儿,就算我俩背靠背站在一起,也有可能都丧命。”

“我一直都很小心。”

“有些地方小心也没用。这也不是那些可怜的嗜血动物的错。”

“我知道,大多数时候都吓得胆战心惊。”

“那是个不能惹的地方,不过你胆子也大得很。”

“我和夫人都很喜欢那个地方。”

“我知道。不过孩子们可不喜欢。据我所知他们没有一个是胆小鬼,但就是不喜欢。”他说。

“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一点,本应该知道的。我猜是因为那些该死的小路吧。”我说。

“那个区域树林太茂密。小路,还有动物,都是原因。”他说。

“我不知道这些,很抱歉。太傻了,我原来还只担心大树枝被风吹断掉下来。”我说。

他喝了一口茶,说:“没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想当然罢了。”

“你有没有留意过,斑马的后腿上多久会有一次狮子的爪子印?”

“当然没有。”

“跟我透露点游猎的秘诀吧,老爹,你知道我的斯瓦希里语有多烂的。”

“黑帝听得懂你说的所有语言,他会帮你搞定的。女主人也学了不少斯瓦希里语。”

“我正在学习瓦卡姆巴语。”

他说:“那干吗不找我?”

“找黑帝怎么样?他信任我吗?”

“他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坏,倒是很信任你。”

“他也是。”

“他当然也有点儿坏,所以能识别你。”

“那我该怎么做?”

“努力点儿,别使坏。”

“使什么坏?”

“你自己知道。”

“你知道,世道变了,我也不能不使坏去笼络人心,我不能再做谦谦君子。”

“在这一点上你做得没错。只是不要太坏了,如果发生猎战,你得采取黑帝的战略战术。我觉得你不一定要亲自上阵,但你会的。那么,你就要确保让他理解你的意图。记住,跟着你的人有许多是穆斯林长者,不要让他们吃不该吃的肉,这一点要当心。黑帝喜欢吃鸟肉,这对他来说是合法的美食,他爱吃。他们喜欢粗玉米粉,还有适量的鼻烟,给他们搞点。这些都很重要。高兴就行,老爹,不要故意表现得太好了。”

“我会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

“在面对大象时,我不想自己像个傻瓜似的一无所知。”

“你会学到的。”

“还有呢?”

“记住每个人都比你知道得多。不过决定得你来做,还得让他们能够执行。营地那些事都交给黑帝就行了。你尽力做到最好便是。”

有些人就爱指挥权,热切渴望得到这种权力,他们往往急不可耐,不想依照正常程序从别人手上取得。因为它是自由和被管制两种状态的完美结合,所以我也热爱指挥权。能够自由指挥人,要是这种自由变得危险起来,责任的约束又可以使你免难,你肯定会很高兴。数年来,我早已厌倦只在自己身上实现指挥权。而且自由甚少,约束倒挺多,因为我深知自己的优缺点。

近来我读了不少写我的书,都不喜欢。对我的内心世界、生活目标以及动机,这些作者似乎都了如指掌,作者在书里描述得就像自己亲历了我曾经历的战场。而实际上,这些写书的人不仅没在场,而且在战争期间,个别人还尚未出生呢。尽管我从未有过那些感受。但所有这些写我内在和外在生活的人,都对自己所写的坚信不疑。

就在和老爹谈话的那个早晨,我希望我的良师益友菲利普·帕奇瓦尔先生没必要用那种简短而又点到为止的话语来交流,那是我们之间曾约定俗成的语言方式。我无比渴望自己能得到详尽的指点,就像英国政府指导飞行员那样。我希望自己能问他一些不能问的问题,但我知道,我和菲利普之间必须像瓦卡姆巴族的风俗一样严格遵守约定。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明了,只有通过自学来逐步减少自己的无知。虽然有了指挥权很幸福,只是从此以后,没有人来纠正我的错误了。那也是一个因此而孤独的早晨。

我们互称老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叫他老爹时,他并不太介意,那样毕竟不太合礼节,但只要不在公众场合叫就行,不过,我到了五十岁,也成了一个老者时,他接受了叫我老爹的方式,也很开心地,甚至带点恭维和漫不经心。但要收回,就会让彼此感到很难受了。自己在私底下叫他帕奇瓦尔先生,或是他称呼我的大名,是怎样一种情景,我无法想象,也无法忍受这种情景。

总之,我有许多问题想问,有许多事情还想探究。但是,我们因为惯例,对这些事缄默不语。那天早上,我感觉异常孤独,他自然也知道。

“恩谷伊很可靠。虽然他曾是唯一一个给我惹过麻烦的孩子。你跟他合得来吗?”他说。

“我们现在是兄弟。不过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是穆克拉[8]的儿子?”

“我想你自己会知道的。”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莫罗也是穆克拉的儿子呢?”

“他是穆克拉另外一个妻子生的。这里每个人都有亲属关系,不要去考虑血统问题了。”老爹说。

“那些小孩子都不错。”

老爹说:“是啊。难能可贵。高兴点儿,你不可能再得到更好的了。”

我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你要走了,觉得有点儿寂寞。”

“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哪。你不会寂寞的。你会有许多问题要解决,不会一个人的。”老爹说。

我没再说什么,眼睛盯着之前燃烧的一小堆灰烬,在灰烬当中躺着未燃尽的干树枝,大火已熄灭。我有许多问题,千真万确。

老爹说:“要是没有问题,就没有乐趣可言了。你又不是技术工——他们是这样叫白人猎手的。现在的白人猎手大多数是技术工,他们会说一些本地话,走别人去过的地方。对本地语言的掌握,你很有限,但你带着你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同伴自己在那儿开辟过道路,这次还能走出几条新路来。你就尽管说西班牙语好了,要是你一时想不出恰当的瓦卡姆巴语来,这里大家都爱说西班牙语。或者让女主人替你说,她能比你说得清楚一点儿。”

“那就算了吧。”

老爹说:“我会准备块地方给你。”

“那大象的事呢?”

“大象你就不要想了。又大又蠢的动物,大家都知道它没有什么危险性。只要记住其他能置你于死地的野兽就好了,它们可不是那些傻乎乎的乳齿象。我还从未见过带两道弯痕尖牙的乳齿象。”老爹说。

“这事谁告诉你的?”

老爹说:“黑帝。他跟我说你在淡季时,曾捕获过几千枚这种象牙,还有剑齿虎和雷龙的。”

我说:“那个狗日的。”

“他还真有点儿信了,别骂他。他有一本杂志,上面写得还蛮有说服力。我看他是时信时疑的,这取决于你有没有给他带些珠鸡去,还有你枪法的总体水平如何。”“那是一篇关于史前动物的插图十分棒的文章。”

“是不错,有不少可爱的图片。但国内的猎乳齿象执照已经到期,而且猎剑齿虎也超过了规定次数,你跟他说这些就是你来非洲的原因。这样作为白人猎手的形象,你在他那儿就大大提高了。”

“那你跟他说了什么?说真的。”

“我跟他说,你是从怀俄明州的罗林斯市逃过来的,那个地方就好比是非洲过去的拉多飞地[9],而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仰慕我,因为你还是个光脚小孩子时,我就教你打猎了。在你被允许回家得到新执照之前,你想保持手艺精湛。我说你说的话千真万确。”

“老爹,求求你至少告诉我一件关于猎大象的事吧。你知道,要是它们发起疯来,伙伴们要我帮忙,我必须得上去干一场。”

“只要记住你之前猎乳齿象那些技巧就好了。开第一枪时,想办法从象牙的第二个环里打过去。站在正面的话,就打它们高额从上往下数到鼻子上的第七条皱纹。它们的前额非常突出、挺拔。要是你紧张的话,就往它耳朵里崩一枪。你会发现,根本不需要多专业。”老爹说。

我说:“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现在你可以跟我透露一点儿猎剑齿虎的事了吧?黑帝说你曾打过一百一十五只,是在你被那些胆小鬼吊销执照前。”

“差不多吧。你必须得信心百倍才能去碰它们,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说。

“你跟黑帝说过啦?”

我说:“你已经套出我的话啦。”

“我相信瓦卡姆巴族的人。老爹,乖一点儿,我不管报纸杂志上怎么写的,反正我对你是引以为傲。我倒不担心你照顾不好夫人,而是要多照顾一下自己,尽量做个好孩子。”他说。

“你也是。”

“我已经努力很多年啦。现在就看你的啦。”他说,然后又加了一句经典老话。

就看我的了——的确如此。那是临近一年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没有风的早晨。我看了看我们自己住的帐篷和用餐帐篷,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在煮饭柴火旁来回走动的人以及小帐篷,还有卡车和猎车。车辆上有一层厚厚的露水,似乎结了冰。我透过树林向大山望去,在晨光中闪耀的是山上的新雪,此刻,山变得高大了,似乎拉近了距离。

“这个时候的山很好看。任何时候都比不上这时候漂亮。你有没有注意到,在不同的早晨,它的大小和高度都不一样?”老爹说。

“今天雪更多了。”

“就是昨天晚上刮的那场该死的暴风雪形成的。还好没到我们这边来,但是在一万两千英尺的高峰上,那就是真正的暴风雪了。”老爹说。

“我们只吹到了风。”

老爹说:“没吹个穿堂过?你可能要跟女主人说一声,要把所有的桩都检查一遍,钉得更牢些。也许下一次暴风雪你就会赶上了。它们来过一次后,接下来就有可能天天光顾。”

“暴风雨似乎是先到丘庐山脉,然后越过丘庐山脉,到达了这座大山峰。”

老爹说:“迟早会一路驰骋到你这儿来的。”现在对于透露消息他倒是慷慨得很。“你知道孩子们曾经都是战士,我走之前定桩已经被我扎深、系紧了一些。看管好枪支武器,比我在这儿时吃好一点儿。我想你肯定会要我以你的名义问一下黑帝,谁想送配给物到卡洛斯去。那里还在下雨,这就是他们犹豫的原因。我会告诉他们你在担心这件事,要是那边还在下雨,我会给你捎句话过来,你好告诉他们。”

“那就太好了,我会提前准备好要送过去的钱[10]。”

“太好了。我只是必须得让你出师,要是你成了一个技术工,会讲当地话了,那就没我的事了。”老爹说。

“你没有告诉他们我们都是夏安人[11]吗?”

“还没有。马伊托[12]也没说过,他们以为他身上那条被人用瓶口划伤的长条疤痕是部落标志。”老爹说。

“他们问我的太太是不是我们同一部落的人,我告诉他们不是,他们说早就猜到了,因为她的部落标志不一样。”

“是啊。他们比你要敏锐一点儿。记住,他们很爱女主人,也爱马伊托,他们两个也是你的最爱,现在你去准备好先令吧,我要去替你问那些聪明、体贴又渊博的问题了。”老爹说。

“请在吃早餐的时候问。”

老爹说:“既然你都下令了。只是急也急不来,还有一大段路,我要等它干一干呢。”

“坐卡车没问题吧?”

“当然,你知道,干的时候,路还不错。”

“你开猎车走,我不需要了。”

“你还没到那种程度吧。我想把这辆先开走,再给你送辆好的过来。他们都觉得这辆不行了。”老爹说。

又是他们,他们就是他口中斯瓦希里语的Watu[13]。他在他们孩提时就认识他们了,甚至在他们父亲是孩子时就认识他们的父亲了。对于老爹来说,他们曾经是孩子,现在还是。我也叫他们孩子,只因为二十年前,我们彼此都没有意识到,我并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我现在这样喊也不会有人介意了,但我不会这样做了。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的职责,都有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显示了你个人的马虎,也就是失礼。他们稀奇古怪的名字,不少是被简化的,还有各种善意或恶意的绰号。用英语或斯瓦希里语骂他们,老爹喜欢,他们也很受用。我没有骂他们的资格,也不会那样做。自从去过马加迪探险以来,我们一伙人,就理所当然地有了些秘密,一些只限于私下分享的事。现在,已经有不少秘密了,还有些秘密不仅是秘密了,还成了默契。其中有些秘密不太光彩,有些则十分好笑。要是你看到三个扛枪手突然大笑起来,只要朝他们看一眼,你就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你也会很想笑,却又极力忍住,忍得体内!隔膜都会痛起来。

我的妻子会问:“你到底在狂笑什么?”

“古怪滑稽的事。还有些非常恐怖。”我会说。

“什么时候能跟我说说吗?”

“当然可以。”

因为在非常勤奋地学习,她的斯瓦希里语逐渐说得地道起来,一日胜似一日。她经常用她的方式来向我解释这种语言的一些固定用法。她说的斯瓦希里语被那些人很喜欢,有时我会看到他们眼角和嘴边泛起富含坚定的包容的笑意。他们真的很爱玛丽小姐。要是某件事只有我一个人反对,就说这件事会伤害到玛丽小姐,这是最好的反对理由,屡试不爽。在老爹离开的这个早晨之前,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就是这样来断定是非好坏的,老爹也知道这个。实际上,也还有一个第三阵营,就是老爹的孩子[14]或孩子的孩子,那些小伙子是老爹训练出来的没被宠坏的,他们会按照瓦卡姆巴人的规矩办事,包括不能喝啤酒。这一点也纳入了我们的规矩,特别是事关我的未婚妻玛丽时。

麻烦在于,事关玛丽的问题或者说绯闻,都尚未成为事实。她是恩格玛鼓会[15]上最棒的舞者,她年轻貌美,身形窈窕,她深深打动我和恩谷伊。有一条是非观念是,他认真地想要娶她做第二个妻子,这是无罪的。这种事情的责任不在我们,但一想到他们,就会令我们猛然一乐。

我走进凌乱的帐篷里,在餐桌旁坐下,又喝了一杯早茶。老爹已经打点好了,我能看见他的帐篷正被那些人拆掉。我大声问正在洗头发的玛丽小姐还要不要吃早餐。我不想催她的,尽管许多个早上以来,我们不得不相互催促,但这不利于家庭生活。

“我就过去。别催我。”她回喊道。

“恩古力[16]。拿点儿食物过来[17]。”我叫道。

他回答道:“好的[18]。”恩古力干净、英俊,有教养,很乐观,是老爹的第二代孩子。

等到玛丽小姐走过来,钻进用餐帐篷时,臭虫、蜜蜂,飞蛾已经把帐篷里面占领了,瓶子已经收走,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你不请求他等一下呢?”她双手抱着我说,我艰难地箍着她的游猎外套两边,“为什么?给我个好理由。”她接着说,我费力地紧紧抱起她,说:“这就是好理由,亲爱的,你睡得怎么样?”

“很好,你呢?”

“很棒。”

“你为什么不请求一下恩古力?”

“都是你来说的,他没有期望听到我的请求。”

“要是你说的话,更好。”

“那他会觉得是我在拿你寻开心呢。我是长辈,不能请求小孩子的。”

“是小小孩子。”她更正道。

老爹走了进来,我们一起坐下。穿着洁净无渍的绿色长袍,黑色面庞上洋溢着真心的殷勤的恩古力和姆斯比端着早餐进来了。

他们对老爹说:“吃吧,主人[19]。”

老爹回答说:“你们自己也吃吧,又懒又脏的小鬼头。”

他们对我说:“吃吧,主人。”

“确实该吃了。”

“吃吧,夫人。”

玛丽小姐甜甜地说道:“吃吧,恩古力;吃吧,姆斯比。”

装有培根和鸡蛋的碟子,还有老爹的梅干,被他们一起放下。对着梅干老爹狼吞虎咽。

“就当是不浪费生命吧。每天早上都是梅干,真不知道值不值得。”老爹说。

玛丽小姐说:“没有了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一样啊。该死的梅干。”费力咽下了梅干的老爹说道:“吃它不值。你要管着他,经营家庭生活,可以尽你所愿地抓紧手中的缰绳,驯服他,套住他的下巴。你要做的只有这一件事。黑帝已经管不了他了,这是我所关心的。我已经跟他说过,他以后每天早上都会被这个老头子监视了;我还跟他说,以后一切都得听你那个没用的丈夫的了,就把他当成我一样。小夫人,至于你,现在我只寄希望于一件事,那就是你佩枪外出或是逼不得已要在这儿用枪的时候,你不管怎样都要听他的命令,不管命令是否合理,你都要快速照办。这就是我的希望。”

“难道我以前不是吗?”

“是,但你可能会不太情愿,还会情有可原地向他发脾气。”

“我会服从他的,就把他当作你一样。尽管有区别。但是我会服从的。”她说。

“还要快速。”

“还要快速。”她重复道。

我说:“我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当然不会。你们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要知道这站点,就不会把你留在这里和他在一起了。但是最近有那么一对美国夫妇,不带白人猎手,自己千辛万苦追着脚印去猎狮子,只凭着一点儿猎象技巧和跟米老鼠打架的经验就自信满满地去了,你们知道他们是谁吧?我说得夸张了一点儿,大概是吃梅干的原因。”老爹说。

“关于装备还有什么问题?”

“没了,你知道问题所在,那就去解决。如果你要让我高兴的话,那就别自作聪明,搞得跌进那沼泽地的深纸莎草里去。”

“我保证记住。”

“你那个从乌卡巴族耕地来的公告员,正在帐篷外徘徊,你最好快点去处理。”

“我会的。”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之前为我做过事。”

“他现在已经沦落到投靠瓦卡姆巴族耕地去保护一个寡妇,他是马赛族人[20],当公告员六十三先令一个月就干。”

“他可一点儿也不傻。但你不能相信他。”老爹说。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黑帝很讨厌他。”

“我知道。”

培根和鸡蛋已经被老爹吃完了,“吃饱喝足该动身了。我会把卡车还给你,或者弄辆更好的过来。我能帮你买到清单上的东西和所有的书。那边是否下雨我会捎信给你,对他们来说这点很重要。开车过来的司机会给孩子们传些私人口信。你知道他们喜欢这个营地,上帝知道他们必须喜欢。”他说。

“我们会好好的,真的,老爹。”

“我知道你们会的,不然也不会离开你们。我之前还想过好几种让你们留下的方法。”

老爹走后,我就不得不去见那个公告员。他穿着长裤,上身是一件干净的深蓝色运动衬衫,上面有细白横条。肩上披着一条披巾,头上戴一顶套叠式平顶帽。他身上的所有物件,看起来都像是别人送的礼物。我认得那条披巾,是从罗依托其托克镇的一家印度百货商店买来改制的。他大约曾经是很英俊的。他高大威猛,深棕色的面孔别具一格,他的英语语速缓慢,带有诸多口音,但口齿清晰。

“早安,兄台。早安,夫人。”他说着,脱下帽子。

我说:“早安,雷金纳德。”玛丽小姐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理会公告员,而是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帐篷。

雷金纳德问道:“是我惹得夫人不高兴啦?”

“没有,她平常就是那样。”

雷金纳德说:“我本应该给她带份合适的礼物的。我有重大消息,那个自称迈克尔的人,是茅茅党的一个重要间谍。”

“真的啊。你是怎么获得这个情报的?”我说。

“在马赛商店我无意间听到了一场对话。这场对话很关键,两位长者都认同了。”

“真是罕见之事。还有呢?”我说。

“那三个庄稼人都醉酒了。”

“其他两个呢?”

“在这儿我不受欢迎。”

“为什么?也醉啦?”

“兄弟,我不是酒鬼,这你知道。因为偏见我是不受欢迎的,针对我的是传统的偏见。”

“那个寡妇怎么样啦?”

“她三天前就走了。现在耕地区已经没什么道德观念。她去了罗依托其托克镇就再也没有回去。兄弟,你有没有《读者文摘》上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那种能让人恢复青春和力量的药?”

“这种药是有,但是我没有。”

“要是现在有的话,首先我要自己服用一点儿,然后研制出手,那我就能发大财了。”

“犀牛角怎么样?”

“你千万不能联系到犀牛角上去,这也太难,太危险了。杀死犀牛是非法的,所付出的代价太高。我作为猎物部的忠实情报员,可不想有这种事发生。我曾证明过,它根本没有用。而这是令人伤心的。”

“中国人会买,但我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说:“中国人非常神秘,他们肯定有什么秘方。事实上,作为你最忠诚的情报员的我只能告诉你,没用。”

“太可惜了。”

“是啊,兄弟,简直是悲剧。”

“爸爸,我们不是应该出发了吗?大家都准备好了,正等你呢。”在我们的帐篷外的玛丽小姐喊道。

“我就来。”我大声道。

“我希望可以动身了。不要把上午的时间给浪费了。”她说。

“把东西都放到车上去。”

“兄弟,既然没有那种药,你又要走了,能给我点儿酒喝吗?”

“为了药效和责任?”

“当然了,否则我是不会接受酒的。”

“要喝你自己倒,我不能提供给你。”我说。

倒了酒喝的雷金纳德,双肩随即摆正,变得年轻了些。

他说:“明天我会有更加重大的消息,兄弟。向夫人致敬。”

他走出了帐篷,弯着腰,一本正经。检查猎车时,我看见他向游猎树林走去。

这天早上空气清新,天气可人。上午的巡猎不过是例行巡视而已。驾车穿越平原的我们,把大山和群树抛在身后。许多汤姆逊瞪羚在前方的绿色平原上甩着尾巴吃草。一群群角马和格兰茨瞪羚在灌木丛边进食,我们到达了一条之前在一块开阔的长形草坪上轧出来的临时跑道上。在新长出来的矮草上开着卡车和猎车一路轧到底,另一头的灌木丛也被斩草除根了。一棵小树被我们砍了做风向标,树尖经过前夜的大风已经耷拉下来。面粉袋制成的风向袋挂在那里,也垂头丧气。我们停下车,我下车去摸了摸树梢,发现底部尚牢,虽然弯了。只是再刮风的话,风会将风向袋吹走。高空上风云涌动,绿色草坪,远处的大山巍峨磅礴。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我问妻子:“你想把跑道连同景色一起拍下来吗?”

“已经拍过更好的啦,我们去看看蝙蝠耳狐和狮子的情况吧。”

“现在时间太晚了,狮子不会在外面。”

“有可能还在呢。”

因此,沿着以前的旧轨我们驶向盐碱地。一片空旷的平原在车左边,地平线处间或有一些黄干绿叶树,那标志着树后就是森林,可能那里有野水牛群。那些长在边缘处的又高又老韧的干草,不少树折断其中,要么是飓风连根拔起的,要么就是大象摔断的。车前是新长出浅草的平原。一丛丛的浓密灌木在车的右侧,间或是空地,偶尔还有几棵高大的平顶荆棘树。在进食的猎物到处都有,它们在我们一靠近时就散开了。有的则不紧不慢地小跑着,有的突然撒腿就跑,还有的只是跑开一些又吃起来。

每当我们这样例行巡视或玛丽小姐拍照的时候,它们对我们并不太在意,会避开一些,但并不惊慌,犹如并不提防一头无意捕猎的狮子。

从车里我探出头去,察看路上的足迹,坐在我后面靠外的位置的恩谷伊,也正在看路。穆秀卡开车并注视着整个地带,前方和左右。我们当中他是眼力最为敏锐的。貌似苦行僧的穆秀卡,清瘦、睿智,有瓦卡姆巴族部落的箭头标志在他的两颊处。他比我大一岁,耳朵差不多聋了。他是黑帝的儿子,但他不是伊斯兰教徒。这一点跟他父亲不同。他擅长驾驶,喜欢捕猎,从不干粗心大意或不负责任的事,但是,他、恩谷伊和我,三人闯祸最多。

我们已经成为多年的亲密无间的朋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别人都没有他脸上那个大大的严肃标志,有也只是浅浅的疤痕而已,而那个标志是什么时候刻上的。

“是在一次大型恩格玛鼓会上刻的。你懂的,为了取悦一个女孩子嘛。”他大笑着说。

我们现在已经渐渐靠近森林,猎物足迹跨度大了起来。我和恩谷伊都看到了车旁狮子追踪猎物的足迹。一头母狮曾从森林里追逐而出。我们沿着足迹步行了一段。可是,当我们走到猎车前方时,母狮的追逐停止了。在那儿我们看到了一头大公象和一头小公象的足迹,它们继续追过高高的茅草,走进了森林。恩谷伊看着我。

“不。我们认识它们,是同一头公象和它的战友。”我说。

我们找了一条路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团灰白的沼泽地,对岸是纸莎草丛,右边是火山岩堆成的小山。没有野水牛群的踪迹,它们之前经常沿着这条路从较低的森林地走到盐碱地去。

“你认为野水牛到哪儿去啦?”

“我们会找到的。”

“会在哪儿找到?”

“在水草丰盛的地方,往卡洛斯那边去,我们曾看见它们从那边来。那边现在每天都在下雨,等这里真正下起雨来,它们就会回来了。”

我说:“赞同。叫车开过来。”

车开过来时,玛丽小姐说:“那头雄象非常大,是不是?希望我们能看到它。”

“我们能追踪的,亲爱的。但我们现在该回去了,起风了。我们可以让它一直走着,那边草木无比丰盛。换个时间我们把它引到空地去,它这段时间会来来回回,从这儿到那个古老的篱笆村庄。”我说。

“每次你们见到它的时候,我都得待在家里。我从来没见过它。”她说。

“我们只是偶尔在野外见到它。”

她说:“我们不该继续察看盐碱地吗?”

“我们正打算这么做。”

“穆秀卡发现了母狮。”

“太好了,在哪儿?”

“那边,右手边后面四百码左右,它就独自站在那棵小树下面。那棵树你还记得吧?”

“记得。那次我们没有惊扰它。现在是不是应该开到树林那头去,然后下车,用望远镜察看那块沼泽地?”

在树荫下我们下了车,用前方的树林做遮挡,靠近另一排高大的黄干树,透过树林我们可以看见灰白的沼泽地。有一个池塘在中间,池塘边是一些巨大的灰岩。高大的绿黄色纸莎草丛在沼泽地的最远端;而从我的双筒望远镜向右边看去,小山上的红色火山岩卵石非常清晰。那些黑色的东西应该是在小山脚下吃草的角马。再往右,可以看见许多斑马和一些汤姆逊瞪羚在一起进食。

扛枪的恩谷伊说:“没有野水牛。”

我从左至右沿着纸莎草的边际仔细看了一遍,从望远镜里只看到一头角马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沉重的头颅低垂着,它看起来衰老而疲惫。接着我就看到了那只英俊的公水羚和它的十一只母羚。它们正从沼泽地穿过去,走向森林。我把望远镜递给玛丽小姐。但她说:“我看得十分清楚,它是不是很可爱?而且它还将母羚照顾得那么好。”

“我希望不会有人射杀它。”

“他们不会的。要是他们见过它这么高贵、这么可爱,见过它小跑的样子,就不会的。”她说。

“我从没打过水羚。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差点儿打了一只非常漂亮的,但幸好及时制止了自己。”我说。

玛丽小姐说:“我记得自己没打过一只黑斑羚。”

“那还是不同。没有人会吃水羚。黑斑羚数量繁多,是我们不得不吃的美味。”

玛丽小姐问恩谷伊:“你会吃水羚吗?”

“没吃过。即使是主人也不会吃水羚的。”他摇摇头说。

恩谷伊和玛丽小姐的扛枪手恰罗一起大笑起来。现在,在沼泽地里,在纸莎草丛里,我们都没看到野水牛,我们放松多了。我不会杀死任何我不吃的东西,他们很乐意再次打趣我。这是一个老笑话。

除了害虫,杀死不吃的生物,有违我的宗教。这一点,很久以前我就解释过,对此恩谷伊似乎有所质疑,但这是真的,恰罗告诉过他。恰罗是一个以实诚著称的非常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他对自己的年龄不清楚,但老爹认为他肯定已经七十多了。加上他头上缠着的头巾,他比玛丽小姐还矮大约两英寸。站在一起,他们向灰白沼泽地望去,现在水羚在那里正迎着风,小心翼翼地向森林走去。晃动着漂亮的双角的最大的那头角马,是最后一个进森林的,它边走边向两边和身后张望着。我想,玛丽小姐和恰罗这一对在它们看来一定很奇怪。对他们,动物们没有丝毫惧怕,这已经被我们见证过很多次了。不但不害怕,还对他们饶有兴趣。他们一个是穿深绿外套的金发小个子;另一个穿深蓝外套的黑色皮肤的身材更小,动物们自以为是在看马戏,或至少是某些极为古怪的东西,而对他们绝对感兴趣的是食肉动物。

我们在这天上午都很轻松。非洲的这块土地,每天都注定会有一些事发生,不是美妙之事,就是可怕之事。你每天醒来时,都会感到像要去参加下山滑雪赛或飞速驾雪橇一样的兴奋。因为你通常是在十一点之前知道会有一些事发生。在非洲的每一个早晨,醒来时的我从来没有不高兴的,至少在想起未处理的事之前是的。但是我们在这天上午都很放松,暂时在没有任何负担的情绪当中沉浸。我们的主要问题——野水牛——明显去了某个我们暂时够不着的地方。这让我很高兴。对于我们来说,让它们来找我们更有必要,而不是我们去找它们。而我们需要定期去找它们,而且不能惊动它们,也是有必要的。所以它们的活动踪迹就会被我们追踪,我们利用它们达到我们的目的。同时,野水牛很可能就在我和恩谷伊预测的地方,也是让我高兴的。不过,检查一下我们错过的森林以及沼泽地旁浓密丰盛的纸莎草丛还是有必要的。

“恩谷伊。去把车开过来,我们去巡视一下。”我说。

“好的。这样更好。”他说。

恰罗也点了点头。不是我们想找事做,而是必须在完全放松之前检查一下。

玛丽小姐问:“你们要去干什么?”

“把车开过来,到大水塘那边迅速察看一圈踪迹,然后检查一下森林和沼泽地交界区域,完了就出来。我们还会顺便找找那头象,你可能不会看到它,也有可能会。”

“回去时我们能不能走长颈羚的地盘?”

“当然可以。出发晚了我很抱歉。不过老爹要走了,还有其他那些事。”

“就是那个可恶的公告员。”

“他有他的苦衷。有时间我会告诉你他的事。”我说。

“那边那个烂地方我愿意去,可以琢磨一下能做圣诞树的是哪棵树。你觉得在那边会有我的狮子吗?”

“有可能,不过在那边的区域可能看不到。”

“它很聪明狡猾的。那次它在树下时,我要朝这个漂亮的家伙开枪,你们为什么不让呢?女人就该这种时候打狮子嘛。”

“女人是那么打的,以前有个女人,想打一头非常漂亮的黑鬃狮,结果狮子中了四十多枪才死[21]。后来她还拍了一些漂亮的照片,让那头该死的狮子不得不跟他们待在一起。最后他们不能说开了那么多枪,还要一辈子跟所有朋友撒谎。”

“在马加迪我很抱歉没有打中那头漂亮的狮子。”

“你应该感到骄傲,不用抱歉。”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我必须得打到这一头,而且必须得真正打到。”

“亲爱的,我们追它追得有点儿过头了。它太聪明了。我们现在要让它自大一点儿,好犯个错误什么的。”

“它比你和老爹都要聪明,它不会犯错的。”

“亲爱的,老爹希望你要么就直接放过它,要么打死它。你还可以打其他种类的狮子,要是它跟你没有缘分的话。”

“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了。我想考虑考虑圣诞树的事了,我们要过一个精彩的圣诞节。”她说。

看到恩谷伊往小路走去,穆秀卡便把车开了过来。我们上了车,我让穆秀卡开到沼泽地的对面去,水塘最远的那个角落。为了察看路上的踪迹,恩谷伊和我从车两侧探出身子。有以前的车轮印,有角马、斑马和汤姆逊瞪羚新踩出的脚印,还有猎物跑向纸莎草丛的痕迹。接着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脚印,还有另一个穿靴子的脚印。雨把这些脚印都微微淋湿了。

我对恩谷伊说:“是你和我的。”

他咧嘴笑了:“是的。有个人的脚很大,走起路来似乎很疲倦的样子。”

我对穆秀卡说:“有个人打赤脚,走路时能看出他扛的来复枪好像很重。停车。”我们都下了车。

“看。有个人似乎很老了,走起路来眼睛也不大灵光了,就是穿鞋的那个。”恩谷伊说。

“看。打赤脚的那个,看起来像是有五个老婆,二十头母牛,还花了不少家产喝啤酒。”我说。

“他们走不到哪里去的。看,穿鞋的那个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挂掉,他被来复枪压得东倒西歪了。”恩谷伊说。

“你觉得他们在这儿干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看,穿鞋的那个这会儿有力气了。”

恩谷伊说:“他在想念耕地村的人呢[22]。”

“那到村里去。”

“行啊。你觉得那个穿鞋的老头儿多大年纪了?”恩谷伊说。

“这关你屁事啊。快去打几只野兽,找一棵圣诞树吧。”我说。

恩谷伊说:“这才对嘛。”

我们示意让车开过来,车来了我们便坐了上去,我让正摇着头大笑的穆秀卡往森林进口处开。

玛丽小姐问:“你们两个跟踪自己的脚印干什么?我知道很搞笑,大家都在笑。但这也十分傻气。”

“我们在找乐子。”

“你和他真的明白对方的意思吗?”

“太明白了。”

“那你们说什么啦?”

“恩谷伊。主人真会说瓦卡姆巴语吗?”玛丽小姐说。

“是的。会说很多了。”恩谷伊撒了个弥天大谎。

沿着旧路我们又到森林里去了。这是一条两边有着参天高树的羊肠小道。现在我们在一个转弯处,在这儿有几棵被大象折断了的树。弯转得很急,两边的树枝拍打着车身。我看着恩谷伊,用短刀做了一个砍的动作,他点了点头。以前经常有一头犀牛和它的幼崽在这片地区活动,要是这里还很潮湿的话。碰上它可不是什么好事。路上滑的话,很有可能猎车会陷在拐弯处的泥潭里动弹不得。

现在我们已经穿过的森林区,大多数树木被大象群摧毁了。要不是树木东倒西歪的话,就像是龙卷风摧毁的一样。曾有超过一百多头的大象群在这儿,它们在最浓密的森林区域,靠近溪水旁居住,在最干旱的时候,也会有草吃。现在可以吃的树已经被它们啃得差不多了,然后它们就向东迁移到了另一处有固定水源和更多可食用树木的地方。

为这片森林我总是感到痛心。大象是得吃东西,而且它们吃树也比破坏农田要好。但它们吃掉的少,毁坏的多,那大片被毁坏的树木,让人看了很惋惜。大象是在非洲源远流长又不断增长的唯一一种动物。当当地人的承受量已不能抗衡它们增长的数量时,它们就不得不遭受屠杀了。接着引发了有人以此为乐的滥杀。他们不分雄雌长幼,一律屠杀,乐此不疲。所以,控制捕象也是必须的。但看到大象对森林的破坏,看到它们拖倒折枝的那些树木,就可以想象,在一夜之间它们能对耕地造成多大的破坏,这使我不禁开始想到控制的问题。不过那时我一直在寻找两头象的踪迹,我们曾看见它们往这片区域来了。这两头象,我之前见过,知道它们白天有可能去哪儿,不过我必须得先看到它们的足迹,确定它们已经走了。我还得当心照看玛丽小姐,以免她找合适的圣诞树时发生什么意外。

我们终于走出了被毁坏的森林区,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前方有一小块土地,吉·克[23]曾在那儿杀死过一条喷毒液的眼镜蛇。那条横在路虎越野车前的眼镜蛇,像一根大木桩,看到是毒蛇,吉·克就想轧死它,结果它一跃而起,往吉·克面前的挡风玻璃上狂喷毒液。吉·克朝它开了枪。那条眼镜蛇所在之地向右转就是一块空地,一排参天大树在空地与森林的交界处,曾有一群数量最多的野水牛群生活在树所围绕着的沼泽地草丛。玛丽小姐就在这块空地周围选中了最满意的圣诞树。

我们停下车,我拿出长枪,扶玛丽小姐下车。

她说:“我不需要帮忙。”

“你看,亲爱的。我必须端着大枪保护你。”我开始解释。

“我不过是去挑一棵圣诞树而已。”

“我知道,不过什么东西都可能在那边出现,以前有过这种情况。”

“那让恩谷伊跟着我就行了。”

“恰罗在这儿。”

“我得对你负责,亲爱的。”

“你老说这句话烦不烦啊。”

“我知道。恩谷伊。”接着我喊。

“怎么了,主人?”

现在没有玩笑可开了。

“去看看那两头象是不是走到森林里边去了,一直察看到岩石那边为止。”

“好的。”

他右手拿着我的斯普林菲尔德步枪,穿过空地,一路向前察看草丛里的踪迹。

“我只是选一棵树而已。然后哪天早上我们再来挖出来,带回营地,凉快一点儿时栽好。”玛丽小姐说。

我说:“去吧。”眼睛盯着恩谷伊。他中间停了一次,聆听着。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在各种银白色带刺灌木中玛丽寻找着,想找出一棵尺寸和形状都满意的来。我跟着玛丽走,但不断回头盯着恩谷伊的动静。他又停下来听了听,接着左手朝密林方向挥了挥。我招手让他回来,他迅速走了过来,差点就开跑了。

“它们在哪儿?”我问。

“它们走过去,走到森林里去了。我听到它们的动静了,那头老公象和它的战士。”

我说:“很好。”

“听。犀牛。”他指向右边的密林,悄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最好上车。”他说的是斯瓦希里语,用的简短形式。

“带玛丽过来。”

我朝恩谷伊指的方向转过身去。我看到的,只有银色灌木。绿草和一排高树,树上枝丫蔓生。接着我听到了从恩谷伊所指的方向传来一种尖锐深沉的震动声。如果你把舌头抵住上腭,然后使劲吐气,就能听到这种簧管般的颤动声。但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打开了手中577口径猎枪的保险栓。正向我身后走来的玛丽,被用手扶着,恩谷伊给她带路,她如履薄冰。恰罗在她身后跟着。接着我又听见了那刺耳响亮的颤动声。恩谷伊立即后退,端起了手中的步枪。玛丽的手臂被恰罗向前抓住了。他们差不多走到我站的地方了,然后向猎车所在地走去。司机穆秀卡耳聋听不到犀牛的声音,但我知道他一见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不想回头,但还是回了。我看见恰罗正急切地带着玛丽向猎车跑去。恩谷伊紧紧地跟着他们,手里端着枪,不断回头察看。我没有权力杀犀牛。但要是它冲过来的话,我就别无选择了。我打算先往地上开一枪,让它掉头。如果它不掉头,那我第二枪就只能朝它打了。太好了,我心里说,很简单嘛。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猎车启动的马达声,并挂低挡向这边快速驶来。我开始向后退,心想走一步算一步,每退一步心里就踏实一点儿。犀牛从丛林中冲了出来,猎车一个急转弯开到我旁边,关上保险栓,我跳上车抓住了前座的把手。那头很大的母犀牛朝我们狂奔。从车里看去,它和跑在它屁股后面的幼崽,看起来有点儿滑稽。有那么一会儿它差点儿跟上了我们,但车很快开走了。前方正好有块大空地,就是眼镜蛇被杀死的那块地方,穆秀卡向左急转。犀牛直奔过去,接着就变成了小跑,小犀牛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问玛丽小姐:“你拍照片了吗?”

“拍不到,它正好在我们后面。”

“它冲出来的时候也没拍到?”

“没有。”

“我不怪你。”

“我挑到了一棵圣诞树。”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保护你了。”我完全没必要加这愚蠢的一句。

“你根本不知道它在那儿。”

“它一直住在这附近,会去沼泽地旁的小溪边喝水。”

“大家都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每个人都来抓住我的胳膊,我自己知道怎么回车里去,不用谁抓住我的手。”她说。

我和玛丽的争吵要到另一天才能结束了。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急弯处,我示意穆秀卡开过去。

“亲爱的。他们抓着你的手臂是为了防止你绊倒,或是掉到什么坑里去而已。他们一直都在看着地面。犀牛就在附近,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我们又不准许杀它。”我说。

“你怎么知道是头母的带着小崽?”

“当然是有根据的,它在这附近出入已经有四个来月了。”

“我希望它不会恰巧在圣诞树那个地方。”

“我们会保护那棵树的。”

“你总是许下承诺。但要是帕先生在这儿的话,事情就简单好办多了。”她说。

“要是吉·克在这儿的话,也容易得多。那是肯定的。但现在只有我们自己在这儿,我们在非洲就别吵架了吧,别这样。”我说。

“我不想吵架。我也不是在跟你吵架,我只是不喜欢你们这群私底下爱开玩笑的人,一下变得这么严肃正经了。”她说。

“你以前有没有见过犀牛把谁弄死?”

“没有。你也没见过。”她说。

“对的。我也不想见到。老爹也从未见过。”我说。

“我不喜欢你们变得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不能杀死犀牛,要是能杀,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加之我还必须得考虑到你。”

“好了,不要说考虑到我了。考虑一下我们怎么弄到那棵圣诞树吧。”她说。

我开始觉得她有点儿不知好歹,真希望老爹在这儿,能帮我们修理她一下,可是老爹不再跟我们在一起了。

“至少我们回去时,还可以走长颈羚的活动区,是不是?”

“可以。我们会在前面那些有大石头的地方右拐,然后从高大灌木丛边穿过泥沼泽地,就是那些狒狒现在走进去的那排灌木。然后继续穿过沼泽地向东,一直到另一个犀牛窝为止。最后向东南方去,到达那片老树林后,就到长颈羚的地盘了。”我说。

“到了那儿肯定不错。不过我还是非常想念老爹。”她说。

“我也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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