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楚国,颢都。
自十二年以前,大楚连灭吴越二国,兵强马壮,雄踞南方,与北方称霸中原的大许,依仗地利苟延残喘的唐国呈三角之势。时二年都城南迁。自云梦大泽畔,迁至新郡安春,定都颢城。
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勉强叫了两下,便又是一片沉闷。
那里有一片硕大的黑云出现在西边山头上。它飘得很慢,要来到颢城,可能要下半夜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每个人的心里都盼着雨快些落下。
徐记绸缎庄,许国暗庄。
徐记是老字号了,开业至今得有五十多年。门前大街上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庄子后院倒是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年轻伙计做着些杂事。
进了后院,入目便是一排排鸽笼。这是许国的信鸽,基本上许国在楚都颢城的消息都是这里传回去的。
一只信鸽落到石磨上,咕咕叫着。后院的年轻伙计将鸽腿信囊里的密信取出,拆开查看。
随后,伙计叫来绸缎庄掌柜,吩咐道:“告诉方渔,今晚护送东西离开。”任谁也料想不到,这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年轻伙计竟才是这座许国暗庄的头目。
“诺。”富态的掌柜便领命出了后院。
年轻伙计取来一把玉米粒,心不在焉喂着鸽子。
待掌柜远去后,年轻伙计又唤来一缝纫女,道:“丞相需要方渔取回那样东西。”
缝纫女有些诧异,道:“今晚?”
“不错。”年轻伙计眼睛眯成一条线,轻抚着啄食的鸽子,道:“虽然不知是何物,但想必王令尹也会感兴趣的。”
“我这就去令尹府上。”缝纫女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年轻伙计笑道:“帮我买个糖葫芦回来,馋了。”
“喏。”缝纫女笑道,眉眼弯弯,看着年轻伙计离去。
人定时分,颢城除了那几处不打烊的勾栏和酒馆,其余的大街小巷都入睡了。隐约还能听见远处老更夫懒洋洋的喊叫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队士卒巡过,却没有发现,他们后面远远的缀着个黑影。
一袭黑衣的方渔,顶着一只斗笠,背负长剑,不紧不慢的在街道的阴影里行着。不多时,又迅速地折进一条陋巷。走到这巷子的另一头,就到了北城门。
巷口有棵歪着长的梧桐,落了不少叶子。风一吹,便发出阵阵磨刀般的沙沙声。
平缓而有力的脚步在僻静的小巷中响起,方渔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默默的向前走去。
月黑风高,是个好天气。瓦檐下,一个幽灵般模糊的白色轮廓隐约可见。
“呵,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方渔随意瞟了一眼那人,脚步未停,径直朝前走去。
“交出来吧,我也不想难为你,那东西不是尔丞相能碰的。“沙哑的声音中不杂一丝情感在小巷中回荡。
方渔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怎么,福乐楼也要淌这趟浑水?”
那人缓缓走到巷子中间,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脸上带着一副惨白的面具。那面具没有脸孔与鼻洞,就像一张白纸覆在他的脸上。一身白衣,袖子奇长,都快垂到到地上,袖口处不经意间露出两点寒芒。
“让开吧,丙,你杀不了我的,白搭上性命。”方渔笑道。
“再加上我呢?”一道声音突然从方渔背后响起,听起来不阴不阳,让人浑身不舒服。
血红色袍子下的乙冷笑着,露出一排森白的牙,站在巷口,堵住了方渔的退路。他手中的链刀像一条银蛇一样,在青石板地面上不断地游走着,发出一连串“咔啦咔啦”声。
“那也不行。”方渔没有回头,又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甲来了,或许可以把我留下。”
方渔的话轻描淡写,但要知道,福乐楼是天下国排名第三的杀手组织。乙和丙更是其中最靠前的佼佼者之一,哪个不是心狠手辣,踏着他人的枯骨上位的主?既然在此人口中如此不堪。若是在外面,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你太高看自己了。而且甲都十年没回来,连楼主也找不到他。若不是楼主还有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乙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不加掩饰的失望与怨毒,如果甲死了,那他便是甲了。
乙和丙都是一品巅峰的武夫,手上人命不少。
“我说的是实话……”方渔话音未落,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便动了!
满眼的袖影,夹藏着一道狠厉的剑光,直刺方渔的心口。
方渔却突然转过身去,后背上的剑鞘正好挡在丙的落剑之处。同时右脚猛地一踏,顺着后背传来的巨力,错开迎面而来的链刀,一剑刺出,在乙的左肩上挑了一下,带起丝丝血迹。
一击得逞,方渔没有半点停留,黑布鞋在地面一扭,调整身形,转头向巷口狂奔。
风渐渐大了起来,巷口巴掌大的落叶在地上缓缓滑动,翻滚。
陡然间,只见寒光一闪,火星四溅,方渔苍白的手指紧握剑柄,横在空中。两瓣铜钱擦着他的脸飞过,带落了两缕头发。
方渔将目光投向墙头上,那里坐着一个胖子。
胖子一身上好的暗红锦缎,被他撑得鼓鼓囊囊。他冲着方渔一笑,嘴里的大金牙在黑暗中隐隐泛着光:“阁下好雅兴,这么快就走,不多玩会?也让我马老三尽尽地主之宜啊。”
两百多斤的肥肉从墙头蹦下来,地面狠狠地震了两下,却没有丝毫声音入耳。
“他们大东家知道他们两个废物留不下你,所以请我来帮他们一把。”胖子继续笑着说道:“胖子我马霁山,混号夜间天子,吴国旧人。但想必你听闻过我的。”
马霁山,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宗师武夫。
“连大名鼎鼎的马王爷也请动了,看来峈山还真是下了血本啊。”方渔将剑缓缓垂到脚边,话语和平日里一般淡漠,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肯定,仿佛这已成事实:“我要走,谁也拦不住我。”
“山主给的条件让我无法拒绝啊。不管能不能杀你,但至少得给你点教训,峈山不是谁都能在它头上踩上一脚的。”马霁山摸了摸腰间缠着的一串铜钱,细眯着眼,又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也别怪我。”
话毕,刹那间,袖中冷剑,铜钱的残影与带着风声的链刀纷纷掠向方渔。
“峈山胃口不小啊,可惜牙口不好,吃不下去的。”方渔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神逐渐冰冷,握剑的手更加用力。
地上的梧桐叶毫无征兆被绞碎,无数的碎屑飞旋。
方渔的剑,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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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空琼碧如洗,空气也更加清新。一群早起的鸽子划过这浅蓝色的天穹,响起阵阵悦耳的鸽哨声,惊醒了整座都城。市场的叫卖声,铁匠铺的打铁声,学堂里的琅琅书声,面馆锅炉里的蒙蒙白气,大街上奔跑的孩童,北门外的历江上大福船留下的条条水纹……
而在离北门很近的那处空荡荡的巷子中,地上却满是污水与泥泞,还有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和几片颜色各异的碎布。毫无例外,它们都占有血迹,不过已被雨水冲淡。就如同昨晚那场激烈的战斗,随着后半夜的一场瓢泼大雨,被隐匿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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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楚国境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整个楚地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一人的画像,官府又抓了好些长相相似的人,宁可错抓也不放过。站在滔天巨浪当中的男人,据说名叫方渔。其跟脚据峈山所言,是一位宗师境武夫。武夫分三二一品,其上便是宗师境界。
而方渔早已在北边许国暗庄的帮助下逃离楚国,此刻正站在尚阳郡郡城郡守府邸门前,摸着下巴上浅浅的络腮胡。
刘锡在宅邸门槛内迎接,身下坐了着一辆墨家机关造物。此物像是在椅子下加装了四个轮子,故被唤为“轮椅”。
方渔不喜欢刘锡,但毕竟是受丞相之命,还是跑了一趟尚阳郡。
“东西呢?”刘锡阴沉着脸,问道。一连几天,刘锡对周围所有人都没有过好脸色看。
“你这腿怎么了?”方渔自顾自地问道。
刘锡脸色发黑,低声道:“不关你事。”
“得罪了哪路神仙,竟下此狠手?”方渔笑道,一点也没有语气里的惋惜模样。
刘锡气得手脚直颤。
“丞相可知?”方渔问刘锡。
刘锡漠然点头。
方渔了然于胸。
堂堂许国丞相都管不了的事情,你小小刘锡一头撞上去,岂不是找死?
方渔从身后背囊里取出一方玉佩,其上刻有“老龙行雨”铭文。
“这就是那东西?”刘锡接过后,拿在手中把玩两番,道:“没见那般神乎。”
“好了,此物送达,陈丞相的恩情,也就两清。”方渔摆摆手道:“我该走了。”
“去哪?”刘锡下意识问道。
“江湖外。”方渔认认真真回答道。
“就此别过。”刘锡将玉佩妥帖放到胸前,朝方渔道。
“嗯。”方渔笑道,说话间便离开了郡守府范围,取出腰间酒壶,痛快灌上一口。
此后才真是天高任鸟飞。
对了,他原本不姓方,姓李,唐国皇室那个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