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的事情,也没啥好讲的了。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卧室里了。母亲眼睛红彤彤的,应当刚刚哭过,他原以为自己会被母亲狠狠骂一顿,但什么都没有,只是沉默。
父亲也没有回来过。母亲生下妹妹,母亲为几人生活发愁,母亲甚至得去做一些低三下四的事情才能让他们活下去。父亲依旧没有消息。
直至钦书十几岁时,母亲带着他来到父亲的坟前,他才隐约嗅到当年那场出逃背后的一丝阴谋。但当时的他怎么也没怀疑到上官家去,毕竟后来冥儿包括上官家的其他人,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帮了他们这一家不少忙。所以他只当是当时他和冥儿只怕太招眼了,被眼线看到了,这才露了行踪,飞来横祸。
直到他成婚后,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他才知道原来这是上官氏早就布好的阴谋。
他还记得,那时母亲躺在床上,面容枯稿,因为长期疲惫和压力,眼睛早就失了光采。母亲是突然倒下的,在他婚后没几天。但其实也有迹可循,母亲早几年身体就老是犯些小毛病,虽然他那时已经可以分担大多数的家务,也能赚钱养家,但到底是积重难返,落下的病根是没办法袪除的。
离别来得如此之急。钦书心里痛得像被刀子生生割了个口子,还在滴血。但到底没有落下一滴泪。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母亲讲述当年发生的惊心动魄。
上官氏掳走了欧阳钦书,让他们拿鸳鸯剑谱来换人。白芷虽然清楚那剑谱父亲嘱托过自己千万不能拿出去,但到底是自己亲生骨肉,总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让季风带着剑谱去探探情况,如若真到绝境时,换回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剑谱被白芷拓印了一份,但她明白这没有什么用。剑谱只有是秘密的,才算是完成了自己父亲的遗愿。如今真要拿出去了,自己家的阵法就不是那么牢不可破了,但,她心里有一丝侥幸,真要是这剑谱交出去,她是不是就能过上安稳些的子了?从小到大,她都被困在一方小小区域内,出个门都得万分小心,生怕有人跟在自己身后。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腻了。交出鸳鸯剑谱后,她和季风除了比一般人武功高一些,倒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了。她自己因武功天赋实在平常,所以没能力学鸳鸯剑。而季风在欧阳家眼里到底属于外人,没有机会去学。
季风带着剑谱去了,她心中有焦急害怕,却也有隐晦的期待,这样的日子是不是真的要到头了。
可是她没等回季风,也没过上她期望之中的日子。
母亲的讲述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只是到了末尾,声音之中才染上几分苦涩,“我原先想这些旧事都过去了,我是该将它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可是我还有些不甘心。”
“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他不愿意回来了?”
钦书当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现下才想懂或许爹当年也是知道了所谓的真相,心里纠结,才不敢回去,他当然不至于全相信异域人所有话里的真相,但他清楚宇文家在他父亲这件事上,不可能无辜。
他收整心思,仇是要报的,只是他不想再陷入这种说不清的是非,理不清的恩怨之中了。
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他便预备告辞了。那人没有得到意料中的答复,心里是有不甘的。可钦书要走,他也拦不住。只待钦书离开之前,他从怀中拿出一把草药,长得通体乌黑,其貌不扬。钦书犹象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那人笑容中带着深意,凑近道:"这草药毒性很强,只在咱们异域这边有,宇文家肯定认不出来。你一人想要对付那么多人,怎么也是无法全身而退的。但这草药不同,你往水里一放,人不知鬼不觉的,查起来可没那不容易了。"
钦书没有回应他的这番话,只是将这草药用布包收好,背上包裹踏上归程。
回去的路走得没有来时那么艰难。一来是有些熟悉,二来也是做好了准备。待他回到宇文家的营地,细细算来,也只过去了五日的光景。
只是心中的万般变化却仿佛经历百年的时光。
他这一走是临时起意,却可能也是血脉的冥冥召唤。当年的剑谱争夺,父亲外公的死亡,真相早已不再重要,这两方势力争夺,又怎会有一方是完全的无辜。从开始踏上这条路,他心中就有了一个已成雏形的计划,只是当日因为各种原因被搁置了,如今再思索起来,他竟然想将两方人马性命全部留在流沙山之中,这个想法有多疯狂,他心知肚明。但事情走到这一步,他绝不相信这个故事中的任何一方是无辜的,而且这样于他的复仇也容易许多,毕竟识路的只有他一人,只要他不帮忙,没有一队人马可以全身而退,更何况他也没想着活着走出流沙山。
他回到营地,就将流沙山的情况大致告诉了宇文泽。说是和鸳鸯剑中所画阵法大致无差,但鸳鸯剑到底是死物,双手使剑如何容易,他若不是从小就练双手剑,如今也没有这般的本领。宇文泽知道他说的全是实情,不然他也不必非留着欧阳钦书这个看不清敌友的人在军营里。
如今钦书提出愿意带路上流沙山,宇文泽心里当然是欣喜万分。可他到底不会轻易就这么相信了钦书,毕竟他也从父辈那里了解过当年的一些恩怨,他不相信钦书能完全放下,但他希望钦书至少能看在他父亲一族也曾是被异域人戕害过的中土人份上,不要助纣为虐。
这也在钦书意料之中,以宇文泽的谨慎性格,轻易信了才让人奇怪。宇文泽提出的一些探查和带人巡逻的任务,他都应了下来。
宇文泽派了各类人马跟着钦书去探查流沙山。其中有他的心腹,也有他怀疑的人。每一次钦书都将他们成功地带到了山的另一端,他们一行人都会在山脚下的那个小店休息调整片刻,补上一些干粮和水,在带着或疲惫、或喜悦的心情踏上归途。
最后一次探查流沙山,陪在钦书身边的是他一生可能是唯一的好友罗义。他眺望着这细碎黄沙造就的奇景,看这其间复杂多变,自有变换的丘壑路径,任谁在其间,都只余下一声惊叹和感慨。
罗义与钦书站在一处,不知为何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这山形成得这样险,又这样巧,恰恰好卡在了两处的边界上,"他抬眼向山下望去,只瞧得一片茫茫黄沙,突觉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钦书见得多了,心底里反倒觉得平静无波。“并不是它形成得如何巧,只是大家都不会满足于现下的土地,都会不停地扩张。"而恰好流沙山不好跨越,人们拿它没辙,自然也就依它的山势形成了新的对立局面。
可纵然这样,人们还是要不停地征服这座山,获得更多的土地,撷取更多的资源。
“有时也会想这是不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暗示,到这为止吧,不要再往前走了。这样或许就不会有战争,不必再流血牺牲。可现下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只要这山不是铁墙,还有跨越的方法,这样的争端就永远不会停止。”
钦书心里也有许多感叹,可他经历的太多了,反倒不像罗义那般感慨颇多,他心中更多的只是平静。但对罗义,他心底里有友谊和感激的,出于这样的心思,他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儿呢。为什么不去做一个普通人呢?”
罗义笑了笑,没有人懂这笑中的意味,苦涩抑或是无可奈何,也或者早就坚定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种坦然。“家里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也没想过别的活法……"他顿了顿,复又改口道:“也想过吧。毕竟身边人几乎没有寿终正寝的,大多数都是走出去就走不回来了,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担心和害怕的,可每次真正让我留营,不用去见血,心里反倒会不安。到底在战场上和兄弟们一起杀敌,我才能放得下心,至少知道他们每个人是怎么没的……"
他鼻子有些涩,在战场中的鲜血锤炼出来,失去了太多的朋友和亲人,其实早就不会因为失去而泪流满面。可他却还是清晰记得每个人死亡时的惨状,他平日不会刻意去想,但一旦走上战场往事一幕幕都那么清晰,他绝不可能忘掉。
所以不会去做一个普通人,一直握着武器,无论何时都要披甲上阵,冲在最前面,其实心底里是不想再失去,不想成为被保护的那个,而是那个可以替别人挡下伤害的人吧。
有些责任一旦背上,就再也卸不掉了,但或许如此,也是甘之如饴罢。
钦书清晰地看见了罗义眼中的坚定,知道再说任何东西也是改变不了的,就像现在有人再劝他放弃复仇,他也只当是个笑话,不会改变他任何的决定。
二人不再说什么,沿着钦书指的路一直往前走,过了一天一夜,才走到了山脚下,来到了钦书上次落脚的小饭馆。
一行人一坐下来就开始疯狂地喝水,路上带了足够的干粮,饿倒不怎么饿,渴却是真的。水喝再多好像也不舒服,嘴里总还有干干的感觉。罗义一坐下,就开始疯狂用水瓢灌自己水,连杯子都不用。钦书喝了一杯热茶,感觉略略缓了些疲劳,他走到后院,将写了时辰的纸条递给老板,然后回到罗义身边,平静地继续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