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周拂江眼角留意林澜颢的神色,见他面不改色的用筷子夹起卤菜,津津有味的嚼着,显然并不在意外面的热闹,这瘦西湖畔的欢笑场,欢笑的是腰包里有金银的客人,底下的却是女儿家的坎坷与泪水。
有那家中贫寒不得不以寄养的名义,实则被卖入青楼的可怜女子;也有原本是官宦千金,却一遭落难沦落风尘的可怜人……
楼子里是个一个世界,这儿同外面的大千世界一样也有食物链,站在最高处的是出得起钱财的客人,其次是青楼的掌权者老鸨,再下面是做杂活的龟公和婆子。
青楼里的姑娘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货物,分了三六等的品质,能替老鸨赚钱的自然得脸,便是给老鸨脸色看也不怕老鸨翻脸,还有那次一等的能有丫鬟伺候,行动相对自由;最惨的是末等的女妓,耗费了一生,却又无处可去,死后也不过一张席子裹着扔去乱葬岗里。
周拂江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昏暗的场景里夹杂着女子尖锐的嘲笑声:当年的花国总统是何等人物,想见一面就得花上五百大洋,那还得排着队慢慢等,如今五十块大洋就能留一宿,再等几年怕是几块钱就能亲香一番了!
更不用说这些自小就被卖进楼子里的小丫头,一入楼就开始做伺候人的活,老鸨也放任她们被打骂欺负,若是这点小苦头都熬不过去,如何能心平静气的留下来,又怎么能学会尽心尽力的伺候客人。
但周拂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虽然劝诫过自己要入乡随俗,可后世二十多年的教育深入脑海,哪怕明知道女妓身份不高,可在他眼里人人生而平等,只是有些人投胎得好,一出生就有享用不尽的资源,有些人命运多舛,不停被生活打压磋磨。
听着外面巴掌不断落在身上的响声和略带稚嫩的哭泣声,周拂江推开门走了出去,穿过一条吊着灯笼的走廊进入天井中,就见一个穿着粉底红莲纱衣的女子正赤手空拳的殴打两个小姑娘。
周拂江以往都觉得女子打人用都是娇滴滴的粉拳,落在胸口也是情趣,可如今见了这连打带骂的架势,才知道若要狠起来,可不比拳拳刀肉要好多少,五指夹住肉狠狠一拧,怕是身上要落下好些淤青。
再看被殴打的两个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年龄不过十一二岁,若放到现代怕是还在读小学,哪像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没享受半点爱护,还得受气。
旁边站着一个婆子和一个龟公,两人咬着脆黄豆吃得满嘴生香,还带着笑,故意添油加醋的劝说:“芸儿姑娘何必跟这些小蹄子置气,还不赶紧回去换一身衣裳,总不好让贵客等着您,当心让别人抢走了到嘴的鸭子!”
‘鸭子’周拂江:……
香芸儿闻言怒上心头,下手更重,嘴里骂咧咧道:“这两个死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来撞老娘,好坏了老娘的好事!”
周拂江有心制止,却也知道他不过是楼里的过客,今日就算阻止了女子,也不过是给两个小丫头惹祸,等自己和林澜颢走了,还不是任由这个叫芸儿的女子想如何便如何。
片刻之间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两步上前捉住香芸儿的手腕,声音里带上几分痞气:“哟!我还说怎么左等右等不见我的小心肝,原来是在这儿呢?”
香芸儿一口气没提上来,对着阻止自己的人怒目而视,正想说谁那么不长眼,就见抓住自己的人一身锦衣华服,身子前倾,长得风姿潇洒、器宇轩昂,只是唇角微扯,带着几分邪气的笑。
香芸儿也有些见识,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得罪客人,纵然心中有火,改日再收拾这两个丫头就是。心思千回百转间,便顺着周拂江的力道,身子一软靠了过去,娇笑道:“都是芸儿的错,公子爷可别怪罪!”哪里还有半点母老虎的架势!
周拂江伸手捏着她的下巴,痞痞一笑:“爷就喜欢芸儿姑娘的泼辣样……够味儿!”
香芸儿变脸如喝水般容易,当即就啐了一口:“小冤家,可不是奴故意怠慢,都是这两个小丫头不知死活!”
周拂江一手扶着香芸儿的腰,看了眼抖得如筛子的小姑娘,低头态度亲昵的呢喃道:“放着爷不理,还有心思与小丫头计较,又是抓又是挠的,还不如都用在爷身上,爷保证不生你的气……”
香芸儿被逗得咯咯直笑,忽然手腕一转落到周拂江的臀上,当真一抓一挠,接着抛了个媚眼:“爷既然这么说了,往后可得生生受着芸儿的娇蛮了……”
周拂江却是全身僵硬,松开了手,略带几分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他的痞气是装出来的,可香芸儿的老辣却是真的,瞬间形势调转,周拂江软下了声音:“还请姐姐手、嘴下留情才是!往后我是再不敢随便调戏姐姐了。”
香芸儿秀眉一挑,娇声呵道:“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姐姐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
周拂江被臊得低头摸了摸鼻子,求饶道:“好姐姐,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当做赔罪。”说着便要带她走。
香芸儿瞧了一眼一旁的两个小丫头,心知肚明今日这位客人是个心善的,许是觉得小丫头可怜,故意打断她打人的行为,她也算出了口恶气,便给了客人面子,不打算继续计较,如此她刚才怠慢客人的事情也可一并揭过,故作高傲的一仰头:“前面带路!”
看好戏的龟公与婆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香芸儿往日里也只敢在他们面前摆出一副泼辣样,对着客人哪次不是温柔小意的,没料到今日走运遇上个不喜欢温柔的,倒是王八瞧绿豆看对了眼。
平日里楼子里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不出两天就要传遍了,想来不久之后,又会多出一则‘出言轻佻反被调戏’的笑谈。
只是周拂江此时顾不上这些,被落在原地的两个小丫头见人走了,这才不可置信般的面面相觑,这么容易就逃过一劫?仿佛是在做梦。
先前被香芸儿打骂的时候两人都没害怕,但听到香芸儿同周拂江说话的时候却心生惧意,只因得罪了楼子里的姑娘最多是一顿打骂,而若惹怒了客人,却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好在这位客人不是个难缠的,没有为了讨芸儿姑娘欢心,让人处置她们两个,反而一口一个甜言蜜语将芸儿姑娘心里的火气给熄灭了,将两人的危机化解于无形,莫说香芸儿,就是两个小丫头都明白这人是在帮自己呐。
两人一直垂着头,年龄稍大些的小丫头悄悄偷瞄了一眼,将恩公的样貌记在心里,这才扶着鱼儿离开了天井。
却说林澜颢见周拂江突然出了门,还当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被禁足在家半年憋狠了,如今来了青楼怕是免不了猴急,谁料不过片刻就带了个模样清丽的女子回来。
林澜颢挑眉,故意调笑道:“没想到周兄在这儿也有红颜知己,不愧是我辈中人……”
香芸儿与周拂江也不过是初次相见,连姓谁名谁都不清楚,何来旧识之说,只是她是个惯会来事的,自然要给周拂江做面子,当即便靠上去嗔笑道:“就是冤家,好些日子不来瞧瞧,可让奴思念得很。”
周拂江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手落在她柔软的腰间,唇角扬起邪笑:“那我自罚三杯。”说着便就着香芸儿滑如凝脂的手,将杯子移到唇边,眼神挑逗却不轻慢的看着香芸儿。
香芸儿与之对视,只觉得仿佛落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中,莫名有些脸红……
正是浓情之际,林澜颢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室内旖旎暧昧的氛围,心中却免不了想着,哎,自己一个大活人坐在这儿却被视作无物,这周兄弟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哄姑娘的手段倒是一套又一套,怪不得连家里的婢女都要贴上去。
是的,林澜颢相信,周拂江样貌不差,又是秦楼楚馆里的熟客,除非他家的女婢长得西施再世倾国倾城,否则哪能让周兄不顾场合时间那般猴急?
林澜颢虽然年纪不大,但林府家大业大,后院也不平静,里面的龌龊也不少,他相信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都能看出里面的猫腻,一个是有自己亲生儿子的继母,一个是自小就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的继子,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周拂江将酒杯移开,故意曲解林澜颢的眼神,笑问道:“林兄也想尝尝这玉指柔香酒?芸儿,还不赶快给林爷倒酒!”
香芸儿可不傻,见周拂江好说话,便拿乔道:“奴家伺候爷一人,手腕子都累酸了,哪还能伺候两个人?不若我让我妹妹坠儿过来伺候林爷,这也是她的福气,我瞧着林爷也不是小气之人,定然不会让她吃亏……”
周拂江哈哈一笑,心道,都说姐儿爱俏,可见自己这张脸还是没钱那么讨喜。
他正想去摸钱袋,尴尬的想起来今日出门本是为了考核,他嫌弃钱袋挂在身上不方便根本没带出来,连这喝花酒的账都是记在林澜颢头上的。
眼看香芸儿眼神里隐隐的期待和贪婪,他头上简直快要溢出冷汗,气氛瞬间安静下来,这时一阵丝竹声传进房间,那声音如诉如泣,又意境悠长,周拂江忽然灵机一动,宛如开了灵窍,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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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周拂江:尽管我是花钱的客人,但是在某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人脱光了衣服调戏的黄花大闺女,可惜我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