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20:21。
孔如一从家中出来，沿着小区小径独行。
凉凉的夜和暗淡的天空将整个氛围渲染得萧瑟凄凉，只有时而飘来耐冬淡淡的花香，中和着这种苦涩的味道。狭窄的小区道路蜿蜒着被夜色吞没。居民家间或透出温暖的光，近处的亮，远处的暗，然后混杂在朦胧的夜色中。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微微作呕的气味，孔如一知道，这气味里的东西不仅有当地生产的，也有华北或者华南生产的。耳边传来嗖嗖的声音，像万箭齐发。当然，声音中还隐隐包裹着轰隆隆的动静，像炮声又像火车在铁轨上飞驰。嗖嗖的声音，他晓得，那是从小区附近的主干道传来的，而轰隆隆的动静不知出于何处，或许是机器的轰鸣声。他不知其他城市或者国外是否也是这样的生活环境。然而，他知道，就空气而言，现在这糟糕的空气比内陆要好闻得多。
孔如一慢悠悠地走出小区，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马路上的汽车还在飞驰，路两边的店铺多数已关了门，一些戴着口罩的行人匆匆而过，只有点缀在夜色里或大或小或红或蓝或白特别显眼的广告牌，静静地守护着不再干净的夜空。
“猴哥，也给老猪偷个口罩呗。你看这空气这么累（累：方言，脏），以前老猪饭量那么大，现在见了好吃的都没有了胃口！”
“呆子，你这不是为难俺吗？你说你那张嘴，谁家的口罩能做出你那个形状来？再说，这是去偷，不是去定做……”
电视剧《西游记》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对话声传来，孔如一的第一感觉是谁在播放这部电视剧呢，可想到了新颖的台词，他很快反应过来，不是播放什么电视剧，而是出自一个名叫安家家的盲人之口。
他侧眼向熟悉的胡同瞧去，只见一个店铺内灯火通明、人影杳杳。店铺门口上方有5个红色荧光大字：家家脱口秀。旁边又缀有4个白色荧光小字：盲人按摩。
盲人按摩跟脱口秀毫不沾边，有很多人觉得这个店铺怪怪的，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知情人都明白，这个店名名副其实。
27岁的安家家一直以“忙人”自居，一是因为他真的很忙，要为人按摩，还要说脱口秀，店里其他杂七杂八的活还要干；二来因为他是盲人，一个性格开朗的盲人。在外人看来，一个真正的盲人能把“盲人”说成“忙人”，在觉得他幽默的同时，着实让人肃然起敬。
安家家的口才和才艺极好，自创各种幽默段子，尤其擅长模仿，悟空和八戒间转换自如，特别是猴哥的声音，几乎和电视原版毫无差别。他对声音的把控能力可谓神乎其神，费玉清、阎维文、腾格尔、刘德华、周杰伦等等，他一人可以模仿各路大咖歌手，从声音到歌唱堪称完美，还有口技，鸡、猫、猪本尊恐怕也难辨真假。他独创音乐疗法、抖动疗法、神仙疗法等“按摩手法”，逗顾客开心。顾客在享受按摩的同时，还可以免费欣赏脱口秀。一直以来，家家的生意异常火爆。
当然，安家家生意火爆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非常勤快、善良，每天都要把床单、按摩毯等用具消毒清洗一遍。在结账时，他还有个“毛病”，那就是顾客自己找零。每次按摩30分钟，收费40元。安家家的钱箱放在店的一角，他在工作的时候一般不接触钱，顾客自己找零。家家认为，钱上有细菌，如果接触钱手上就会沾上细菌，每次都要洗手非常不便。顾客一般都非常自觉，有的顾客有时还会多给，可有时候，个别顾客也会打他钱箱的主意，将他的钱偷个精光。可天性乐观的家家没有在意，笑着说：“也许他比我更需要钱。”
其实，安家家也非常需要钱，因为他想给妻子董巧香治病，还要供养3岁的儿子。美丽的董巧香患有严重的白内障，两只眼睛的视力只有0.001，几乎接近安家家的视力。不过，安家家没有治愈的希望，而董巧香有治愈的可能，只是医药费对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安家家在4岁的时候，得了荨麻疹导致眼睛失明。不想让妻子重蹈他的覆辙，他想要用自己的努力把妻子的眼睛治好。
安家家平时喜欢听收音机、录音机，听电视，尤其喜欢听《西游记》，而后模仿里面的各种声音，妙趣横生，其乐融融。
起初，安家家十分自卑痛苦，随着慢慢长大，他了解到师旷等人的故事，释然了。一代音乐宗师师旷把眼刺瞎，最后才成就了伟大的事业。凡是古代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盲人。有时，安家家突发奇想，觉得应该感谢那个叫荨麻疹的病，让他失去了眼睛，而得到的更多。
了解安家家的人，无不感叹他的事迹。实际上，老天爷对每个人是不公平的，就看你怎么活了。有的人身处劣势，而活出精彩；有些人身处优势，却越活越窝囊。安家家通过自己的努力，前途定然一片光明。
孔如一是家家的常客，他不仅是去休闲，更是去解忧的。安家家除了学习模仿外，还会开导人。家家有几本佛学和心理学方面的盲文书，闲着的时候就去摸索和参悟，对生活有着独到的见解。
孔如一走进店里，只见椅子上坐着7个大人和两个小孩。他晓得，7个大人中有做完按摩迟迟未走的，也有专门过来听免费脱口秀的。按摩床上躺着一个胖胖的妇女，家家正学着孙悟空和猪八戒的腔调进行着“神仙按摩”，把众人逗得咯咯直乐。
“孙猴子，你吃过饭了吗？”一客人戏谑着问。
“木有。俺的眼睛还是看不见，黎山老母怎么还没有来啊。”安家家惟妙惟肖地学着孙悟空的腔调，“难道俺还在黄风岭上？怎么没人回答啊？”
“是。”一男顾客笑答。
“哦。俺说这风越来越不对劲儿呢，味道越来越浓，里面好像有人体所需的钙、钠、钾、铁、镁等元素，如果这样的话，就是不吃饭，俺老孙也不觉得饿了。”
“孙猴子在吃雾霾呐。”一男顾客跟安家家答对着。
……
孔如一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待到9点以后，店内其他顾客渐渐散去，只剩下孔如一一人。
“孔哥，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家家边将床单拿下来边问。
“这你也能闻到？”孔如一苦笑道。
“我不是闻，是听出来的。你的呼呼不匀，还发出轻轻的哀叹声。”
孔如一想了想，自己刚才没注意，应该是发出了那种声音，家家的耳朵真贼！
“又跟嫂子闹别扭了？”家家朝孔如一的方向说道。
“啊，这两天心里疙疙瘩瘩的，想找你聊聊。”孔如一长吁一口气，“你说如果夫妻没法再相处了，是分开还是先维系着，让外人看起来还很完美？”孔如一跟安家家一起，从来都直言不讳。
家家嘻嘻一笑，摸索着将床单放进洗衣机里，打开开关，洗衣机发出微微的轰鸣。家家又摸索着走过来：“孔哥，不是说你，你们这些哪儿哪儿都好的正常人，闹别扭，就是吃饱了撑的！”
“也不是，谁都会遇到个坎儿，也许我这个坎真的过不去了。”
“你俩结婚都这么多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弄这事儿？”家家边收拾着床铺边说，“哦，是不是因为生二孩的事儿？”
孔如一点了点头，少顷觉得点头无用，又轻轻嗯了一声。
“也难怪，也难怪啊。”家家感叹着。
“什么也难怪？”
“现在你们家庭的排列组合可能要变了，每次排列组合变化前后，定然要发生一些事情。咱从头说吧，你想想，单身生活的时候，刚开始不适应，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可没多久，这种平衡打破了，因为你结婚了，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你的排列组合又变了，是不是刚开始不适应，也发生些分歧，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你俩的磨合，这种组合慢慢变得融洽。可是又没多久，你家的排列组合又变了，因为你们生了孩子，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是不是刚开始也出现了些问题，之后慢慢又适应了。这回国家全面放开二孩后，你的排列组合又要变了，由三个人变成四个人或者更多。”
“更多？”
“是啊，更多，有可能二胎是双胞胎或者是多胞胎。”
“哦。”孔如一恍然大悟。
“你们现在只是家庭排列组合变换的前奏，慢慢还要变得不适应，再慢慢也就适应了。如果实在适应不了，由量变到质变，夫妻的缘分也就走到头了。再说，你选择什么类型的配偶，排列组合也是不一样的，当然结果也就不一样了。找个旺夫的女人，也就是不仅给你带来的麻烦少，而且还可以弥补你性格上的不足，如此你的事业如虎添翼、蒸蒸日上；如果找个克夫的女人，也就是处处给你带来麻烦，如此你的事业遇事掣肘、每况愈下。对于女人来说，找对象也是同理。”
孔如一第一次听到如此观点，有茅塞顿开之感。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由极其微小的粒子排列组合构成的，只要排列组合得好，就是好东西，排列组合得不好，就是次品。”安家家继续说道，“钻石和煤都是由碳分子组成的，你说为什么有的成了钻石，有的就成了煤？”
“排列组合不一样。”孔如一从来没寻思过这样的问题，觉得安家家有个奇特的大脑。
“对了，因为它们的排列组合不一样，这样排就成了价格不菲的钻石，那样排就成了白菜价的煤。”安家家将抹布洗干净，边擦拭着床铺边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排列组合对于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很关键。你再寻思寻思，人都是由肉组成的，长在美女身上，就是美女，长在丑女身上就是丑女，为啥？因为她们的排列组合不一样；文章都是由字组成的，排列组合好了，成了美文，排列组合不好，就成了‘狗屎’。一人一物是这样，一个家庭、一个公司、一个团队乃至一个国家，也是这样。排列组合不好，就会遇到麻烦。”
听着安家家的高论，孔如一在心中给他竖起了大拇指。他觉得自己跟陈蔡果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理想的排列组合，可已经组合到了一起，想分开应该是个十分痛苦的过程。“是，有道理，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想知道，如果预见到排列组合得不好了，怎么扭转？”
日光灯下，安家家的脑门闪闪发光，仿佛他那古灵精怪的思想慢慢溢出。孔如一觉得，安家家尽管眼睛不好，可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我最近听了一段声音，是净空法师回答市民提问的，问的问题跟你的差不多。”家家的话把孔如一的好奇心调动起来，神情专注地竖起耳朵听着。
安家家学着净空法师的腔调说：“如果夫妻两个人不能相处，就要把不能相处的原因找出来，然后把这个原因消除，不就百年好合了。一定要给社会大众做个好样子，这个很重要，离婚了，不是好现象。佛教说有‘四摄法’，就是人与人包括夫妻相处的最好方法。”
“四摄法，什么叫四摄法？”
“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安家家继续学着净空法师的语气，“布施就是多请客，多送礼。夫妻两人常常请客，彼此送礼，人与人的关系建立在这个地方；爱语就是真诚地关怀，关怀对方；利行，就是你所想的，你所做的，绝对是对对方有益的，对方所欢喜的；同事，就是共同建立一个家庭……”
听了安家家的话，孔如一有所顿悟。
深褐色的天空中飘着几缕灰色的云，颇像一块巨大的抹布。大地上的一切笼罩在轻轻的雾霾中，仿佛落满灰尘，不再真切。也许，这是天空有意在配合着大地。
从安家家的店里出来，孔如一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回味着安家家的话，想来想去，归结为一句老话：婚姻是需要经营的。经营婚姻如同经营一家商店，商店经营得好，红红火火，日进斗金；经营得不好，门可罗雀，关门歇业。孔如一寻思，这么多年来，他和妻子都用心经营过婚姻吗？仿佛没有，两人只是懵懵懂懂地生活着。起初，他和妻子亲密无间，好似一个人，如同操控自己的身体一样相互操控对方。其实，从一结婚，他俩就走入了歧途，以致现在两人形同陌路。不过，他庆幸现在想通了，要用自己的行动，改变家庭现状。当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妻子拉开距离，然后重新认识和了解她。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笑，似乎不用拉开距离，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不可愈合”的距离。
9点51分，孔如一推开家门。
房间里的大灯都已熄灭，只有客厅里鱼缸的灯透出白色荡漾的光，将整个屋子映照得浪漫而温馨。此情此景，他突然想到了卧室里的“小三”，一阵激动。他躺在床上休息片刻，而后迫不及待地像偷情似的使用了一次……
3分钟后，他有种失落感，也许是因为那个洞太紧，也许因为其他原因，给他的感觉并不理想。他寻思，“小三”和正房一样，也需要磨合。他想到了跟陈蔡果的第一次，包括后来的很多次，也都十分不理想，甚至第一次连那个洞都找不到。
他谨慎地将“小三”拿到洗手间，用屁股堵着门打开水龙头冲洗着。他的心怦怦直跳，又有了做贼的感觉。他不知妻子是否睡着，如果此时进来，他不晓得如何应对。
几分钟后，还好，一切顺利。他将洗净的“小三”放回原处。
下次再会！他心里默默念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