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麦粒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在医院的急诊室了。奶奶抱着她,一个戴眼镜的胖医生正在给她查看伤势。她觉得整个脑袋是木的,右边耳朵更是火辣辣地疼。急诊室里亮着灯,窗户拉着窗帘,透过缝隙看过去,一片漆黑。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十九分,门上印着“县医院”三个字。噢,麦粒明白,自己是进了县医院了。
“怎么了?怎么到医院了?我的耳朵怎么了?”她想伸手摸一下火辣辣的耳朵,看看耳朵到底怎么了。
“别动,麦粒,你耳朵受伤了,医生正在给你看,马上就好了。”看到麦粒醒来了,还能喊疼,奶奶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麦粒从麦垛上摔下来后,“啊”了一声就没声音了。那是在她脑袋撞上草垛子下的独轮车时发出的声音。
麦华悦听见麦粒“啊”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急忙大声问:“麦粒,麦粒,你怎么了?”
没听到回答,麦华悦有些惊慌,她大声责问麦华超:“华超,你怎么把麦粒挤下去了?你看她怎么了?”
麦华超的声音:“她掉下去了吗?哈哈,太好了!”
麦华悦语气很焦急:“还说呢!她没动静了,还不赶紧下去看看。”
麦华超对身边的男孩儿们说:“瞧见了吗?我把麦粒挤下去了,活该!”至于麦粒为什么活该,他也说不大上来,只是宣告自己胜利了。
麦金地说:“去看看吧,她没动静了。下面是不是有个推车?”
麦银地也说:“好像是,刚才车子哐的一下翻了。”
这时,麦华悦已经溜下去了。她扳麦粒的肩膀,麦粒没动静,她去扶麦粒的头,却摸到了一手湿乎乎的。
“麦粒流了好多血!她不动了!”麦华悦带着哭腔大声喊。一旁的大人开始没有理会小孩们的大吵大嚷,等到听清楚她喊的什么,有人就赶紧跑了过来。一看麦粒没动静,再一探鼻孔,还有呼吸,是晕了过去,于是有人大喊:“赶紧喊麦粒爷爷!”
几个孩子都吓傻了,没有动弹。
有个小伙子往麦粒家跑去。在村口,他遇到了赶过来的麦粒爷爷。
“麦校长,麦粒摔下来了,昏过去了!”
“啊!怎么回事?”
麦粒爷爷穿着拖鞋出来的,听到这话拔腿就往麦垛子这边跑,拖鞋都跑掉了。麦粒爷爷跑到麦粒身边,一摸麦粒的脑袋,也是一手血。他慌了神了,赶紧说:“快、快去帮我叫她奶奶!”
这时早就围了好多人过来了。电影也亮了灯,人们正散着场。大幕上放着演职员表,喇叭里正唱着片尾曲:“我会在你身边,你左右,绝不会放手,无论昨天今天或以后,一直到尽头……”
可是麦粒爷爷哪儿听得进半句歌儿?他慌得手脚都有些软了。幸好叔伯家的儿子麦建栋在场,张罗他兄弟麦建勇赶紧把面包车开过来,他自己跑去喊麦粒奶奶。
麦粒奶奶慌慌张张跑来了。她拿着一个手电筒,挤进人群趴到麦粒身边,照着查看伤口。伤口在头上右脸耳朵边上,只不过还在渗血,不知道伤得怎样。麦粒奶奶又摸了摸麦粒鼻孔和她脖子上的动脉。“先去医院,先去医院,现在不敢乱动!”麦粒奶**脑还算冷静。
麦粒爷爷和麦建栋一起把麦粒抱上了面包车。麦建勇开车,麦建栋坐在副驾驶座上,麦粒爷爷和奶奶在后排抱着麦粒。麦粒奶奶跑出门时顺手拿了条新毛巾,这时给麦粒把手上的右耳侧下托举着,怕麦粒耳朵上的血不停流,流进了耳道里。
举水河南岸坝上的土路不太好走,黑漆漆的又没有路灯,麦建勇车开得却很快。好在没有发生意外,车子一路颠簸着到了县医院。
急诊室医生看了看麦粒右耳的外伤,耳垂下有个黄豆大小的伤口,估计是被螺丝帽给磕破了。刚才就是这儿在不停流血。晚上灯光不清,大家都以为是多重的伤。
“其实这里蛮危险的,离动脉很近。幸好没有撞到什么尖锐的东西,否则伤到动脉血管,那就是大出血!”胖医生说。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奶奶拍了拍心口说。
医生听奶奶说麦粒刚才昏迷了,说可能有脑震荡,让爷爷奶奶抱着去观察室坐着,最好别睡,过两小时看看。孩子要是实在困的话,就打个盹,过一个小时喊醒一次。
“醒了就好,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让他莫慌!”爷爷看到麦粒醒来,如释重负,赶紧给麦粒爸爸打电话。刚才在来的路上,爷爷就给爸爸打了电话,说麦粒从麦垛子上掉下来了,伤得很重。爸爸正火急火燎地从武汉开车赶回来。
等到麦粒爸爸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麦建栋兄弟俩看见麦粒爸爸来了,才起身离开医院。
“多亏了建栋和建勇,谢谢你们了。”麦粒爷爷和奶奶说。
“建栋,建勇,辛苦啊,感谢,感谢!”麦粒爸爸十分感激。
“哪儿的话,都是叔伯,莫客气,有事给我们打电话。”兄弟俩说完开车回家去了。
麦粒奶奶叫醒昏睡的麦粒。麦粒看到爸爸,迟疑了一下,喊道:“爸爸!”眼泪就流了出来。
“怎么摔下来的?还疼不?”爸爸想看看麦粒头上的伤。
“别动呀,你手不干净。”奶奶挡开儿子的手说。
“我看着电影,睡着了,突然就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麦粒委屈地说。
“先别说了,养好伤要紧。”奶奶说。
“爸,你们当时不在一起看电影吗?没看见怎么回事?”
“我回家洗了个澡,刚出来,还没走到麦垛子,就听有人喊,说麦粒掉下来了。”
“好了,你们俩出去说,让麦粒安静一会儿。”奶奶赶他们爷儿俩出去。
爸爸对麦粒说:“你想吃啥?我去给你买。”
麦粒摇摇头说:“不想吃,就想睡觉。耳朵疼,又睡不着。”她皱了皱眉——轻微的摇头,伤口也会扯得耳根子火辣辣的疼,似乎半边脑袋都窜起了火苗一样。
爷爷奶奶和爸爸就在观察室凑活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爸爸去办理住院手续时,主治医生得知他们在麦田镇上住,建议让麦粒回家静养。医院条件简陋,还真不如回家歇着,下午再来复查。
爸爸开着他的东风SUV车,载着一家人回到家,把麦粒安顿躺下。
“医生说了,不能多睡,如果很困,还得上医院查,怕摔着脑子。”奶奶悄悄对爷爷和爸爸说。
“嗯,嗯,下午我带麦粒去,你们就别去了。”爸爸对奶奶说。
“那哪儿成?你都不知道麦粒喜欢吃什么,怎么照顾得了?万一她上厕所,你们也不方便进去。”奶奶白了爸爸一眼。
上午爸爸抽空开车去了一趟右水村,把花地和芦花带回了镇上。他知道,麦粒离不开这两个狗,在回来的路上啥都没问,就问了好几遍花地和芦花去哪儿了。
中午一家人刚吃完饭,麦新明带着麦华超和麦华悦来了。一进门,他就一巴掌拍在麦华悦的肩膀上,大声呵斥:“跪下!”
“怎么回事?打孩子干什么?”爷爷急忙阻拦。
“让她自己说!”麦新明气呼呼地说。
“我、我,是我不小心把麦粒挤下去的。”麦华悦哭着说,“我、我,麦粒在我旁边躺着,电影放到好玩的地方,我看得高兴,一翻身,想要跟她说句话。她睡着了,我就推了她一下,草垛子不稳,她就掉下去了。”
麦华悦说得有些乱,但大家也都差不多听明白了:昨晚在麦垛上,是她推了麦粒一下,结果麦粒就从麦垛子上滑了下去;虽然麦华悦有责任,但她并不是有意的。
爸爸和奶奶都看着爷爷,等他说话。
“算了,孩子也不是有意的,别打她了。”爷爷叹了口气说。
“是啊,别打孩子了。”奶奶也说。
麦新明歉意地看着麦粒爸爸,想说些抱歉的话。
“这、这,该怎么赔,我们尽力赔……”
“算了算了,你们回去吧,都是一个村的,你们家也困难,先这样吧。”看见爷爷奶奶那么说,爸爸也只好保持态度一致了。
“这……唉!”麦新明愧疚地说,“程老师你们一直帮我们,这俩孩子还不懂事,没有照顾麦粒,还欺负她,伤了麦粒的耳朵……”
“算不上什么,也没帮什么。别说了,回去吧,别耽误了畈上的活。”奶奶说道。
“畈上还行,这两天没什么活儿。”麦新明对儿子凶神恶煞的,在麦粒爷爷奶奶面前却像个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说话。
麦新明曾经在麦田镇中学上过学,成绩也很好。后来不知为啥,他中考没考好,没上得了县一中,上了四中,又因为脑子有病,退学了。至于他脑子究竟是什么毛病,谁也说不清。就是有时候着急了,他会自言自语。麦粒听爸爸说麦新明发病最厉害的时候,口吐白沫,双手双脚缩成一团,两眼瞪得翻白。
“回去吧。跟孩子好好讲,千万不能动手。”麦粒爷爷叮嘱麦新明。
“是,是。我最近不打华超了,倒是这丫头,给我惹祸!”他指着麦华悦,嗓门又有些高了。
“华悦多懂事啊。有这两个好孩子,是你的福气。等他们有出息了,你就等着享福吧。”麦粒奶奶笑着说。
就这样,麦新明带着两个孩子,带着深深的歉意回右水村去了。在整个过程中,麦华超没有说一句话,既没有笑,也没有哭,双手交叉,掌心向下翻着,不时还咬两下嘴唇——“他不是来道歉的,倒像来讨债的。”麦粒在房间门口看见麦华超那样子,气呼呼地转身关上了门。
“村里的孩子,就是和城里的比不了!爸,你老说麦华超多聪明,你看那傻小子,也不知道喊人。”麦粒爸爸对爷爷说。
“你还说他,你当时也这样——你还光裤子跑过呢,比他还楞!”麦粒爷爷边收拾屋子,边列数起了儿子的光辉往事。
“不会吧?”爸爸难以相信自己会干这么傻的事儿。
“怎么不会,而且吧,你跟别人还不一样。别人都是没衣服穿,才星期天趁不上学光屁股脱了衣服,跑到河外玩水,等着衣服洗干净。你小子倒好,你爸妈我俩可从没有缺你的衣服。你非得不穿衣服,还非得在早上光屁股跑到河外,再从河外跑回来。搞得一湾子的人问我,你家那小子脑子还好吧?”
“我还有这光荣历史?”麦粒爸爸笑着说,“——咦,这么热闹,怎么不见麦粒吱声啊?我去看看她去。”
爸爸走进麦粒的房间,看见奶奶已经在里面了,正摸着麦粒的脑门说话:“刚才睡着了吗?可得注意,千万不能感冒。医生说你外耳的伤好说,关键是耳朵里面不能受伤了。”
麦粒侧着脑袋说:“啥?奶奶?”
爸爸笑着说:“麦粒,怎么这么老实了?麦华悦来了你也不出来打个招呼?她们来给你道歉的,你听见了吗?”
麦粒不做声。她现在的心情也说不上有多生气,只是不想再看见麦华超了,连麦华悦也不想见了。麦华悦的话奶奶跟她说了,但是她觉得麦华悦说的话有些不对劲。她明明是被什么猛撞了一下,才掉下麦垛子的,至今她都能感到背上有被撞过的感觉,怎么麦华悦说是她推了一下?
“奶奶,是麦华超干的,不是麦华悦!那天早上我‘揭穿’了麦华超的谎话——那天早上他没有去钓鱼而是去斗地主去了!他被他爸爸打了一顿。昨天晚上他找我报仇呢!”麦粒说。
“哦,哦,奶奶知道了。咱以后不跟他玩了!现在你好好养好耳朵要紧,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奶奶说。
麦粒轻轻哼了一声,继续说:“麦华超现在不承认是他干的,麦华悦却来哭哭啼啼地赔礼道歉。他们是想偏袒麦华超呢,不想让麦华超受罚——麦华超可是他家的独苗!”
“算了,他们一家的,不跟他们较劲了——他们家可赔不起我家麦粒的耳朵!麦粒你养好耳朵要紧,你耳朵好了,比他们赔多少钱都好。”奶奶说。
“不过……看麦华悦哭的那么伤心,说话那个样子,难道真是她干的?昨天在麦垛上,我跟麦华悦躺一块儿,麦华超在她右边呢。”麦粒还在想着到底是谁干的。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名侦探柯南,能从昨晚的回忆中发现蛛丝马迹,找到谁是伤害她的真凶。
“嗯,你别琢磨这事了,越想越不开心。照你奶奶说的,以后别跟村里的孩子玩儿了!村里孩子太野了,爷爷就那么一会儿不在你身旁,你就受了伤了!”爸爸也觉得跟村里的孩子玩儿没什么好。
下午爸爸开车带麦粒去县医院检查。麦粒耳垂上的伤口不太疼了,耳朵里却有些隐隐的疼。医生用电耳镜检查了内耳,告诉爸爸说耳膜有些破裂,没事的,观察几天,点些药再说。
就这样过了几天,麦粒外耳的伤没啥了,内耳也不怎么疼了,但是感觉左右两个耳朵听东西时不太一样。按麦粒的说法,“不通畅,感觉右耳有些闷,堵得慌。”
爸爸说带麦粒去武汉检查,爷爷说他也去。他有个同学在同济医院,可以找那个同学帮忙。爸爸知道爷爷从没有找同学帮过什么忙,这次为了麦粒,还是头一次。