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安请的自乐班已经来了,还有几个名角。其中有唱红陕西、叫响西北的男旦王明华。这个人是个结巴子,说话结结巴巴,可唱起戏来,顺顺溜溜,字正腔圆。他小时候有一次去赶集,在一个凉粉摊子前问:“一碗凉粉多、多、多、少、少、少钱?”摊主答:“两个铜板,吃不吃?”“吃、吃、吃……”摊主忙抓凉粉,给碗里调调料。“吃、吃、吃不起!”摊主气地瞪了他一眼:“吃不起,不早说!”
他小时爱唱戏,听说“三友社”招学徒,他去考。招考人是一个四十多岁唱须生的演员,一听他说话,就怀疑地问:“你能学戏?”他答:“能、能、能!”一听他说话这么结巴,考的人摇了摇头。他很自信:“能、能、能、能学戏!”他唱了《柜中缘》中许翠莲的一段戏:
许翠莲,好羞惭,
悔不该门外做针线,
那相公进门人瞧见,
难免别人说闲言……
还没唱完,招考人就说:“能学戏、唱的顺溜、嗓音好、收咧!”
王明华立马趴下磕头。
进剧社后,他拜秦腔正宗李正敏为师,勤学苦练,继承了“敏腔”,且有发展,逐渐出名。
今晚他唱的是《三娘教子》中三娘的一段:
……
无有奶水用粥灌,
你一夜尿的不停点,
左边尿湿,右边换,
左右两边都尿遍,
抱在怀里娘暖干。
你奴才一夜哭的嗓子干,
抱在窗前把月观,
三九天冻的娘浑身啪啦啦打冷战,
你奴才拍手好喜欢。
……
一板一眼,声情并茂,非常投入。“好!好!好!”叫好声、鼓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看客有的站在摞起来的桌椅上,踩得“嘎巴”乱响。后边陆续来了很多人,硬往里挤。有的竟上了房,坐在房檐上朝下看。庭院上空罩着拦天网,用铁丝编织的防盗网,挂了许多铜铃,上面的人用脚一踩,铜铃“叮叮”乱响。院边砌的砖沿,也踩翻了。
管家任志忠出现在人群当中,止住演唱,给观众作揖道:“地方太小,为了让大家看好戏,挪到大场上唱。”
大门前右边一个很大的打麦场,平平光光,周围有很多树,挂起了两盏汽灯,照得如同白昼,继续演唱。
城里来了把式唱戏,轰动了半个塬,人们奔走相告,乡下人很难有机会进城看戏,于是远一点村子里的人,十里八里的也相继来了。大场围的满满实实,人多了,戏唱的更有劲,演唱了《岳母刺字》《斩秦英》等戏段。叫好声、鼓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在这个平日寂静的长寿山塬上空回荡。
戏唱得正热闹,可一帮年轻人却无心看戏,兴致勃勃地去闹新房。走进大门,两个大庭院都挂着汽灯,明晃晃的。后厅大门上贴的大红对联被汽灯照得格外鲜红,上联写着:终南山下撘彩棚,下联写着:长寿山上结良缘,眉批:花好月圆。
洞房里,余大勇和黄翠竹正在吃余夫人亲手做的馄饨,并叮嘱要掺合吃,翆竹给大勇碗里刨了几个,大勇也给翠竹碗里刨了几个,这象征着小两口以后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翠竹坐在炕上,等闹房的人到来,炕周围安了核桃木作的花格子,炕前边的绸绣幔帐挂在铜钩上,铺着大红毛毡的炕头,放着陪嫁来的两口木箱,近炕旁边贴西墙放着陪嫁来的板柜,靠东墙放着核桃木大立柜和一张核桃木的八仙桌、两把椅子。桌子上的烛台里点着一对大红蜡烛,照得屋里红彤彤的。但翠竹心里却不是滋味,她的陪嫁和这间屋子,和余家的家具太不相称了,也表明这两家相差太大了。这使她有点自卑,但她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成为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
她坐在炕上心里有点慌乱,闹房的人怎么还不来,人来的多,说明乡俗好,但愣头青、二杆子来多了,难以对付。人来少了,表明乡党不促烘,脸上挂不住。胖墩二狗撕着新郎耳朵:“你娃把媳妇扔到家,自己却拾炮去咧!”喊着进了新房,后面跟进来一帮小伙子,把半个新房都挤满了。这个说:“新嫂子真漂亮!”那个喊:“心疼得很!”又一个道:“脚碎碎的。”都嚷着要新媳妇点烟。一个一个来,但每一个人至少要点三次,因为不是头乱摆,就是吹灭,几次险些儿把新媳妇拿火柴的手烧着。给二狗点烟时,他却张嘴要咬新娘的手,新郎吓了一跳,骂道:“你是个狗!还下口哩!”二狗说:“新娘手指像根剥了皮的葱,又白又长又嫩,吮一口死了也值!”新郎得意:“就这点出息。”新娘脸露愠色,给二狗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家“啊!”了一声,很惊讶。二狗不恼,用手指把唾沫往嘴里一剐,嗞嗞咽下去,还嬉皮笑脸地说:“香得很。”引来哄堂大笑。新媳妇也不好意思了。
再下来是说话作动作。出的第一个节目叫“摘槐花”。
新郎说:
“高高山上一树槐。”
新娘说:
“槐花开得惹人爱,
妹妹想要勾不着。”
新郎说:
“哥把妹妹抱起来。”
新娘不说,人们就打新郎。有的用拳打,有的用烟锅在头上敲,新媳妇心疼了,只说勾不着,新郎赶忙把新娘抱了起来。人们不满意,新娘就是不说,没办法,只得通过。
瘦猴三狗提出第二个节目,叫“吃柿饼”。
新娘:
“一个柿饼圆又圆。”
新郎:
“吃到嘴里甜又甜。”
新娘:
“妹妹想吃嚼不烂。”
新郎:
“嚼了喂妹嘴里边。”
第一句新娘说得很干脆。第三句只说嚼不烂,就是不说妹妹二字,到第四句的动作就更难,新娘要张着嘴,让新郎把沾着红纸块的舌头,伸进新娘嘴里边,而且要贴在口腔里的天花板上。任怎么打新郎,新娘就是不张嘴,新郎只好把红纸块贴到她的脸上。
第三个节目是二狗提出来的:
新郎:
“一个麻雀真奇怪。”
新娘:
“噗楞飞进妹的怀,
它在怀里胡乱踩。”
新郎:
“哥哥给你掏出来。”
二狗拿过新娘的手绢挽了个结子,状似麻雀,比划着要新郎把这个麻雀从新娘衣领塞进去,从裤筒下拉出来。而且麻雀在里边飞过高山,飞到大湖,渴了要喝水,所以,麻雀出来嘴头要湿。
“高!高!真叫绝!”大家拍手起哄。
新娘只说飞进怀,其余均不说,新郎把麻雀勉强塞进新娘衣领里,怎么也不让把手塞进衣服里,大家不依,僵持了好一会,新郎强行把手往衣服里塞,新娘把新郎推了个趔趄,新郎有点恼怒,又一想,这也太难为媳妇了,于是把火发到大家身上:“庀!都庀!烦不烦?!”并把大家向外推,这些狐朋狗友知道余大勇为人仗义,有拳脚,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虽是他们的头头,但脾气不好,所以大家不恼,说:“急着想和新媳妇睡觉哩?”“就是!就是!”人们嘻嘻哈哈地走了。大勇立即关了门,脱衣上床睡觉。二狗和三狗却在窗外听房,用舌头舔破窗纸向里看,新娘怕羞,让把蜡吹了,屋里一下子黑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你慢点,疼。”“疼了好,是真姑娘!”“那还能假。”响起吭哧吭哧、哎哟哎哟的合奏曲,被窝里的风把窗户纸吹得哗啦啦响。逗引得二狗直咂嘴,三狗捅了二狗一拳。再下来就没什么响动,只听到大勇的鼾声。两人只好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