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阵惊寒,深秋的山林更添一分肃杀。
接近晌午,孙捕快一行人抵达了斫崖。
“悬崖绝磴可望不可到兮,古木倒挂险更遒”,说的是映入众人眼帘的一幕。
孙捕快向下望去,只见崖壁多黑苔,想必湿滑异常,便询问一猎户,道:“可还有路?”
“路只能走到这儿。”那猎户摇摇头,又道:“山鬼到是见过一两次,可这毛公一说,却是从未听闻,县令大人为何要差吾等前来?”
孙捕快厉色道:“这不是你们该知道的,大人总有他的理由。”
那猎户只能连连称是,不敢再肆意揣测。
“四处散开搜寻,若有发现,吹哨为号。”孙捕快吩咐道。
各猎户皆在县衙内领过一只铜哨,哨音尖锐,能传两三里。
“喏。”一行人领命,纷纷散开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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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三早晨起来咳个不停,想来应是昨晚着了凉,又因纳月税,账面上有几处小小纰漏需要矫算一番,繁琐至极,脱不开身,便差孟珂回镇子上时,顺路去李郎中处抓些药吃。
孟珂便顺路去了趟杏仁巷,却见药铺大门紧闭,便向对门台阶上坐着的一个编竹筐的老妪问道:“奶奶,您知道药铺多久开门吗?”
老妪停下手上活计,纳闷道:“这平日里大约辰时,铺子里那个谭姓学徒便来开门了,有时还更早呢。”
“那兴许是李郎中上山采药去了,我明日再来抓些药吧。”孟珂想着,便给老妪道了个谢,转身欲离去。
却听见那老妪嘟囔道:“李记药铺上大部分药材都是郡城运过来的,李郎中上山都是挖些不值钱的药材,一两个月才去挖一次,这才几天啊。”
老妪摇摇头,不去想这事。
孟珂心思细腻,又怕回去后耽误邹三的病情,便走到药铺门口,使劲敲着那一块块隔板,朝内问道:“李郎中在吗,李郎中……”
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道传入孟珂鼻腔。
“什么味道。”
孟珂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这夹杂着淡淡铁锈味的气味,他再也熟悉不过了。
后厨帮厨时,孟珂时常端个瓦盆,蹲在地上,孟翊则拿起尖刀,一刀扎进早已捆绑地严严实实的肥猪的喉咙。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不好。”
孟珂后背上冷汗直冒,但又忍不住地在门板缝隙里朝内窥探。
药铺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一毫声响。光线也极其微弱,让孟珂目光所及全然一片黑暗。
正当他瞳孔收缩,希望凝神看个大概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男音。
“侄儿,你在干什么呢?”
孟珂被身后男人突然的询问吓了一跳,惊地一转身,看见一个身着粗布长衫的男人微笑着看着他。
直到男人走到他的背后,孟珂也没有听到丁点儿响动。长衫男人称呼他为“侄儿”,更是让他脊骨发凉。
“跟叔回去吧,不在家里帮着做些活,一天天净瞎跑,瞎玩。你爹说,让我逮你回去挨板子。”男人说着,指如疾风般在孟珂喉间轻轻一点。
孟珂瞳孔微缩,大张着嘴,竟没发出一丝声音。
他意识到坏事了,顾不了太多,当即准备逃离这个陌生的长衫男人。
可脚未落地,孟珂的手臂便被长衫男人抓住。孟珂惊恐地望向长衫男人。
长衫男人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道:“还没野够吗?”
话罢,长衫男人便拖着孟珂向巷尾走去。
孟珂一路踉踉跄跄地被长衫男人拖拽而行,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角滴落,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点穴是吗……”孟珂心中暗想着。
走至一处无人的拐角,长衫男人停下步伐,再次点了点孟珂的喉间。
“啊……啊这……”孟珂微张着嘴,不敢置信眼前这一幕。
“你看到了什么?说来听听。”长衫男人的脸上始终带笑。
“我会死吗?”孟珂抬起头来,绝决地问道。
“你说呢?”长衫男人反问道。
孟珂沉默了,早熟的他早已猜测出门背后的大概真相了。
长衫男人看孟珂低头不语,摇摇头道:“好奇心害死猫。”
“我不想死。”孟珂不禁向后退去,嘶哑道。
长衫男人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走到孟珂跟前,轻轻在孟珂头顶一敲。
“今晚。”长衫男人缓缓吐出一个时间,道:“你还可以装作一切没发生的样子,再回去看一眼你的家人。”
“因为你年纪还小,我允许你多活几个时辰。”
孟珂颤抖地瘫坐在地,眼泪鼻涕止不住向下流。
长衫男人撩起襦裙,在孟珂面前蹲下。
“千万别说出去哦。不然所有人都会因为你……”
长衫男人手掌放在脖子上,反复移动了几次。
“我知道了。”孟珂呆滞地回答道。
“这才是好孩子嘛,不枉费我对你的特殊照顾。”
长衫男人站起身来,将食指立在薄唇前,眼睛眯着,缓缓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这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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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衫男人如鬼魅般来到药铺后院,后院角落栽了几棵小桂树,庭中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
石桌上摆着一套雕花紫砂茶具,壶中茶微凉。
“刘大人……”角落阴影里走出一名黑衣卫士。
长衫男人招招手,让那黑衣卫士上前来。
“大人有何吩咐。”黑衣卫士弯腰道。
长衫男人提起精致的茶壶,将壶中茶水缓缓向黑衣卫士头顶淋去。
茶水将黑衣卫士的头发淋地散乱,沾在他的面门。
“不要替我做决定。”长衫男人漠然道。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让手下的人撤回来。”黑衣卫士喉结重重挪动一下,依旧埋头,不敢去看长衫男人。
“呵,管珩的狗真是大胆啊。搁我府上,早打死了。”长衫男人揪住黑衣卫士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来,正视自己。
“不过,打狗也得看主人。今日暂且饶你一条命。”长衫男人松开手,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绣艺精湛的金丝手帕,轻轻擦干手上的水渍,用完便将手帕丢在地上。
“属下知道了。”黑衣卫士拱手道。他发间的水不住地流进领口。
“再沏一壶茶。”长衫男人平静地吩咐道,仿佛刚刚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
“喏。”黑衣卫士恭敬答道:“属下这就让跟踪那男孩的人回来。”
话罢黑衣卫士转身悻悻离去。
长衫男人点点头,便坐到石凳上。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放在腿上,侧目静赏着角落里一株品相尚可的桂花树。
长衫男人,即尚阳郡的土皇帝——刘锡。
太守刘锡是许国那位人称“白雀”的丞相陈梧在唐国布下的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
“你看我是棋子,你何尝又不是我在许国朝中的棋子呢。”想到这里,刘锡嘴角勾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诡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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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孟珂才回过神来。
“我……就要死了……”孟珂面色复杂地挣扎起身。
“书中所描写的“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所言非假,但是……但是……”
孟珂长长叹了一口气,拳头攒得很紧,低声道:“我不甘心。”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再次滴落在地。
“李郎中和他的徒弟们应该已经丧命了。”孟珂喃喃道:“我要不去官府报官……”
“不,不行。这件事并不简单。”孟珂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想法,刚刚身着长衫的男人已经让他觉得天高不可攀,如此身怀玄妙玄妙的神仙,客栈众人这艘小船禁不起如此的滔天巨浪。
“李郎中……他为什么会死?”孟珂眼神锐利地盯着地面的石板。
“难道……”孟珂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设想极为可能。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陷入了纠结。
孟珂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反正活不过今晚。”孟珂虽丝毫不怀疑长衫男人所言,但他却担心身后是否有人跟踪他。万一跟着自己,将其引到孙捕快处,岂不是害了他人?但若是不去,又怎能见死不救?
孟珂擦了擦脸,红着眼睛,苦笑一声,快步向巷口跑去,心中已经打定了接下来的主意。
他先去了集市,找到一个相熟的卖鱼人,讨了一把杀鱼刀。那卖鱼人千叮咛万嘱咐,可别弄丢了,好几十文钱呢。若不是平日里知晓这小子还算靠谱,他才不会借出去。
接着孟珂在裤脚上,割下一块布来,将杀鱼刀一圈一圈缠好,插在腰间,便朝那座淫祠所在的山间小路奔去。
山间神仙眼里,人命真不值钱。
孟珂大喘气狂奔,却不禁想起曾经那段随着流民一路南下的日子。
那时世道虽乱,但也从未如此无助,战争死了再多的人,终究会停止,好歹还有得盼头。不料如今,对上一个来历莫名其妙的“山上神仙”,竟连丝毫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人命如草芥。
陆姓神官站在淫祠门前,将手中扫帚靠在其中一尊石像上。他远远见着少年狂奔上山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