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初冬的天气很怪,刚晴了两日,又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气温下降得很快,宫中怕冷的主子们早早就把过冬的装扮、被枕都拿了出来。
刘启这场病拖得太久了,身体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除了身体外,更严重的怕是他的心病,这让他心烦意乱,内心焦虑。不同以往,不明白真相的王娡用尽办法,也没能治得了他这心病。
夜里,刘启斥退了随从,独自一个人跪在父皇的灵位前。此刻的他感到了空前的无助,他只想单独和父皇说说自己的苦闷。
刘启继位已经有些年头了,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曾经的青春狂躁已经不在,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原来和父皇离得很近很近。现在这年纪越是增加一点,他对父皇就多了一层理解,记忆中父皇那消瘦的脸颊、柔弱的身体没有丝毫地淡化,反而愈发清晰了起来。
刘启望着父皇的画像,就像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喃喃自语道:“父皇,当着您说句心里话,儿臣继位之前对父皇的无所作为万分不理解,也曾经暗暗发誓,如果儿臣继位后一定要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业,势必要把大汉朝在儿臣手中变成最强大的国家。为此,儿臣万般的努力,也的确有了一些成绩,但这还远远不够,离儿臣设定的目标还差得太远。”
刘启整理了一下思维,继续道:“这还没过几年时间,儿臣现在也不得不学习父皇,开始‘无为而治’了。这真像是一个笑话,对儿臣来说也是莫大的讽刺。儿臣现在是想做而不能做,也许父皇您当年也有同样的感慨吧!父皇,您告诉儿臣,建立起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真的有这么难吗?儿臣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但这个强大的国家离我还是太远太远。您用了一辈子不够,儿臣跟着用完一辈子还不够,难道还真的需要您的皇孙们持续下去,这才能够办得到吗?”
堵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刘启那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哽咽着继续念叨:“父皇,您带给了儿臣勇气、坚韧和智慧,甚至是能堪大用的满朝文武,那为什么不能给儿臣一个健康的身体呢?儿臣设计的这强国之路太难了,三十年呐,现在看来儿臣哪里还有三十年的时间,现在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把儿臣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刘启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荣儿这孩子仁慈、孝顺、识大体,而且现在又深得民心,按理来说是代替儿臣不错的人选。儿臣也可以把朝廷的制度、方略都提前修订好,让他萧规曹随好好继承下去就可以了。但想想还是有所不妥啊,荣儿学习能力太差,性情过于软弱,且毫无主见,完全不具备独断专行、力挽狂澜的帝王霸气。儿臣能交给他的国家可以是国库充盈、兵力强悍、国力雄厚,但外敌却没有时间再去帮他消灭了。那匈奴日渐强大,现在又扫平了西域,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还有那南越、闵越各自偏安一隅,对大汉朝也是阳奉阴违,随时都可能突然在背后捅上我们一刀。天下并不太平啊,离太平盛世还差得远,如果荣儿不能够消除他们对大汉的威胁,那父皇和儿臣几十年的努力就都会付诸流水,说心里话,儿臣我不甘心啊!更可怕的是,儿臣现在发现荣儿长得越来越像儿臣了,儿臣甚至开始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也像儿臣这般弱不禁风?如若这样,那就更加糟糕了。除开这些,现在朝廷中只有窦婴有大才,儿臣也可以把他留下给荣儿用,但如果荣儿自己不努力,反而把窦婴培养成了强臣权臣那也也是会有很大风险的。现在的窦婴是忠君爱国,有责任有担当,但谁能预料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情呢?人都是会变的,他也应该这样。更何况那窦婴和儿臣的年纪差不多,儿臣也无法确定他能不能坚持到最终胜利的时刻。”
刘启心中一团乱麻,对刘荣更是担心,他继续道:“现在更让儿臣糟心的是,明明知道荣儿可能不是现阶段最好的储君人选,但儿臣看似却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您看看您的皇孙们,他们在自己的封地都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如此即便除开荣儿,谁能有能力继承大统啊?唯一在不停学习和提高的只有德儿,但他从小就对政治没有丝毫的兴趣,这也是没办法强迫他的。想当年您只有儿臣和刘武两个,结果我们兄弟俩不敢说有什么大才,但至少不会给您丢脸啊!儿臣有这么多的皇子,这才刚洒出去几年,就烂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儿臣心痛啊!这一波皇子废得差不多了,如若儿臣舍弃不用,下一波的皇子们还都是娃娃,丝毫看不出什么来,难道儿臣非要在他们几个当中去挑选接班人吗?这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儿臣真的怕自己的时间不够用啊!”
“儿臣真是失败,原以为儿臣的十几个皇儿,个个优秀,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欺骗了自己。这些年,儿臣把精力都放到了国事上,身边的人个个是报喜不报忧,让儿臣误认为每位皇儿真是有他们口中说的那么好,想想真是大错特错了。而朕的那几位夫人,脑子里想的也不是要把皇子们培养好,而是处心积虑,处处惦记着皇后的位置。那程姬要是能把满脑子的心思都用在几位皇儿身上,也不至于让他们哥几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儿臣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窘迫,众多皇子中间竟然选不出一位优秀的继承者。父皇,儿臣现在心乱如麻,该怎么办,怎么去选择,该做些什么啊?父皇您睿智,您就教教儿臣吧!”
刘启这话音刚落,屋外那“轰隆隆”冬雷声应景般响起。
刘启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大声地嚷道:“父皇,您是听到启儿的声音了吗?您这是在想告诉启儿该怎么做吗?孩儿愚钝,您能说明白一点行吗?”
这当然只是刘启的臆想,罕见的冬雷响过几声后就归于了平静。刘启发自肺腑的呐喊并没有得到父皇的回应,越来越低的音调逐渐淹没在了越来越大的雨声之中。
刘启满肚子心事,和父皇哭诉后并没有得到答案。他郁闷非常,又试着找窦婴,看从他那能收获到什么。他找着机会召见窦婴问道:“王孙兄,朕问你一个事,你要据实回答。你觉得荣儿他将来会是一位好皇帝吗?”
窦婴觉得刘启的问题有些奇怪,但不敢提出任何质疑,回答道:“禀陛下,太子品行端正,仁德兼备,将来自然是一位好皇帝。”
刘启继续问道:“那如果让荣儿继承朕未完成的事业,他能做得到吗?”
窦婴一下被问住了,犹豫了一下,回答道:“陛下您何出此言,微臣和陛下商议过的事业是您的事业,太子何来继承啊?”
刘启面无表情,继续道:“朕的意思是说如果。天命难为,谁能确保朕真的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这宏伟的事业啊!”
窦婴不敢答话了,刘启继续问道:“咱先不说这个问题,王孙兄,那你觉得什么是帝王之术呢?”
窦婴更是诧异,答到:“禀陛下,微臣是作臣子的,如何知道这帝王之术?微臣想着陛下乃一代明君,前无古人,那您的为人处世风格应该就是帝王之术了吧!”
刘启尴尬地一笑,说道:“现在这里没有君臣,不过是两位老友闲聊,王孙兄就不要场面话一套一套的了。就说给朕听听你是怎么理解的,权当作为朕的参考好了。”
窦婴一看这推脱不了了,又犹豫了一下,说道:“禀陛下,如果说为臣,有能力敢直言敢担当,那应该就算能臣了。微臣觉得,能把能臣用好就算帝王之术了吧?”
这个说法很新颖,刘启示意窦婴说详细一点。
窦婴继续说道:“能臣既然是有能力,敢说敢做,那君王能发现能臣的能力,敢听敢用,那就是明君,明君驭人之术应该就是帝王之术了吧?这些陛下您都做得很好啊,微臣的话实属多余,惭愧惭愧。”
刘启拍了拍手,点着头表示高度赞同,说道:“王孙兄才思敏捷,总结得非常到位,比朕之前想的要通透得多啊。知人善用、恩威并施,此乃帝王所需具备的基本能力。王孙兄,朕和你是共过患难的好兄弟,我们一起设定了帝国的蓝图,这将来大汉的强盛也是有你王孙兄一半的功劳。朕希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的理想需要荣儿去实现,那朕希望王孙兄能帮助荣儿,效仿卫鞅、吕不韦,坚定不移的把朕的理想,也是你的理想继续下去。从今以后,朕就烦劳王孙兄多交一点荣儿这实用的帝王之术吧。循序渐进的学习方式看样子并不适合他,成长太慢了,权当我们揠苗助长吧!朕相信,只要有了驭人之术,就能懂驭国之道;有容纳天下之心魄,才有海乃百川之气势。先生大才,百年难得一见,荣儿今后就拜托先生了。”说完,刘启郑重其事,竟给窦婴行了一个大礼。
这近似于交代身后之事的委托,让窦婴甚为惶恐。他大致猜到了皇上此刻的全部心思,虽没有具体的原由,但隐隐地觉得陛下这场病后情绪低落,那一定是让他担心起自己的时间不够来实现理想了。皇上说的话很诚恳,但其中有不少却是不应该和自己提起的,窦婴忐忑不安,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变得愈发沉重了。他想着,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为臣的他只要竭尽全力、问心无愧,尽力而为做好臣子该做的就好。
在刘启养病的日子里,薄后三番五次前来探望,都被他直接拒之门外。薄后以为皇上还在为当时自己给程妃求情而生自己的气,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尽着自己的心,至于皇上领不领情,这并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
刘启身体快要康复了,但心里还藏了太多的问题无法找到答案,但很多事情一拖再拖,总是需要自己努力去面对,去解决的。
和窦婴谈完话的几日后,未央宫的刘启突然颁下圣旨,废除薄皇后的皇后之位,并将其打入永巷不得复出。其理由有二,其一是后宫干政;其二是后宫账目去向不明。除此之外,再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具体的事例和数据,更没有见面的陈述,好像这一切都证据确凿、理所应当。
薄皇后被废是皇宫内几乎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包括她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更容易让大家接受的原因就是薄皇后无后,就这一条,就完全可以成为皇帝废后的理由。只是不知皇上为什么根本没有提起过,而是挑了两个貌似非常严重的罪责作为理由。
薄皇后的为人在皇宫中一直被大家所赞扬和传颂着,但皇上要替换皇后谁也不敢啰嗦一句,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感慨这不过是一场可以预见的悲剧,一段宫闱中的普通插曲罢了。不同于宫中发生的其他大事件,皇后被废没有什么人愿意提起,更没有成为大家的谈资,也许这也算是给薄皇后在宫中二十多年最好的肯定吧!
薄皇后被废后,栗妃寝宫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庆祝。在萍儿的带头下,下人们投栗妃所好,用尽谄媚之词,让栗妃原本已经很无所谓的心又被调动了起来。
再过几日,经常借机待在京城的一些王侯及家属们也想着法子前来提前庆祝,其中不少人都是在北宫吃过闭门羹而找不到攀龙附凤的机会的。栗妃马上要继皇后位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为了不得罪这位传言比较骄横的主,宫中很多监管规矩和次序的内官在这时也都不敢严苛执行法令,而选择睁只眼闭只眼,大开方便之门。
就这样,口耳相传,栗妃原本安静的寝宫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日趋热闹了起来。来拜访栗妃的人是接踵而至,所送之礼物也是堆得到处都是。真印证了那句:“贫穷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拜访栗妃的人里面大多是一些皇族成员家的女眷,拐弯抹角多少能攀上一点皇族亲戚的。还有一些是朝廷重臣的夫人们,她们不仅仅代表自己,还要带着不少人的委托,那更是五花八门,来自什么路线的都有。不知是谁带的头,这送礼的闸一经打开,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来栗妃这烧一烧香。这是一场双押注,只要能博得栗妃的好感,就等于在那位“孝顺”的太子那里买了一份保险,没准以后的仕途就因此顺畅了。目的很清晰,礼物也无形中攀比了起来,越来越贵重,越来越有分量。
整天被众星捧月,栗妃是笑得合不拢嘴,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现在就是皇后了一般。骄傲和不屑的神情充满了她的大脑,有过交道的她就客气几句,看不顺眼的就冷眼相待。心中甚至对瞧不上的人还有一种声音:你们这些势利小人,早干嘛去了?非得等到老娘这皇后位置就在眼前才出现,那本宫可是要区别对待了。
废后是再次立后的清晰信号,为妥善起见,刘启特意遣走照顾自己的王娡,借着身体尚未康复的理由,宣旨要栗夫人到正殿来服侍自己。
栗妃也算是暂时“摆脱”了围追堵截。她耐着性子,尽着自己最大的能力服侍着刘启,即使她并不能干。刘启看在眼里,心里又起波澜,不免勾起了太多的回忆。这是自己第一位心爱的女人,没有她就没有自己当年的浪子回头,没有她或许都没有自己现在的这个皇位。看着忙前忙后的栗妃,刘启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好,开始了自己设想的最后一次测试。
他调整着自己的语气和语速,犹豫着问栗妃道:“朕这场病是来势汹汹,许久不能恢复。爱妃,如果这关朕真的没有挺过去,那朕的夫人、姬妾们,还有朕的儿女们将来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善待他们啊!”
栗妃听罢,竟没有听出刘启这清晰的弦外之音,反而听出来了委屈和愤怒。她望着刘启拉下了自己的脸,略带埋怨的语气说道:“什么,陛下还要臣妾好生照顾她们?要是没有这些狐狸精勾引陛下,陛下怎么会忘记我们当年之约?没有这些狐狸精暗中使坏,我栗姬现在怎么会伤痕累累?这一身的疤痕,沐个浴看着自己都生气!陛下你宠幸了她们,冷落了臣妾,根本不在乎臣妾内心的感受,到现在反而还要臣妾来照顾这些狐狸精和她们的孩子,这臣妾办不到!”
一时间,总总回忆涌入心头,她碎碎念地不停在抱怨,声音越来越大,措辞越来越严厉,情绪越来越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刘启这会脸都已经被她气白了。
刘启脑子嗡嗡响,容不下栗妃持续不断地抱怨。等栗妃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他借机要栗妃回去休息,终于是把她打发回去了。
真是流年不利,测试的结果非常糟糕,刘启烦心的事又多了一件。
当时立刘荣为太子后,刘启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让栗妃替换薄皇后的位置,就是想让她自己反省,思考一下自己该如何当好这个皇后。哪曾想,栗妃非但没有改变自己那骄狂、不可一世的性格,现在甚至是变本加厉,愈发的极端好妒,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可见长公主跟自己提起过,说栗妃经常在寝宫中把下人当成自己的其他夫人,肆意谩骂和殴打,以宣泄自己内心不满的情绪,这并非空穴来风。要真是自己哪天追随了先皇的脚步,那自己的这个家还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启越想越懊恼,又开始陷入深深地犹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