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老三掌柜的尸体搬回后停放在偏院正厅,已擦过身,剃过头,洗过脚,穿了六件衣服,两单两夹两棉,白袜子青布鞋,脚脖子用红绳子绑着,头上戴着疙瘩瓜皮帽,脸上盖着烧纸,头顶放着一碗小米干饭,上面插着三根有圆面球的筷子,一个手里握着五色米,一个手里握着五彩线。身下垫着等身的由三色线穿的三个麻钱,头顶还放着一盏清油灯。这油灯是照亮去阴间的路,小米干饭和麻钱是给饿鬼和歪鬼的,面球是防身用的,丝线是要断绝和阳世间的情思,绑的红绳子是防尸体中电直立蹦跳。这是很古很古以前流传下来的。
老三卢世英的七八个子侄们披麻戴孝拄着丧棒跪在麻袋上守灵。坐在旁边凳子上的老大卢世才说:“你们都回去歇息,让我一个人陪你三爸。”老三的儿子卢国强说:“大伯劳累了一天,你去歇息,我一个人陪我爸。”“不,你去,我要和你爸单独说说话。”
在清油灯幽暗灯光的照射下,厅堂显得格外空旷冷清,使得卢世才心情更加抑郁,他揭开老三脸上的烧纸,老三脸上很安详,没有惊恐之状。他忽然看到老三的嘴动了动,他马上说:“哥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身后事哥一定办好,把强儿抚养成材,让你媳妇瑰玫守节,不后走。”在油灯摇曳的青烟中他看到三弟瘦小的身影,呈现出一幕幕往事:
老三十三岁那年,一次在集上吃温面,来了一个讨饭的老头向摊主讨要,摊主不理,卢世英二话没说,把刚端到手的还没吃一口的温面倒在老头的破碗里,自己却饿着肚子回来。《论语》上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直记在他心里。
十四岁那年,他在初中读书,忙假回家,和伙计们一人一摆割麦,地针长,伙计们割一摆累了要歇息一会,他落下一大截急着向前赶,到头又继续干,伙计头李老四说:“三少爷你看麦子,割过的麦田撒了不少带杆的麦子,要用带步的镶耙耙过后才准拾,不要割了,这不是你少爷干的活。”其实他也知道他的任务就是看麦子,他一来觉得要参加体力活锻炼,二来没人看管,让那些人多拾些麦穗,连在麦捆子上抽也不管,他觉得这些人太苦,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多拾些麦穗也好补贴生活。他体弱,加上又累又热,晕倒在地里。
十五岁那年,他和哥去牛鸣镇逛古会,看到一个壮汉扯着一个瘦子的领口猛打,骂道:“你借债不还,还五州加一州——六(溜)州(走)!叫你跑!”当哥的没拉住,他上前评评理:“欠债还钱,为什么打人?”在评理的时候,他手伸到背后戳了一下瘦子,瘦子拔腿就跑,那壮汉打了卢世英两拳,就追那瘦子去了。瘦子早已经跑到人窝里,哪能追得到。十六岁那年,他初中毕业,家里给他娶媳妇,媳妇陶瑰玫长他三岁,脸上有雀斑,长得一般。她娘家也是富户人家。他不愿意,但拗不过家里,结婚那晚他去马房和伙计睡,被伙计笑着赶出来,结果在麦垛子道道儿睡着了,媳妇等他坐了一夜,不好告诉人,哭得眼都红了,事发后被家长美美打了一顿。
卢世英从小爱文艺,在中学时是文艺队里的骨干,吹拉弹唱,样样都行,原来他想去戏班子学戏,家里觉得“戏子”在社会上没地位,不同意,他改学别的,但文艺爱好从没放弃。回到家里,坐在后门口,面对碧绿的田野,在微风的吹拂下,自弹自唱,弹唱的多是眉户《男寡妇上坟》《张良卖布》,特别是一人唱男女两个角色,一个声粗,一个声細,惟妙惟肖,真是叫绝。
夏天麻擦黑,人们在屋外乗凉,听到他的弹唱声,邀请他到大场里来唱,他让伙计端了茶水叫大家喝,拿来纸烟让大家抽,人们自然围成一个圆圈,他坐在中间,调了调三弦弦子,清了清嗓子,弹唱起《张良卖布》:
女:你把咱岭头上十亩地卖了做啥?
男:娃他妈,你坐下,听我给你可说呀!
六月初三古会正日子,
你爸你妈你哥你嫂你妹子,
一下来了一家子,
我割了猪肉一吊子,
烧酒打了一缸子,
回来赶紧切臊子,
又是忙着蒸碗子,
红烧肉,大块子,
条子肉大片子,
还有海鲜烧丸子,
外加八宝甜盘子,
主食米饭花卷子,
长面里边浇臊子,
你爸吃喝得汗流脑门子,
你妈吃喝得油流下巴子,
你哥吃喝得蹲椅子,
你妹吃喝得捂肚子,
你嫂吃喝得松裤子。
第二天看戏进圆子,
看罢大戏进馆子,
葫芦鸡只剩俩爪子,
鱼刺扔了一桌子,
螃蟹成了空壳子,
油糕拾了一盘子,
醪糟里漂的蛋花子,
一人一碗下肚子,
钱袋儿成了空袋子,
你还嫌你没面子。
欢笑,鼓掌,叫好,不时响起,树上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叫着。
女:你把咱的皂角树卖了为啥?
男:我嫌它不结皂角,长刺把人扎。
女:我问你把咱的大黄狗卖了为啥?
男:我嫌它不咬别人光咬你妈。
女:我问你把咱的小板凳卖了为啥?
男:我嫌它坐着低尻子朝下。
女:我问你把咱的大红毡卖了为啥?
男:我嫌它你躺下腿撇地大。
女:你把咱的新风箱卖了为啥?
男:我嫌它烧起火来噗哩噗嗒。
女:我问你把咱的尿盆子卖了为啥?
男:我嫌你尿尿哗哩哗啦。
月明星稀,夜已很深,人们高兴得没有瞌睡。
灯光暗淡,卢世才把灯捻拨了拨,仍然不亮,他望了望窗外,天已亮了。他揉了揉有泪痕的眼睛,立起身去找管家魏老三询问今天事情落实的情况。这个有五百多亩地,雇有六个长工,三十多口的大家的当家,有许多事要他操心,要他安排。他已习惯先天晚上给管家把第二天要办的事情安排好,第二天一早还要询问落实情况。
卢世才在门口碰上黄壮牛,见他拿着一摞烧纸和一块黑礼帐,虽然换了一件干净衣服,但肩头仍补了一块补丁。卢黄两家是远亲,卢家没去报丧,他们也不是一条巷子。没请他执事,然而他却来了,他觉得卢世英见了他哥长哥短,亲亲热热,没一点长寿山塬第一富户三掌柜的架子。有时从山里回来,给他送些核桃、板栗什么的土特产,故而不请自到。卢世才招呼他进厢房,给他一根十方叶子卷烟说:“你生了贵子,才准备去祝贺,又出这事。”“祝贺啥呢,多了一口人,多了一张嘴往后日子更……”不等“难”子说出口,卢世才就说:“以后日子会发的,这娃要是个材料。”“不指望。”“三掌柜是个好人,走得太早。”“是啊,卢家半壁江山都是三弟打下的。可惜劳苦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说着卢世才眼圈红了。“哦,我去再看三掌柜一眼,也看后边有啥帮忙的。”“请便,请便。”
不一会,帮忙的和客人陆陆续续到了。灵堂庄严肃穆。灵堂桌上放着神堂,里边坐着神位,神牌上写着“先父卢世英之神位,儿卢国强敬奉”,神堂两旁站着纸扎的金童银女,再次是金山银山,金斗银斗。还有一个大白鹤。香案桌上摆着很讲究的银祭器,燃着两对大白蜡烛和一炉香。敬供着三牲,猪头、羊头、活鱼和水果。
孝子们依次烧香磕头,哭祭后,把尸体放到棺材里,两旁用麻纸裹着的草把子镶紧。这是一个五寸厚上好的柏木棺材,叫五寸墩子,又用生漆刷了几遍,埋到地下,几百年也不容易腐烂。要盖棺盖时,卢世英的媳妇,扒在棺材上,不让盖,哭道:“死鬼,你把我也叫走,以后我咋活呀!”一口气没上来,倒在了地,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回了房。屋外响起鞭炮声,屋里哭成一片。
八寸长的铁钉钉在枋盖上,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