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恩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衣不蔽体,神色苍白,目光无神,往常巍峨的躯体也显得佝偻,刚入家门就摔倒在地,昏厥过去。把艾莉和埃克都吓坏了。过了很久,福恩才悠悠醒转。
此时已是深夜。
“唔...”他只觉得头脑一片昏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里:他寻到了失踪的父亲,福恩激动地要拥抱他,不想却是一把长剑斩面而来。惊恐散去之后,恼怒丛生。或许这个人是忘了自己,已经被魔蛊惑了?或许这压根就是魔影,你逼我?那就怪不得我了。福恩仍然心悸梦里自己爆炸的情绪,他料想不到平素平和的自己怎么会这样变化,他也不想再回忆那打斗的结局。
“醒来啦?”眼前一道清瘦人影遑遑然来到跟前,声音温柔,像竖琴一样悦耳。
“艾莉”,福恩下意识喊出这个温柔的名字,他的爱人。
“没事了吧,亲爱的?”,艾莉坐在床头,轻抚福恩宽阔的额头。
“发生什么了?刚刚回家就倒在地上。”
“唔...”福恩回忆很艰难,越是尝试越是感到一阵疲倦感在升腾。他只记得早上的光景,农夫,废墟,以及那个名字。想到那四个字,福恩不由皱起了眉头,他讨厌这个名字,连带着那一片农场都被列入了痛恶敌慝的黑名单。为什么要那样称呼我?为你们这些凡人能正常生活我都付出了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惧怕我?用魔神的名字称呼我?真是不知好歹。他一想到那个名字,脑海中《识魔录》中那团黑披风就飘然眼前。福恩不禁有些畏惧,畏惧魔神,亦或者是自己?
“福恩?”艾莉摇着他胳膊。
“啊?”福恩回过神来,“怎么了?”
“在想什么呢?”
“我...”想到刚才升起的又一股暴戾情绪,福恩内心惭愧,同时也更加郁闷。自己是怎么了,魔音还跟到家了?
艾莉见他精神恍惚,又像在思考什么,心下也十分担忧。灵光一现,她捏住了福恩的耳朵:“好了,不准再胡思乱想了。不听话就把你耳朵捏掉。”纤细的手指作势要加劲。
“好好好。”福恩笑了,结婚十几年了艾莉还是一副女孩儿心性,不由下意识伸手抚摸妻子的脸颊。当年白皙光滑的皮肤终于难敌时间,露出了一些倦纹,眼眶下生出了眼袋,如瀑的黑发也不知何时长出了点点斑驳,只是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充盈着暖流,依然隐隐可见年少时倾国的风采。福恩想起那许多年前,那个曼妙身姿,披着飘逸长发,从天而降如神女一样的姑娘,她那既温婉又迷人的笑容,仿佛就像是昨天一样清晰明媚。
“看啥呢你?噗...”,艾莉见福恩盯着自己又开始发呆,也不由得笑出了声,“好看么?”
“好看...”
“噗...”艾莉笑得更乐呵了,“你这是咋了,黑治给你洗礼了灵魂嘛?”
“也许吧...”福恩思绪仍然在神游,想到妻子跟随自己多年日子却也总是清贫,自己时常不在家,凡事都得靠妻子支持与承担,内心也一阵难受与自责。
“亲爱的,这些年抱歉啦。”他轻轻说道。
“啊?什么?又在抱歉啥呢?你这人。”艾莉把脑袋凑近,她没有领会到他的想法,于是希望靠近点能从福恩表情上获得一些信息。福恩看着她,脸上飘扬着微笑:“这辈子能遇见你我真的好幸运。”
“哎呀,一把年纪了还在说这话,要让埃克听到了你这当爹的只怕都没个地洞钻咯。”艾莉抬起身子,无奈摇摇头,把床头柜上的一碗汤端了起来,吹开汤上的浮沫,舀了一勺子汤伸到福恩嘴边。“来吧老家伙,该吃饭了,是草参汤,你喜欢的,待会就凉了。”
“欸,你真是了解我。”福恩喝下这口汤,虽然清淡,但身体却说不出的受用,内心的阴云也散去不少,他用胳膊肘撑着要从床上坐起来,但肩胛骨的酸痛与四肢乏力还是让他放弃了起床的念头。
“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躺下吧,没事的,我喂你。”艾莉劝道。
“没事,欸,话说怎么没看到埃克?”福恩望着入门口,外面只有蜡烛昏暗的光线在跳跃。
“埃克给你采五经草去了,为了让他爹你早点恢复。唉,堂堂的守望者,还要孩子照顾。”
“奥,这样。不过是不是有点不安全?”福恩有点担心,他侧头望着漆黑的窗子,虽然拉斯特地区的凶兽和狼人早已绝迹,可是兄弟会的存在使得人们一般极少夜间出门。福恩自己是没见过这些夜晚出没的游魂,不过兄弟会不好惹的传闻他也早有耳闻。
“你呀先关心你自己吧”艾莉瞧着福恩,有些无奈,“老把他当孩子,他都快17了。还有我这手晾这够半天了,心疼下我好嘛。”白嫩嫩地胳膊在福恩眼前晃了晃。福恩莞尔:“好好好,我的错。”立时就把嘴张得老大,仿佛准备吞象一般。艾莉扑哧一下也乐了,一勺勺把汤送往他的口里。温热的汤一入喉,立时所有的郁闷也都烟散云消了。他好久没吃到艾莉做的饭食了。久旱逢甘霖,瞬时整个躯体都温暖了。只到最后一口还意犹未竟:“还有么?”
“睡吧老福。明儿再跟你煲。”艾莉笑着收拾了餐具,撩上了门,“晚安~~”
“晚安。”福恩看着艾莉白皙的手臂消失在关闭的门后,屋子又归于漆黑与宁静。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再次进入梦乡。而困意这时却早已消散,他辗转反侧,希望换一个舒服的姿势以便入睡,而思维却越发清醒,他一直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东西也渐渐陈列在脑海里,越抵触就越清晰的回忆起了各种细节。晨曦下的农场,惊惧的农夫,还有,那个爪子,充满恶意的爪子。那团烟雾中的黑影仿佛透过遥遥距离冲破隔碍出现在了脑海里,低低吟诵着《文君归来》:“恭迎帝君,鸾帐既除,舆已备,七障弭,吾等皆死御之,待族兴尔...”
福恩立时惊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未披衣就翻身起床点上了灯。心里已经是百万次懊悔地痛骂自己居然会忘记了此等重大的事情,同时讶异于刚刚那清晰的魔语。他从未听过魔语却能顺利地理解其义,这本已够奇怪,而更奇怪的是似乎自己对此却有一股莫名古怪的愉悦。这让他理性上觉得有问题。他得做些什么。“今天真是...”他自言自语着,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像丢了魂似的。
他首先想到的一本书是《御魔纪要》。这同样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它一本羊皮链重书,有着惊人的厚度与开面,包含了上古人魔纷争时期以降的所有关于魔的记载,涵盖其行为种类乃至作战应对策略等等。作者未详,据传是六勇者时代的出生。这本书福恩可以说是不能再熟悉。自少年时代起就成为为成为守望者的必修。这是父亲告诉他的,而他同时也是这么跟埃克讲的。所幸埃克比当年的自己更能理解守望者的职责,让自己也甚感欣慰。书的封面上冠以精灵文字的法印,使得这本书能在长久的岁月里避免虫蛀与腐蚀。书槽与书脊的订口在历代守望者的翻阅下渐渐磨损而呈耷拉状,好在内容完整,不影响阅读。
他小心地展开书,手指顺着目录序号一条条滑下去以免错过什么。
良久,福恩已经浏览到目录的最后一页。他并没有发现什么能唤醒回忆的信息,这让他有点沮丧。他瘫坐在自己那把古老的摇椅里,手指轻轻敲打着摇椅的悬臂,脑袋仰起靠在头枕上。让蓝月亮的微光透过小天窗安静地散在他的脸上。每次思索陷入僵局之后福恩总会这么做,这是跟父亲学的。
“今天是蓝月亮守夜哦~”
“那黄月亮呢?”
“黄月亮啊,她跟蓝月亮轮流守夜,明天晚上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们为什么不一起呢?”
“嗯..这样他们就总有一个能安心睡觉了。而有了他们守夜,我们也可以安心地熟睡了,孩子。”
当年父亲也是靠在这把咯吱咯吱作响的摇椅上伴着月光给自己讲故事和工作的呢。福恩想起往事,内心唏嘘不已。想着父亲慈祥的笑脸,福恩内心愧疚。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守望者,同时也不是个尽责的父亲。守望的时候以寻找父亲的下落为中心,而非参照《守望者宣言》规定那样沿线巡查封印,父亲如果知道了肯定不会高兴自己的自私。
“守望的责任在于苍生,我们守望者死则死矣,可责任一定要传承下去。”
这是初次守望之时父亲的谆谆告诫。想罢,福恩抖擞精神,深呼口气,起身继续翻阅着书。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那个消息公之于众,而在这之前他要找到一些个证据,以作征引。
“就是这个。”福恩摊开那一面,一只怪模怪样的爬行生物首先映入眼帘。漆黑的双眼,粗壮的对牙,赤明黄髯毛,龙胆紫苍黄银朱混色构成的鳞片,类狮尾,以及那最具特征的前爪。
“魔犬。”福恩暗忖。魔犬级位的第一特征由其头数确定,三头最高,一头最低,次要特征则据尾数或者腹纹深度确定。而仅从前肢特征是无法有效判定的,因为生长期的不同使得高位魔犬幼崽与低位成年魔犬前肢特征近似。福恩回想着那只爪子的特征以及当时怪异的叫声,《识魔志》里对于魔物的声音记载非常之少,也并未有过多解释,而《御魔纪要》则补录了一些内容,不过由于其是战后数十年重新修撰的,真实性也需要推敲。
福恩凝神注视着书上的丑陋生物,尝试着理清思路。
《御魔纪要》载:魔犬经常作为魔军先锋突破点,极少单独出动,其性格暴烈,而在缺乏奴役者时却表现出相反的胆怯,是为低等魔族之共征。看到这里福恩脑海飞速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这难道是魔军的先锋?而这个想法还未完全浮现之时,烛芯就在一阵不知从哪袭来的冷风中覆灭。黑暗里,书中的那个怪物仿佛活了起来,正晃着脑袋,摩挲着对牙,饶有兴致地看着福恩,两眼发出森森的绿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